慕容桀很明白自己于刹魂魔教众人心中的地位——他经营魔教近百年,他是魔教人心中的支柱——死亡能够引发仇恨,也能终止仇恨,他会用自己的死亡来覆灭宿天门,并告诉他保护着的人:
活下来吧,即使是作为一个怪物,活下来一天,就要争取过一天寻常人的日子,安居乐业,颐养天年。
那么,玉衡朝廷会被借刀杀人,宿天门会被绞杀,刹魂魔教和素剑门等众人失去了最大的威胁,江亭幽和项文雯告诉他们真相之后,他们也能真正融入这个世间。
他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来为这百年荒诞拉上帷幕。
过程一如推测,只是源头猜错,后来的事情都已经变了形。
而变形的远远不止是阜远舟他们的推测,当年殊死之战变数诸多,其中最大的变数便是闻人折月——这个闻人折傲的半身在战场上的临时出现不仅毁了慕容桀的计划,更是彻底改写了二十年后牵扯进来的人的命运。
一心求死的慕容桀没有死,那么写好的剧本毫无意义。
那么他只能用另一种方式,以仇恨终止仇恨,以杀止杀,不死不休——他也的确做到了,阜远舟在仇恨中接下了他的担子,刹魂魔教在仇恨中发展壮大,被歪曲的剧本走出了另一个不同的未来。
看,生活就是这么滑稽地玩弄着人们。
当时的项文雯已经有了身孕,慕容桀就以逐出师门的理由,放他们远走高飞,可惜天不遂人愿,宿天门还是找上了他们。
之后,项文雯身死,江亭幽满心绝望地带着她归隐极北之岛,将她封在冰棺之中,日夜相伴。
那些时日漫长而无望,令人癫痴而疯狂,思念盘踞了自项文雯离开后的所有岁月。
越思念越绝望,可是等待也是为了忘记绝望,他希望等到自己能笑着的时候,再去陪项文雯——他爱的人总是说,他笑起来最好看。
就在江亭幽快要崩溃的时候,他想到了闻人折傲,那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魔鬼。
他想要项文雯活过来,像过去一样,和他谈棋,论剑,然后过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亭幽的生活。
所以他走出了极北之岛。
江亭幽的第一个想法是回刹魂魔教找资料,毕竟他是慕容桀的徒弟,清楚魔教里其实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试验——没有宿天门的残忍血腥,也足够让人仰而叹止。
可是慕容桀已经完成了他的死亡计划,江亭幽青出于蓝的小师弟将魔教隐藏到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而那时素剑门和木石圣人门下已经覆灭,孙家和魔教完全断了联系,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他找了很久,很久,可是什么都找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宿天门出现了。
准确地来说,是和宿天门关系不咸不淡的申屠谡雪出现了。
申屠谡雪是一个和阮鸣毓一个类型的人,唯恐天下不乱,把看戏当成是人生主业。
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被闻人折傲祸害过的人通常都不太正常,何况申屠谡雪被他祸害了好几代。
起因很简单,闻人家族伟大的家主在研究永生的过程中发现如果活得时间太长,很多记忆就容易遗失,追求完美如闻人折傲岂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不过当时四大长老已经叛变,西长老闻人折荪——也就是孙家家主孙陌言已经也逃得不知所踪,他便只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没错,这就是孙真会被带到“别有洞天”的原因,西长老闻人折荪在闻人家族中的地位就像是朝廷中的史官,记录家族中的种种事宜,除了各种纸张记载之外,他还用脑子来记忆。
