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一变,立刻从她身上起来。
拂了拂下摆,平静道:
“是小人僭越了。”
大概是涉及到了侍内们内心最脆弱的角落,这种事他极不愿多谈。
云意姿抱歉地瞧着他,她也觉得有伤他的自尊,愧疚之色溢于言表。
她怎么能那么明目张胆呢,应该偷摸一点才是啊。
金暮的脸色愈发寡淡:“没什么事的话,小人先下去了。”
云意姿还没答应,他便自己走掉了。
云意姿盯着被紧紧关上的房门,有点不高兴。但是感觉他好像更不高兴,是不是自己太过分了,应该道个歉吧?
不行,拉不下脸来。
转念一想,明明是他伺候她,他凭什么不高兴啊?!
88. 蜉蝣梦(6) 你的故人呢?
云意姿推开窗, 有人坐在窗下读书。
枝头停着两只雀鸟,好奇地张望,歪了歪脑袋,用尖尖的小喙梳理着翅羽。晨曦从云彩中透出, 云意姿用叉杆支起了窗, 点点光芒透过高丽纸, 落到她轻薄的衣袖上, 撩起一层淡白色的浮光。
昨夜刚刚下过雨, 湿润的腥气从泥土中逸出, 飘在鼻尖, 头顶一片硕大的芭蕉叶滚落露珠, “啪嗒”一声, 破碎在她的眼睫之上。她一低头, 便顺着眼睫滑下,落入少年乌黑柔软的发顶。
深绿的叶, 投影在了书中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字晃得人头晕。云意姿托着下巴, 纤细的手指, 随意在窗台上一点,发出细微的声响:
“是志怪小说么?”
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旧十胱 (jsg) 金暮指尖微动,翻过扉页,不回头也不起身,语调轻缓,如昨夜润物无声的雨:
“不入流的杂记罢了。”
“哦。”云意姿回了一个字,见他迟迟不肯起身,仍然低头看那本书, 不免意兴阑珊。伸手,去拨弄一边种在陶罐里的小苗。
这是她偷偷从隔壁的院子里挖过来,某种不知名的野花,她记得开花时的花瓣呈淡紫色,没什么香气,胜在精巧可爱。可如今,它的叶片瘦小耷拉着,边缘泛黄,已经有了枯萎的征兆。
她心想不然扔了。听见有人问了一句,“娘娘来自江南?”
江南?云意姿微怔,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许多图景。慢慢挺直上身,她的双手不知不觉交握起来,拇指微曲,缓缓在指节上摩挲着。
“粗略来说,是的。”
金暮持着书本立了起来,云意姿眼前一暗,他转过身来,背着光线,书卷握在清瘦却不失力道的手腕之下。
云意姿往封页上瞟,却怎么也看不大清上面的字。向上翻起的窗扉,刚好隔去金暮的眉眼,只能看见他白皙的下巴,弧度流畅,赏心悦目,像是用什么工笔精心雕刻而成。
云意姿背着手,往后退了一小步。还是瞧不见他,有些恼,他怎么生得这般高?唉,这窗子怎么就这般矮?
不自觉踮了踮脚尖,踮完又觉得自个儿傻气。只好半蹲下身,斜坐下来,重新趴回到窗台前。
手臂交叠枕着,这下总算是瞧见了他的整张脸,云意姿不满地抿了抿唇。
他低头,也正注视着她。眉毛一动,似乎被她不服输的神情搞得想笑。
他果真笑了,唇角牵起极小的弧度,有种说不出的熨帖:
“原来娘娘是江南女子。”他说话的尾音很轻,故而咬字时,透着说不出的懒意,“我听说,每逢十七日尾,灯火万家长不灭,炊烟漫漫。
次日,江南小镇的弄堂口,夜雨初停的早晨,会有早起的商贩沿街叫卖,江上烟波浩渺,三两只行船泊在渡口。此般景致,想想便觉得甚美。”
清润的嗓音,含着独特的喑哑,宛如雨后初冒的笋苗,云意姿听得入迷,不知不觉便面露神往之色。
被他的声音牵引着,来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在其中流连忘返。
云意姿不知道她现在的这副表情,宛如一个没有见识的zwn 旧十胱 (jsg) j;乡巴佬。
等他的手掌张开着在她眼前晃了一晃,云意姿才勉强回过神来,露出些悻悻然,缓缓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曾见到,”
她神采黯淡,“我从前在主家做活之时,极少出门。”
“为何呢?”
云意姿犹豫了一下,“大抵,是因府中规矩严森,不许随意进出吧。”
“家主是个很严厉的人吧。”
“不,她待我很好,很温柔,也很大方,我很感激她。”云意姿忽然发现脑子里用来表达赞美的词汇竟然如此贫瘠匮乏,不禁有点着急,她一着急就会无意识地捏着手指,在指腹处轻轻按压,“总之,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说罢一脸笃定地点了点头。
琥珀色的眸光清澈干净,没有半点机心。
他瞧了半晌,轻轻哼笑,“没有很好奇,想要偷偷跑出去的时候么?”
