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周昙君的心情也十分复杂,如今她的哥哥,周 旧十胱 (jsg) 桓公任周国国主。
哥哥优柔寡断,朝政大权,几乎紧握于祖母手中,整个公孙族,也听她号令,若是祖母肯认回云意姿,未必不能封个公主。
不过,公孙一族极好面子,这么多年,瞒着这个消息,更是将云氏送到宫中为奴多年,安排成媵人,随公主嫁入洛邑,想必也根本不在乎,她体内是否流着公孙一族的血液。
祖母这件事,做的确实过了,周昙君重重叹气,不禁对云意姿生出了几分同情。
接收到周昙君的目光,云意姿心中却没有什么惊涛骇浪,她早就懂得如何疏解情绪,不在意的人或事,没有必要感到难过,相反因为知晓了真相,有了一种释然的感觉。
原来周洲,是她的姐姐,这样一个事实的存在,给了她莫大的安慰。
生出一种名为羁绊的感受,原来她在这个世间,并不是无亲无故的啊。
原来那些温暖与爱护,都是真心实意的。她对周洲的怀念与喜爱,都是值得的。
也不禁更加迫切地想要知道,当年杀害周洲的凶手,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都有谁。
周洲武功盖世,不可能死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背后定然有一些未知的势力,参与了进来。可惜那时她太小,得知周洲身死的消息,除了哭泣,无能为力,而之后的种种遭遇,也让云意姿有心无力。
也许这个答案,除了死去的虞执,只有交从过密的越嘉怜知道一点真相。
于是云意姿问出了口,越嘉怜仿佛陷入某一段黑暗的回忆,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
她露出极不齿的神情:“你问周洲被谁害死?因何而死?!哈哈哈哈哈……因为一个最荒谬的理由!那个老不休的东西,还想赐死于我,哼,好在先下手为强,先取了他的狗命!还想坐拥江山百年,到地狱去坐他的江山吧!哈哈哈哈哈哈,什么北星祸世,女主百国,都是狗屁!”
“竟然只是因为,这样……?”
云意姿皱着眉,脸色有些怔怔。这就是天子么,为了他的王位,他的权势,可以做尽任何事,用尽卑劣手段,千方百计地杀死一个为国为民的将军。在越嘉怜疯癫的笑声中,云意姿感到有点喘不过来气。
“放肆!”樊如春忍无可忍地斥责出声,他服侍王上多年,习惯了维护王室颜面,听到这一席话哪里还忍得住。
“一条狗也配在本宗姬面前乱吠?”越嘉怜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甚至露出得意的神情,斜睨着脸色苍白的云意姿,“我说过了,这宫里的人很脏,心更脏,本就是一个吃 旧十胱 (jsg) 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滋生无数的阴谋诡计,恶心得很,哪里又有什么真情可言。”
她的语气如同地狱传来的私语,让人浑身彻寒。
“这里太可怕了,我待不下去,我好想走啊,可是没有了梦儿,我又能走到哪里去呢。我很后悔,我应该听她的话,离开这里。我知错了。我不要这宗姬的虚名,也不要旁的任何人的爱了。我只要她活过来,再叫我一声姐姐。”她的眼角有泪流了下来,喃喃自语。
“我的梦儿,会不会冷啊,会不会在黄泉路上徘徊,找不到回家的路呢……”忽然阴恻恻地笑了起来,整个人仿佛突然恢复了神智,抬起目光,直直地看向始终漠然注视二人的肖珏:
“公子珏,你害死了我妹妹,理应血债血偿,”她脸色惨白如鬼,将刃尖抵住了云意姿的喉咙,加深那道伤口,云意姿闭了闭眼,听见幽幽的语声响起:
“自断一臂,否则我立刻杀了她。”
云意姿猝然睁眼,瞳孔一颤。
肖珏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胥宰瞧出他似在考量,大惊道:“公子不可,”匆匆到他身侧,压低声音说,“越嘉怜受伤颇重,只要公子一声令下,她必定插翅难逃!何需……自断一臂!”
肖珏站定许久,这个道理他自然知道,有好好地想过,不如下令强行解救,就算会让她受点伤,那也是她自讨苦吃,可光想想她会哭,会疼,像那一夜从繁枝小苑仓惶而来,捂着脖子上的红痕,形容戚戚,肖珏的心境,早已与那时截然不同,止不住的抽痛。答案仍然是,做不到不顾她的安危。他默立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望定云意姿,其中难以言说的坚定柔和,种种情绪飞逝而过,看得她心尖一颤——忽然凝聚为一抹决绝,反身,抽出了胥宰的剑。
“公子三思!!”胥宰噗通跪下,拉扯住他的衣角,胥宰咬紧牙关,心生愤恨,每次都是因为那个云氏!公子平日的理智都不在了!
肖珏却是挥开了他。上前一步,握着剑柄,剑尖缓缓划过地面石板,发出刺耳的磨砺之声,越嘉怜露出疯魔的神情,颤抖着大叫道:“砍啊!快动手啊!”
