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华眉头紧蹙,眼睛逐渐危险地眯了起来。
  “因为你爱我娘亲,”洛霞笙笑得越发灿烂,“你想把我留在你身边,可你又不能对不起娘亲,故而把我培养成才,护着我,照顾我,独独不想我回去做梁帝的子嗣。”
  洛霞笙不顾李景华越来越难以捉摸的神色,笑着继续说道:“当年你把我送离北都,想要保全我的性命,却让我在战场上生死未卜,你自觉对不起娘亲,更是后悔当年对我过分严厉,逼迫我走上这样的道路,对吗?”
  李景华一言不发,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洛霞笙,神色冷漠,不欲让洛霞笙看出自己半分破绽。
  洛霞笙的笑容一点点淡去:“若是当年,你将我养成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子,胸中没有宏图伟业,只待及笄之后嫁给他人,我便不会走上那样的道路。可是你不会,你想让我夺了梁帝的位,报复他得到了你爱的女人,却没有珍惜。”
  在说完这句话时,李景华坚如磐石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瞬间的松动,玉蓉当年的死在他心里落下了深刻的一笔,日夜梦魇,无法自拔,任由他无数遍诵持心经,也无法将这段心魔拔除,反而愈演愈烈,掀起惊涛骇浪,最终在时间的演化下变成无法磨灭的一道疤痕。
  自那往后,李景华自知断绝佛缘,无论他聆听修为多么高深的僧人讲经,再也无法参透一点佛法。
  他心里生出疮痍,被蛆虫爬满,腐败透顶。
  然而他把这一切全都伪装在圣洁的白衫之下,无人知晓他的腐朽肺腑,洛霞笙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他迎视向此刻笑容已经全然消失的女子,她五官越发同玉蓉相似,让李景华内心震颤,他眼睫颤抖片刻,胸腔中的悲鸣让他忍不住低声咳嗽了起来。
  洛霞笙上前,轻拍着李景华的后背,坦诚道:“义父,如今我与你有同样的打算,你想扶持我登基,我想要大梁的江山,那本就是该属于我的东西。”
  李景华长发散着,佝偻着身体,像是块朽木,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动作,瘫软般斜靠在一侧的软垫上,他懒散地抬眸看向洛霞笙,道:“八年消失不见,一回来便同我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梁江山何以能交给你?”
  洛霞笙俯身靠在李景华耳侧,轻轻同他说了一句话,李景华瞳孔急剧收缩,不敢相信地看着洛霞笙。
  =
  洛霞笙通过女官考试的消息在朝中不胫而走,而且,当初为了考校女子,出了一道非常难的试题挂在贡院告示板上,洛霞笙是迄今为止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答对这道题的。
  梁帝将其编入户部,短短两三个月,洛霞笙便以突出的政绩,官位连升,最后任职左侍郎,负责大梁的税收体系。
  税制是一个朝代财政的根本,大梁税制本来就有很大问题,因干系过大,梁帝不敢轻举妄动,由洛霞笙推出的一套新的税收体系,使得梁帝担忧的诸多问题都一一得以解决,好似这些问题一早就放在那里,只等着这些答案来使其迎刃而解。
  洛霞笙思路大胆,处事果决,得到朝中文官的一致拥蹙,无论是清流还是氏族都有同她站在一边的势力团体。
  李景华的势力几乎完全转移到了她身上,再加上她八年前结识的齐清等人,成了朝中一呼百应的人物。
  ——若是没有穆亭渊,她的地位恐怕会更高。穆亭渊任太子之师,大部分时间都在专注教学太子,偶有参与政治,都是在引导太子做决定,这些决定是未来天子所做的决定,自然能影响到朝中政治。