人脑的潜力的无穷的,留心的话,能记住他所想记住的所有事物,闻人家族的人早就发现记忆和脑子里的一部分地方有关,所以制造出了一种蛊,能够在人脑里盘踞生长,将记忆复制出来,一代代传到下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就会继承着一代代人的记忆。
而闻人折傲需要记住他所想要记住的东西,所以他直接拿想要和他合作的申屠家族做了试验,最后的结果是申屠家一代单传,个个不仅是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丁,青春不老,甚至都活不过五十岁。
而祖祖辈辈的记忆,也常常让他们混淆了自己到底是谁,所以申屠谡雪这个名字用了百来年都不曾换过,造成了当地人将申屠谡雪奉为神明的状况。
既然申屠家族的试验失败了,那么专注于长生的闻人折傲没空再多做研究,便将目标定在了孙陌言的后代上。
今年年初让范行知去杀了孙澹一家人,也不过是明白孙澹作为四大长老的传人,绝不可能让传承断代,只要看他拼死护着谁,就知道那蛊在什么人身上了。
当然,孙澹在那蛊上面动了些手脚,所以孙真确实记得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不过因为他的年纪尚小,很多事情都被封住了,也许只要不去触动他,他就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这个蛊就会跟着他一同埋葬。
背负着别人的记忆而活——这本就不是该出现在人世的东西。
申屠谡雪将这些事情告诉了江亭幽,倒不是出自什么好心,他不过是想看看,慕容桀曾经的得意弟子究竟会不会为了他的爱情,投身到了敌营里面,毁灭自己曾经想要保护的人,
而事实上,江亭幽在走投无路回到极北之岛之后,在漫天冰雪里愈加绝望,碧犀代表宿天门上门来请时,他动摇了片刻,就应承了下来。
等待和思念,都是能令人疯狂的事情,他已经疯狂,他的生命里只剩下项文雯是他还活着的意义,明知死而复生的神话荒诞不经,但是他只能看着自己去自取灭亡。
……
第四百零九章 融合
很多人都说,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是一种幸福。
人因为阅历而沧桑,当见到的世间百态更多的是属于黑暗面的时候,知道得越多,总是容易越痛苦,就好像闻人折月,他眼里面的忧郁是一种岁月沉淀的悲哀。
阜远舟想,当他曾经心心念念了十几年鼓舞着他十几年往上爬的仇恨变成命运开就的玩笑时,当他如果想恨也许仅仅只能痛恨命运捉弄人时,如果阜远舟还没成长为连阜怀尧都会将深藏的软弱寄存在他身上的神才永宁王,他说不定就会抱头痛哭流涕,咒骂不甘。
瞧,真滑稽,这就是人生。
江亭幽咳嗽了几声,伸手擦掉了从嘴里溢出来的血,眉眼带笑却哀伤莫名,“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并不是想要得到你的原谅或者什么的,我只是觉得,你有知道的权力,而且,这会对你有用。”
阜远舟并没有就此发表他的意见,或者说,在被“血承”和圣神巨蛇影响着的情况下,他真的没有多余的情绪来表达,只问:“既然闻人折傲想要孙真身体里的蛊,那么他要苏日暮和欧阳佑做什么?”
“融合你身体里的‘血承’,”江亭幽如是道,有些讥讽的意味深藏在里面,“闻人家族四大长老本就各司其职,西长老闻人折荪记录历史,并记载闻人家族的祭祀和本家埋葬地‘别有洞天’的所在,东长老闻人折心保管‘别有洞天’的钥匙,北长老闻人折蘇保留种种闻人家独有的机关术,南长老闻人折忽保存闻人家的各类武学秘籍,他这一脉素来是武学家主的恩师,而除此之外,他们身上都有闻人折傲想要的东西。”
阜远舟沉吟片刻,眼神里闪过一抹暗色,“融合‘血承’……我知道闻离习的是素剑门独有的内功,虽然本性偏寒,但是能融各种内力,之前沙肖天走火入魔,就是因为拿到了薛义保手里的素剑门的内功秘籍所以功力大增。”
“没错,不仅仅是汇百家之内力这么简单,有了这套功力,就能改善人的体质,融合各种蛊毒都无所谓,毕竟‘血承’和‘肉糜’属性相冲……沙肖天是被碧犀怂恿去拿到这套功法的,闻人折傲想看看它的效果如何,事实上,这套功法的确没有让他失望。”