周昙君等人皆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肖渊更是紧紧皱着浓眉,眼底复杂,而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肖珏谁也不顾,至始至终紧盯着,被越嘉怜紧紧挟持着的云意姿的眼睛。
仿佛是一场豪赌,在赌她会不会心疼,会不会放弃,若云娘是为了考验于他,那么,他接受这 旧十胱 (jsg) 个考验。
即便失败的代价,是失去一条手臂。
见他是来真的,锋利的剑刃已然高高举起,凛冽寒光刺痛眼球,加上肖珏那甘之如饴的神情,让她心中难以遏制地冒起浓浓罪恶感,云意姿终于忍不住厉喝一声:
“够了!”
赤手握上抵在喉咙的刀刃,猛地向旁边一别,掌心划破的痛感一瞬闪过,而失血过多的越嘉怜被一股大力掀开,顿时踉跄着连退几步,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云意姿擦了擦脖子上的血,只觉一切就像一场闹剧,她以为越嘉怜才是疯子,没想到最疯的是他。
云意姿走到弯下腰的少年身边,肖珏方才挥剑的收势不及,肩膀的衣衫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一股股地从中涌出,疼得跪倒在地,勉强用剑稳住身形,他长发笼着,半晌没有说话,云意姿停住脚步,却听见一声笑,接着一声从喉咙里发出,无比畅快。
肖珏抬起脸,脸色有种怪异的满足感,他对云意姿咧着唇,又轻又慢地吐出三个字:
“我赢了。”
疼痛的狰狞,与深深的笑意融合,难以形容的病态。“我从不知,公子这样豁的出去。”看着他狼狈跪地的模样,云意姿莫名有些生气,抿了抿唇,肖珏却勾起嘴角,微笑着说:
“这一次,是你主动向我走来,”他缓缓支撑着起身,目光幽幽,伸出流血的手臂,抱住了她,让她也染上一身血色。
笑得满足,喟叹着,一抹疯执在眼底若隐若现,那绀蓝愈发深重:
“云娘,我没有逼你。”
“是你自己,向我走来。”
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不知疲倦。他的下巴搁在颈边,喘气微微,还有力气说这种话,看来伤得也不是很重,云意姿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挣了挣,肖珏浑身因疼痛微颤,却紧紧贴着她,喃喃道:
“别动,我好疼。”
浓浓血腥味涌入鼻腔,她不知他是怎么下得去手,下手之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然而心中确实生出了不忍,也遵循了内心的想法,及时制止了他。若是未来的百国之主,无缘无故断了一臂,那她就该自请上天降罪,难辞其咎了。
这般宽慰着自己,云意姿便任他紧搂,半晌,叹了口气,“公子……”
“我愿意跟你走。”
“放开我吧。”
本想借越嘉怜出宫,谁知会牵出后面种种,云意姿心生无奈。此计难通,同盟根本就不可靠,还差点要了她的小命。
她现在万分确定,肖珏有大问题,为了留住她,不惜自残使出苦肉计来,程度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若她当真心肠冷硬到底,难道他真要断臂自毁?
云意姿觉得 旧十胱 (jsg) 不与他好好谈谈,小病秧子还能整出更多的幺蛾子来,可被他揽住,箍得死紧,明明受伤了还用这么大的力气,就不怕今后恢复不良?
云意姿计上心来,低低唤了一声:“疼。”
他顿时紧张得不行,松开她问哪里疼?
视线触及她脖子上的血迹,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更多却是心痛,拇指轻轻抚过,突然贴上前,嘟起嘴唇,呼呼地吹了一口气,云意姿有点痒,伸出手指戳了戳他。幼稚不幼稚啊。
肖珏握住她的手指,又摸了摸她的脸,双眸明亮,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有一瞬间,云意姿被那强烈的情感所灼痛,抿了抿唇。
身后风声阵阵,夹杂着扭曲的怪吼。
越嘉怜不知何时捡起匕首,向他们冲了过来,神经质地狂叫着。
一条绳子忽然套到了她的脖子之上,往后飞速拖去,整个人猛地腾空,有人绞着绳索,挂到树后,她整个人都腾空起来,双腿在裙摆下胡乱扑腾,脸色涨的青紫,不一会儿,便断绝了气息,竟被活活吊死。
93. 痴情司(1) 好喜欢你。
越嘉怜的脖子上被一条麻绳紧紧勒着, 经过树杈高高挂起,她双脚上的鞋半落不落,还在随风摇摆。
树下攥着另一头的是个黑衣侍内,身体弯折成一个诡异的弧度, 死死抓着麻绳直至骨节泛白, 脸色中却未流露出半点吃力, 一板一眼如同个木头桩子, 不是宛须又是何人。
他见越嘉怜不再挣扎已然气绝而亡, 遂猛地松开手, 早已断绝声息的女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咚一声坠落在地, 尚未凝固的血液争先恐后从她体内流出, 如同柏油一般浸染地面。
刚刚夺走他人性命的宛须却连一眼也不看, 径直向周昙君走去, 冲她身后挺立的男人抱拳,肖渊颌首微笑:
“你做的很好。”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云意姿蹙紧了眉, 原来竟是这位燮国世子的授意,他同越嘉怜难道有什么龃龉, 竟让宛须下此杀手, 不过更奇怪的是,宛须不是梁怀坤的手下么,怎么四下里不见梁怀坤的踪影,反而与这燮国世子走得这么近,难道是梁怀坤的授意?