  他虽不像洛霞笙那样直接参与朝政,却在潜移默化中有更为深远的影响,朝中提议许有争论,可经过穆亭渊之手的都是最终的决定。便连洛霞笙最为人称道的税改都是经由穆亭渊的修改而下发出去的政策。
  两人在朝中互相角力,成掎角之势,彼此各有建树,这种竞争,让大梁许多腐朽的制度得以改善,也让许多尸位素餐的官吏警醒振奋起来——几乎翻涌到台面上的暗潮,让他们都深刻意识到朝中势力跌宕起伏,一代权臣的争夺终有一日会落下帷幕,在那之前,他们都得摆好自己的位置,否则,最后找不到位子的将是他们的脑袋,祸害甚至会累及子孙。
  晏枝每日都听晏靖安聊朝中局势,洛霞笙如今所做的事情就像是她当初在书里所做的一样,她仿佛掌握了这本书的走向,清晰明了地踏上了主角之路。
  这个税改是重大事件,奠定了洛霞笙的民间基础,再往后还有农作器具的革新、水利改善、十省通衢……种种都是她成为女帝的贡献,全是作者给她铺垫好的情节。
  如今,一项项都在按部就班得来。税改在实验城镇有初步成效之后,洛霞笙在今日早朝时提出要革新农作道具,其根本是优化冶金技术,使农作工具更结实耐用,也更廉价实在。
  晏枝越发觉得事情的发展超乎了她的想象,本来在她的干扰下,洛霞笙的成长轨迹发生了偏离,就连性格都有很大变化。而现在,这些偏离仿佛不存在一样,洛霞笙找回了主角的主动权。
  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是觉醒了什么?
  否则的话,真的是强无敌的主角光环在发挥作用。
  “小姐,小姐,”莲心唤回晏枝飞远的思绪,“屋外来人给小姐送了张拜帖,是……洛霞笙洛大人的侍从。”
  “洛霞笙的侍从?哪个侍从?”晏枝问。
  “他说他叫文秀。”
  晏枝:“……”这个文秀也是男配之一,是洛霞笙救下的可怜孩子,他将身心全都托付给了洛霞笙,在一次刺杀中以身体护住洛霞笙,到死也没有说出心中的爱恋。
  当时她看到这段的时候还流了一把老泪,心疼这个剔透却孤苦的孩子,现在看到他,有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
  不过,重点还是洛霞笙让文秀来找她做什么。
  大厅内,文秀斯斯文文地站着,他出身苦命也苦,骨子里有种难以脱胎的自卑,因此站着的时候身体总是下意识地蜷缩着。
  晏枝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想到书里对他死时的凄楚描写,历历在目,实在是不忍心。
  见到晏枝,文秀行了奴才的礼,被晏枝拦下:“我这儿不兴这套,说吧,洛霞笙找我有什么事?”
  “主子请姑娘去游湖,”文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请帖递给晏枝,胆怯地小声说,“这是主子的请帖,时间定在明日下午申时,地点在棠花湖。主子说,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想约晏姑娘回首往事,也好解了彼此的一些疑惑和误会,望姑娘大驾光临。”
  说完,文秀小心翼翼地递呈请帖,直到晏枝收下,他也不敢抬头看一眼晏枝,态度极是谨小慎微。
  晏枝犹豫了下,将请帖收下,“好,文秀,帮我……”
  “小姐……!”莲心着急地开口,这明显是场鸿门宴。
  晏枝瞪她一眼,莲心立刻闭嘴。
  晏枝继续道:“回去告诉洛霞笙,申时,我准时到棠花湖。”
  “是,奴才记住了。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奴才告退了。”见对方没有刻意刁难自己,文秀吊着的心这才放下,他偷偷吐出一口气,正要功成身退时,却突然听到一声——
  “等等。”
  晏枝叫住他,呵斥道:“你把头抬起来。”
  文秀身体打了个摆,他忍不住哆嗦起来。
  “抬起头。”晏枝又重复了一遍。
  文秀这才在晏枝冷厉的凝视中缓缓将头抬起。他容貌清秀,一双眼睛漆黑澄澈,难得的干净。