而二十年一轮回将近,不管是薛义保还是沙肖天,他们都不是一开始就练这份内功的,所以功力不纯,被闻人折傲当成了棋子——其中说到横死的薛义保,他就是被下了“狂喜”之毒,借此引诱他说出当年到底素剑门有多少幸存者,不过他也不知所以然,反而被活活吓死——苏日暮却是自小学习这份内功,又吸收融合了慕容桀的一半功力,其内力在江湖年轻一代中已经早已经鲜有敌手,对于闻人折傲来说,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
“那么欧阳佑呢?”阜远舟皱着眉问。
“还记得穿山月长孙轻言和销魂刀钟磬书吗?”江亭幽提起了两个熟人。
阜远舟回想着那两个相互折磨的师兄弟,以及那个永远被埋葬在停仙宫下面的悲伤故事,点头。
“其实不管是‘血承’者还是‘肉糜’者的成功率都不高,更不用说像是长孙轻言那种快死的人是怎么熬过蛊毒融进身体里的反噬了,”江亭幽道,“但是实际上当年南长老……也就是木石圣人的弟子们都熬了过来,只不过都因为试验改良的方子所以死了或者疯了。”
“南长老一脉体质特殊?不对,木石圣人的弟子们都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实际上现在的四大长老后人里,只有苏日暮和孙真是只属于闻人家族的后裔。
“的确不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应该说和北长老的内功心法差不多,南长老一脉的传人都会学习一套洗髓功法,通过常年练习改变他的体质……”江亭幽目光幽然,“所以说,你的血,苏公子的内力,欧阳佑的身体,孙真的蛊,再借助圣神的血肉,就是闻人折傲永生的神丹妙药。”
阜远舟沉默了片刻,然后发出一声冷笑,“就和所谓的死而复生一样,他所谓的永生,只不过是他一个人独有的特权?”
喝人血,取人肉,蛊毒缠身……这样的永生真可怕呢。
他身体里的“血承”是和寻常教众的“血承”以及宿天门门人身体里的“肉糜”都不同的,他克制了这两种蛊毒,想必只有闻人折傲才能克制他……这么算起来,什么带领天下黎民一起永生之类的,都不过是一纸空话罢了!
江亭幽也笑了,“闻人折傲岂是那种会为人着想的大善人?”
“不过你还是信他会在事成之后帮你复活项文雯。”阜远舟淡淡道。
他不恨江亭幽,也不知道该不该可怜他,但是没有人可以否认他的确做错了很多很多事。
江亭幽仍然是笑着的,眼里的哀伤昭然若揭,“杀了那么多人,对不起师父和教诲,我知道说抱歉其实也没什么用……可是我别无选择。”
——小师弟,在爱情面前的身不由己,你比我更加感同身受。
阜远舟对此无话可说,江亭幽的话他没有什么可以反驳的。
“闻人折傲的功力世间恐怕已经没有敌手,”阜远舟提及了一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我该怎么才能杀了他?”
江亭幽看着他,“你没有计划?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阜远舟轻微地眨了眨眼,“我需要十成的把握。”
“的确是十成的把握,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能杀了闻人折傲,”江亭幽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微光,“如果你敢用你来换他的命。”
他说了和当初范行知差不多的话,然后示意阜远舟凑近来,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阜远舟听罢,平稳的眼神泛起了一丝久违的波澜,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他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没有表情的脸庞萧疏俊美如一副惊艳的画,在长明灯的光线下定格。
江亭幽想,这样的神才永宁王一点都不好,如果项文雯还在,她定会对阜远舟说,为什么年纪轻轻总是要板着一张脸?