他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云意姿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周昙君亦是皱眉,方才肖渊只对她说会让越嘉怜闭嘴,请王后无需忧心。谁知道他竟暗中命令宛须,用了这般残忍的手段虐杀越嘉怜。
瞧着那恐怖的死状, 周昙君眼皮狠狠一跳,肖渊却用一种欣赏美景的目光,凝视静卧的尸体,忽然悲悯一叹道:
“口无遮拦之人,死有余辜。只愿上天垂怜,叫她能早日从拔舌地狱中脱离。”
步步生莲一般,他形容优雅地走向死者,半蹲下 旧十胱 (jsg) 来。修长的指尖划过眉眼,将越嘉怜狰狞怒瞪的眉目盖于掌下,再抬手时,女尸已静静阖目,回馈以平静安然的假象。
高大的青年单膝跪地,洁白的衣袍染上乌黑的血,掐住中指中节,默念一段往生咒,眼眸中的悲悯之色,如舍利子结晶一般流光溢彩:“愿以此功德回向汝身,愿汝早日离苦得乐,脱离六道轮回,往生极乐世界。”
微凉醇厚的声音传入耳中,却让云意姿浑身一寒,按理说,这玉菩萨一般的人儿,不该引起旁人的任何恶感,可她却莫名觉得,这人绝不如表象那般宽和慈悲,他的身上存在着一种矛盾的,冰凉的鬼性。
那股阴冷,与小病秧子的全然不同,而是真正睥睨着世间所有生命的冰冷。
不是故作漠然,亦非玩弄股掌,而是纯然的凌驾于万物之上,不入眼中半分,如同来自地狱的审判。
再看肖珏,他又露出了那夜百国宴上,无比忌惮与憎恨的神情。注意力全然被那男子吸引,甚至像忘了云意姿的存在,身侧握成拳头,将指节攥得咯吱作响。
更是在肖渊拂过越嘉怜眉眼的时候,浑身如绷紧的弓弦一般,狠狠一颤,紧缩的瞳仁压抑着什么,呼之欲出。
他的目光,透过越嘉怜的尸体,像是在看着别的什么人,充满痛苦与绝望。
不知何时周昙君向着云意姿走了过来,犹豫地唤了一声“云氏”,这才将她从观察肖珏的状态中打破,诡异的情绪猝然消逝。
周昙君一身白裙衬托得她瘦弱了许多,不复往日明艳绮丽、咄咄逼人,与云意姿对视,周昙君抿了抿唇,仿佛不知如何开口。
半晌,她终于轻启朱唇:
“你今后,留在王宫么。”
云意姿一怔,她低下头思索良久。将裙摆一拂,双膝跪在草地之上,郑重地向她道:
“回娘娘,意姿已经决定,与公子珏同去燮国。”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几乎在话音一落,立刻便有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周昙君却一蹙眉,欲上前将她扶起:
“如今你已非媵人之身,亦非本宫手下之人,你……不同往日,无需再跪……”
“不,娘娘,”云意姿抬起脸来,目光澄澈,“您是意姿伯乐,诸多提拔重用,意姿怎敢忘记。若无娘娘知遇之恩,便无今日的意姿。这礼,您该受,也受得。”
周昙君长叹一声,在这宫中人人趋炎附势的情境之下,仍旧待她如王后娘娘般,礼数周到的,也只有眼前的云氏了。
“只是,你想清楚了么?”
“是。”
周昙君便不再多说什么,怅然道:
“那你……多保重。”
也许,是因知晓了自己与云氏并非单纯的主仆关系,而是有着血缘关系,又也许,是因别离在即,没能将人留住,终是惋惜,她心中的不舍又添几分,忍 旧十胱 (jsg) 不住再问一句:
“你当真决定了,与他……与公子珏走?”
她低声劝说,“你这一走,便是将命运完全地交付出去,交给另外一个人,从今往后,再无靠山能够庇佑于你。一切都要靠你自己。重新开始,谁能保证一帆风顺?谁又能护你无虞呢?”
不如留下来吧,小姑姑。
周昙君眼眸融融,希冀地将她看着,百国之主改换,她这个前王后,从今往后,恐怕举步维艰,若云意姿能留下来,王宫中还能互相有个照应,当是极好。
忽然有人插话:“我会是她的靠山。我会保护她,护她此生顺遂,无忧无虑。”
少年一字一句,吐字清晰,而后挽住她的手臂,将云意姿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