  晏枝道:“文秀,抬着头说话。我晏府没有满身奴气的人,哪怕是干着担粪排秽这样活计的人也能抬头挺胸地行走在府内。你要记住,你坦荡,就该让这世界看到你的坦荡,在成为洛霞笙的奴才之前,你首先是文家的儿郎,别再畏首畏尾了,你应该有更多的理想和抱负。”
  这番话,文秀似懂非懂,但他听出晏枝是在为他着想,胸膛一股暖意,文秀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得红了脸,给晏枝行礼然后掉头就跑。
  晏家的姑娘也没有主子说得那般凶神恶煞,好多人都瞧不起他,说他是主子在路边捡回去的狗,说他这辈子都是主子的小奴才,但晏姑娘不是,她让自己抬起头,她说自己应该坦荡地抬头挺胸。
  她是个好心人呀,文秀笑了起来,停下脚步,尝试着缓缓将自己一直屈着的脊背挺直起来。
  晏枝没再继续叫住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他听进去了几分,她只盼着,现在的文秀不会再因谁而死,也不会再死得那么没有价值了。
  至少,要有勇气说出他心中所爱,哪怕那所爱非人。
  第97章 ===
  洛霞笙的邀约明显是一场鸿门宴, 可晏枝若想弄清楚一些事情,必须要参加这场鸿门宴。
  次日,晏枝准时赴会。
  棠花湖是北都有名的盛景, 但最有名的时候不在秋日, 而在每年七夕。七夕佳节时, 男女泛舟同游, 互相引为伴侣, 在棠花湖上抛下一块鹅卵石, 成就情比金坚的誓言。
  原作里,男女主第一次接吻便是一个星斗满天的夜晚, 在这反射出粼粼波光的棠花湖上。
  晏枝到的时候,洛霞笙正在船上等她,船上摆了炉子,上面铺着一张铁质的网格板, 这玩意晏枝不陌生,是烤肉用的烤板。
  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洛霞笙,洛霞笙却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把晏枝引上船,道:“晏枝, 坐。”
  她安排晏枝坐下后, 自己落座在晏枝对面, 轻轻击掌,船夫长橹一撑,小船便划入湖中, 荡开涟漪。
  洛霞笙取了火折子,点燃了炉里的碳火:“请你吃些特别的,这烤肉的主意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钻入了我的脑海, 前几天才刚造出了几个我满意的烤板,我就迫不及待地拿来跟你分享。”她笑着说,“我觉得你一定可以跟我产生共鸣。”
  她把新鲜的肉放在烤板上,很快便弥漫出香味。
  晏枝看着洛霞笙浑似两人毫无纠葛只是单纯出来游玩的架势,开门见山地道:“洛霞笙,你都知道了吧?”
  “嗯?”洛霞笙反问道,“我知道了什么?”
  “你是什么人,这个世界是什么。”
  洛霞笙笑了笑,道:“八年前,我在战场上深受重伤,整个人几乎被砍成了两段,生死弥留的一线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很多画面。在那些画面拼凑出的世界里,你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空有一副好皮囊,总是浓妆艳抹,为人愚钝,性格善妒、暴戾,穆府被你弄垮了,包括那家如今在北都名声远扬的店铺子,都是一塌糊涂,你甚至拖累垮了一整个晏氏。”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晏枝,好似在讲述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境,却别有深意:“我看到我从你的手中救活了锦绣里,利用你那别院的桑林经营出一条完美的链条,我因而被义父夸赞,他说我有奇才。我还看到,那座别院倚靠的山上有丰富的矿藏,我靠着这些矿藏帮助圣上击败了晏靖安。还有啊,晏枝,我在踏青宴上表现卓绝,成了岑修文的徒弟,是我广结天下学子,成了天子之师……这些本来都该是属于我的命中注定,都是因为你变成了他人的东西!”