“你肯定?”阜远舟终于开口问道。
江亭幽弯了弯眉眼,“我比你更想让他下地狱。”
阜远舟点头,“你可以在地狱里等着他。”
穴道已经不能锁住伤口涌出的血了,江亭幽还是照样大笑起来,笑声肆意又恣妄,没有人知道其中到底隐藏了多少悲伤多少痛苦多少绝望,他只是这么笑着,伤口的血不要命地往外流,他的笑声也慢慢弱了下来,最后只化作了唇边的一抹淡淡浅笑。
“在我和陛下的交易里,陛下应承过,如果我死了,他就会派人去极北之岛让文雯的尸骨安息,”江亭幽握紧了自己手里的黑骨扇子,慢慢展开,轻轻地摩挲着上面的千山飞雪图,直到那雪白的雪景变成了鲜红的色泽,“看在我们是同门师兄弟的份上,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他的气息已经很弱了,年轻的颜容上也渐渐流露出了老态,根根青丝以肉眼所见的速度变白。
阜远舟问:“你想和……师姐葬在一起吗?我答应你。”
江亭幽摩挲着扇面的手已经停了下来,只剩下指尖在微微地颤动着,他真心地道:“谢谢你了,小师弟……我和你师姐在这里祝你此生能逢凶化吉……平安喜乐,和心爱之人……白头到老……”
小师弟,努力吧,一代代人的悲剧雷同而哀伤,这一个永生的话题,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让太多太多的人背负了最残酷的命运,不仅仅是刹魂魔教和宿天门,还有更多的是无辜的人,他们都和师父、和我、和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机会走出命运捉弄我们的迷局,连闻人折傲都不过是一个迷失了的可怜虫,所以这一句话当真发自肺腑——愿你能得到救赎。
我想你一定会明白,究竟师祖、师父他们倾尽一生心力为的究竟是什么。
寻常人生活的幸福……对于我们来说,如此遥不可及。
江亭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折扇按在了自己的胸口,就像是曾经拥抱项文雯一样,再也没有松开手。
意识朦胧里,他又看到了那个英姿飒爽的女子,不再是躺在冰棺里了无声息的模样,而是从远方跑来,走到他面前,拿着剑,带着笑,说,亭幽,你笑一笑,你笑起来很好看呢。
他挽起嘴角,用生命的色彩勾出了一个最温暖的微笑,慢慢阖上了眼睛。
下一世,如果真的有下一世,那么就让他和项文雯投生在寻常百姓家吧,青梅竹马,相敬如宾,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那……该有多好……
……
长明灯默默地照亮着石室里的一切,靠坐在石壁上的深色衣衫的男子已经恢复了中年人该有的颜容,一头漆黑的长发已经在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忧思疾患里完全变白,心脏爆裂——这是每一个“血承”者最后的结果,遑论生前多么风光,都会死得如此难堪。
但是他仍然带着笑静静死去,好像回归到了深爱的人的怀抱,安宁快活。
阜远舟注视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是不是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好一会儿之后,他才起身取下了长明灯里的灯油倒在江亭幽身上,又拖来了一些盖在牛羊祭品上的破布和盛放的木器朽块堆在一起,点着了火。
有了助燃的灯油,火势迅速蔓延,将这个曾经风华盖世的被誉为掌上轻扇的男子渐渐吞噬在其中。
看着这一幕,阜远舟体内的“血承”在躁动,紫色的图腾在他的皮肤上肆意侵略每一寸能驻扎的地方,瞳仁的颜色也在紫色和黑色之间变幻。
他此时其实体会不到很多正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情绪,只是感受着“血承”在体内疯狂汲取能量的反应,他忽然从未那么深刻地明白这一代一代传承的悲剧,给所有在局中的、被局中的人所牵扯的人,究竟带来的是怎么样的无尽的痛苦。
他体会不了,但是他的灵魂感同身受。
最后,他装走了江亭幽的骨灰,带在身上,离开了这个石室。
徒劳地沉浸在悲哀中没有任何意义,他所要做的,一直都是背负着所有人的鲜血和仇恨,做和慕容桀一样的事情——用仇恨终止仇恨,以鲜血洗刷鲜血,以杀止杀。
就和阜怀尧一直在做的一样——并不是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是这是他的责任,没有人能代替他去履行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