“有啊,”云意姿眼睛一下子亮了,像是想到什么欢乐的记忆,“记得有一次,我的朋友帮我乔装打扮,从后院的‘小门’爬了出去,带我跑出府外五里,吃了整整一根糖人,可甜了。又出五里,在路边摊子要了一碗云吞,比府里厨子做的还要好吃呢。”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唾液在口腔中分泌。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被抓回去了,”云意姿脸色有点不自然,不一会儿却又轻松起来,“不过,家主没有训我,反而给我赐了名字。以前,我一直都没有名字,他们都‘小娘、小娘’地叫我,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
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用指尖蘸了点儿窗台上的露水,在干燥的地方轻轻划动:
“云,意姿。她告诉我,姿同恣,即犹任意,是像云一样无拘无束的意思呢。”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眼角眉梢都泛着生动欢欣。
金暮看着那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地出现在她指下。他的声音却有点冷:“你的主君,是何居心呢。若是如原本一般圈在府中,便也罢了,却任人带你出走,还给你起这样的名字,教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生了反骨,牵累半生。”究竟是为你好,还是害你呢。
云意姿如被当头一棒,半张着口瞧着他,半天都反应不过来。
半晌,她垂下眼睛,整个人变得有点儿沮丧。金暮好似也意识到了语气太冲,抿了抿唇,忽然听见她弱弱的声音。
“那个,”云意姿坐直了,抬起脸小心翼翼地问他 旧十胱 (jsg) ,“假如是打了我十棍,又罚抄家规三百遍,再给我赐这个姓名呢?”
金暮一怔。
他叹了口气:“那她大约,是在考量,该将你教养成一个怎样的女子。”
云意姿思索了一会儿,展颜而笑,眉眼弯如月牙,轻轻地“嗯”了一声。好像很容易就相信了别人的话,明明看起来一脸聪明相。
金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凝视的时间有点过于长了,下意识错开目光。
“不过,”她捧着脸,下巴尖尖,袖子压在掌心中,如同半开的花,“你说的那样的景色,我真想见一见。”
“终有一日能见到的,毕竟,”金暮偏头,打量那陶罐中半枯的叶,神情淡淡,“那些景致永远都会存在。”
云意姿循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表示她已郑重地记下了。顺着他的视线,看着耷拉的叶片喃喃:
“我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去看看。”
她的声音染上一丝愁绪。很快又消失不见:
“金暮,你是不是去过好多地方啊。”
他微一犹豫,点头。
“那你应该不是梁人了。你原本是哪里的人呢?家中是做什么的?”
“为什么要到梁国来?”
一个问题没结束,下一个问题就来了。
金暮言简意赅,有些问题一笔带过。
“你的故人呢?你的亲友呢?”
“小人出身燮国,家中本是商户,父兄本四处经商,却在一次出海时遇难。只有小人逃过一劫,流落到了此间。见城门口有宫中征奴的告示,能管温饱,便净身入宫了。”
云意姿一叹,“你今年,年岁几何。”
他微微一怔,“虚岁十六。”
“如此年幼,”云意姿惊讶,不免生出诸多感慨:
“便要受这生计所迫的苦楚。”
“年幼?”他咀嚼着这两个字,脸上现出一种奇妙的神情。
云意姿也不在意,她听得出来方才的问题中他有所隐瞒,可不管是说谎也好、真话也罢,与她都没有多大的干系。
反正,她孑然一身,落魄至此,根本没有什么好图谋的。
幽禁的日子苦闷无聊,她只想要有人跟她说说话。
这个愿意跟她说话的人,恰好是金暮了,因他在一个恰好的时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一切都是那么刚好。
就当……是她救了他,而他要报答她的恩情。于是,云意姿想到什么就跟他聊什么,完全没有任何负担。
“我以前看话本子啊,里边总是提到一个词儿——江湖。江湖是一个什么地方啊……”云意姿 旧十胱 (jsg) 掩嘴打了个哈欠,她有点困了。
金暮至始至终眸光温和,修长的手指掩在袖子之下,“娘娘可曾听过,有一句江湖话,说,朱红大门定铜钉,日月为主遍地星,海河烧香十七柱,哪里浊来哪里清。”
“这是什么意思?”
云意姿一个抖擞,立刻来了精神。
他很耐心地同她解释:“意思就是,世上之人各司其事,互不干扰才是最好。人要有体谅之心,莫要给彼此徒添麻烦。”
原来是这样,云意姿半知半解,却咂摸出了不一般的味道。瞟一眼他,总觉得,这个试不出深浅的小太监,在借这一番话旁敲侧击。
她的目光下移,移向他藏在袖子下的手,书卷藏蓝色的一角露了出来。
“我是不是打扰你看书了?”云意姿有点讪讪地笑,他好像站在这里也很久了,就连她一直坐着,也觉得腿上有点酸呢,何况是他。
有点烦恼,挠了挠鬓边,她今天没有装饰任何簪钗,一头黑亮的乌发垂落,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一绺,其余的披散在肩头。
挠了挠,又自然地将头发别到耳后,露出丰润的耳垂,颈侧一点肌肤雪白如玉。
她烦恼归烦恼,却一点也不像是为他着想的样子。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眼巴巴地仰视着他。
“怎么联想到这个?”
金暮有点失笑,嘴角轻轻扬起,明亮的笑意就从那双眸子里透了出来,像闪烁的星星,在那漆黑的眸底洒落一片。
再也不是一口古井,而是深海般一层层波纹温柔地推开。
89. 蜉蝣梦(7) 二更。
云意姿心绪放晴, 忍不住夸奖道,“你多笑笑。”
“很好看。”她语气真诚。
金暮怔,她又说,“给我看看。”
意识到她说的是那本书, 金暮没多犹豫便递了出去, 云意姿接过, 果然是一本游记, 封页有些陈旧了, 她轻声问:“是你家里人留下来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