  洛霞笙说到最后笑容冷凝在脸上,她死死盯着晏枝,憎恶地说:“这个神造的世界,神明给我们编排好了故事情节,我们只需要像是个傀儡,按部就班地完成我们的表演就够了!你为什么要出来打破这一切!你到底是什么人?!晏枝——”
  她愤怒地抓起桌面上的杯盏砸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的碎片四处飞迸。
  晏枝原以为,自己的猜想在得到证实的时候,内心会有极大的波动,但此刻不知怎么,她反倒更是沉着冷静,心平气和地看着发狂的洛霞笙。
  待洛霞笙的情绪缓和了一些,她才笑着说:“以这个逻辑来看,我是你所说的神明。”
  “别开玩笑了!”洛霞笙紧紧攥着手。
  晏枝讥讽道:“在我看来,洛姑娘才是在开玩笑,你突然把我叫过来,说了一些与现实不符合的情况,怪罪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洛姑娘,你的脑子当初是不是受了伤?现在还没好呢?”
  洛霞笙眼里顿时涌现出了杀意,她沉默不语,只盯着晏枝想从她的神色中看出破绽,但晏枝没有,依然用荒唐的神色看着自己。
  这件事情说给无知的人来听的确荒唐,就连她当时也觉得荒唐。那时候她身受重伤,原以为死到临头,却莫名觉醒了一些记忆,她利用这些记忆活了下来,随后,越来越多的记忆碎片完整地拼凑出了她的一生。她一开始以为这是自己心有不甘所生出的幻觉,后来许多现实都一一应证了这些记忆的真实性。
  她通过这些记忆知道了乌兹皇室的秘密,帮助小皇帝登上宝座,她也知道了能够令人洗髓伐毛的惊世武功秘籍的出处,还知道了一些隐藏在暗处,足以帮她拥获财力的天材地宝,更是知道该如何让这些大梁男儿为她所用……
  她利用这些记忆,在朝中风生水起,无论是正在施行的税改还是即将推广的新型冶金技术,都清晰地印刻在脑海里。而这些的成功都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这才是她人生该走的路。
  那么,八年前究竟是出了什么意外?晏枝和穆亭渊各自夺走了她的一部分成就,究竟是晏枝还是穆亭渊的问题……会不会影响到她现在的路?
  洛霞笙想了很久,她不仅试探过穆亭渊也试探过晏枝,但都没有明确的结果。于是,她下了最终的决定。她要让他们在这个以她为主角的世界上彻底消失。
  想到这儿,洛霞笙看着晏枝,突然笑了起来,她给晏枝夹了一片刚烤好的肉,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说:“大概是昨夜没睡好,发了不切实际的梦吧?我还以为能骗倒晏姑娘,真是没趣。”
  晏枝看了一眼那片肉,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被洛霞笙动什么手脚。
  洛霞笙吃了一块,挑了挑眉尖:“吃呀,晏枝,这没毒,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容易。”
  晏枝依然没动筷子,她说:“那洛姑娘打算怎么取走我这条命?”
  “唔,”洛霞笙认真思考了片刻,笑道,“跟我梦见的一个死法吧?想想你惨叫着被削成人彘的样子就有趣,以你现在的性格,恐怕比梦里的样子还要有趣。”
  “那怕是不能让洛姑娘如意了。”
  就在这时,船身突然剧烈震动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巨大的冲击力撞击了下船底。船夫掀开帘子一角,慌慌张张地说:“大人,船底被凿破了,现在正在湖心,得弃船逃生了。”
  晏枝看着洛霞笙:“你想跟我同归于尽?”
  “我水性还可以,”洛霞笙莞尔一笑,“怕是轻易死不了,你呢?”
  “巧了,我水性也不错。”
  “要是湖里有水鬼呢?拖着你一直往下沉,让你根本无法活着游出湖面。”
  晏枝拈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咀嚼了下,蹙眉道:“烤焦了,不好吃,到底是残次品,做出来的东西也是下等货。”
  洛霞笙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我要杀你轻而易举。”
  “这不已经在杀了吗?”晏枝无所谓地反问。
  船身下沉,湖水漫进来,洛霞笙眼见着情况不对,跳入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