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西乌勒人都是异教徒,对教堂和修道院毫无敬意。普通的战争中,根据教堂中不可流血的习俗,双方一定程度都不会对教堂内的神职人员和逃进教堂中寻求庇护的普通人痛下杀手。然而异教徒根本没有这种忌讳——恰恰相反,教堂和修道院因它们的富裕,往往更经常成为西乌勒人的劫掠目标。
  因此,圣城的枢机们才会在西乌勒人正式发起进攻后,被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也要提前逃跑。
  ——一旦圣城被攻陷,他们绝对会成为西乌勒人首要的抢劫和杀戮对象。
  不过显然,这些尊贵的枢机们根本就没有想过他们逃走后,被抛弃留下的普通人该有多绝望。
  又或者,他们不是没想过,而是根本就不在乎。
  “既然他们是这么地不愿意留在圣城,”女王冷峭地说,“就一辈子待在阿卡纳吧。”
  …………………………
  枢机们当然想过被丢下的平民和普通修士。
  毕竟,这些人可是帮他们拖延了异教徒的步伐。这些人的牺牲是荣光的,他们会因此得到救赎的。这难道还不够吗?要知道平时一个没有什么积蓄的人要想在死后升入天国,根本就买不到足够的赎罪券,而那样他可是要坠入炼狱里去的啊!
  更何况,在离开圣城前,他们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你们是想下地狱吗?”贝尔纳德主教声色俱厉地恐吓看守的修士,“谁给你们的权力限制枢机们的行动?你们会被判处绝罚!”
  负责看守枢机团的修士们都穿着黑法衣,冷峻漠然。
  “听起来还不错,”一名修士毫不客气地把贝尔纳德主教推了个踉跄,重重关上门,“要知道之前我们可是得上火刑架的。”
  贝尔纳德主教脸色微微变了,意识到这些看守者全是之前被称为“异端”的贝扎尔达派成员。
  他难堪地返回软禁室,在心里痛骂圣特勒夫斯二世都死了,还要留下烂摊子。
  ——他倒是忘了,在逮捕“异端”的时候,他可谓是态度积极。特别是在搜索异端的财产的时候,而圣特勒夫斯二世根本就没有下令没收异端和他们家人的财产。
  有人点燃了蜡烛。
  养尊处优的枢机们阴沉地坐在房间中。
  他们没有想到罗德里大主教狠毒且无耻到这种地步,《阿卡纳·罗兰条约》签署后,罗德里大主教但凡有一点当上教皇的野心,就该改变下态度——至少给予他们贵客该有的待遇。结果,他们的看守不仅没放松,反而更加严密了!
  原本他们是计划寻找机会尽快离开阿卡纳,然后离圣城越远越好。
  “阿卡纳离罗纳还是太近了。”
  有人白着脸说,言语间有些后悔。
  贝尔纳德神色格外阴晴难定。
  “那些东西,真的有用吗?”一名枢机主教抱着希望问,“它们会失效的吧?”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立刻有人叫起来,得到贝尔纳德阴狠一瞥后声音马上又压低了,“谁都知道,被那些人碰过的东西都会附上魔鬼的诅咒,不论是毯子还是枕头……谁都知道的……”
  空气越发沉滞。
  “而且……那些东西全被混进了大教堂的圣物室,难道你认为西乌勒人会放过圣物室吗?”那人还在继续说,“一旦出现第一个,很快地就会有第二个,第十个……一百个……”
  “天啊!”提问的那位枢机主教的心理防线被打碎了,他“噌”地站起身,崩溃地大喊,“不行,我们必须告诉他们!必须告诉他们!否则我们也会死!!!”
  外面看守的修士听到了他大喊大叫,皱着眉敲了敲门:“你们有什么事要说。”
  里面寂静了一会。
  “没有!”片刻,有人仿佛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修士嗤笑了一声,这些平时尊贵惯了的大人物们一直无法接受现在的处境,隔三差五地就有人各种折腾,放话威胁。
  他不再理会,回到原来的位置。
  房间里,贝尔纳德主教死死地用手臂勒住那位枢机的咽喉,力气大得那人直接翻了白眼。房间里一时间没有人再出声。听到外面的人离开,贝尔纳德主教才缓缓地松开手。
  那名枢机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抠着脖子大口大口喘气。
  其他人互相交换着眼色,不动声色地各自绷起神经,隐约间出现种戒备状态。
  “你们可要想好了,”贝尔纳德主教阴冷地扫了一圈,“你们要怎么告诉那些人这件事?你们猜他们是会感激我们的提醒还是会把我们千刀万剐?”
  “罗纳原本就有感染了天花的病人,我们这是在提醒他们。”
  “哦,提醒?自己留在阿卡纳,袖手旁观看罗兰人去圣城的提醒?”贝尔纳德嗤笑一声,“你觉得罗德里是蠢货还是觉得罗兰女王是蠢货?”
  “如果不告诉他们,那东西迟早会传过来,我们待在这里都会死。”
  “阿卡纳到罗纳毕竟还有不短的距离,在它传来之前,消息就会扩散,外面这些家伙哪里管得上我们。到时候要走还来得及。而且,到那个时候,谁知道是我们做的?别忘了,就算圣特勒夫斯二世早就让人把那几个家伙封闭起来隔离,但隔离失效同样常见。”
  室内的气氛慢慢地缓和下来,许多人露出了动摇的神色。
  就连刚刚激烈喊叫的枢机都重新坐直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一开始商量的不就是这个——”贝尔纳德主教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神在发怒,祂以灾祸严酷地惩戒祂的敌人,也惩戒所有遗忘自己职责,无情且可耻地任由圣地被亵渎的人。”
  烛光在所有人脸上投下可怕的阴影。
  “让那些傲慢的君主们都跪在地上忏悔吧,让冒用了神圣光辉的窃贼跌落尘埃吧。”
  “他们都要付出代价。”
  …………………………
  西乌勒人送来了一封信。
  信是穆萨将军写的,提出了双方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事。考虑到西乌勒人围困圣城原本的意图就是勒索,以及作战季节的结束,这个提议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理应如此——假如此刻西乌勒人的真正指挥官是阿瑟亲王。
  无论是道尔顿,还是罗德里大主教,其实都不怎么想赞同女王答应谈判。
  ——不用想也知道,真正想要见女王的,是阿瑟亲王。
  但就像穆萨将军在信中说的一样,以谈判的方式解决,对罗兰和对西乌勒都有利。……想来女王对圣父对教会也没有虔诚到非要让自己的士兵白白流血,再实际一点,眼下以拦截异教徒为名的鲁特军队,在北方正虎视眈眈,就等着罗兰和西乌勒鱼死网破之际,横插一手。
  只要能收回圣城,女王出征的目的就完成了,至于到底是武力夺回还是谈判拿回,都无关要紧。
  唯一的问题就是双方愿意接受怎样的条件。
  而这显然只能通过会面协商。
  女王同意了穆萨将军的提议。
  谈判地点定在罗纳和图尔之间的中点,一处起伏和缓的平原上,视野开阔,晴天甚至可以眺望到罗纳城的部分轮廓。在这种地形下,谁都无法进行埋伏。
  陪同女王前往谈判地点的是道尔顿。有他在,就算西乌勒人突然翻脸,也能保证女王平安归来。罗德里大主教则留在图尔城,负责安排军队和物资管理,要是谈判破裂,依旧要诉诸武力。一场大型的战役往往是“和谈,和谈失败动武,再继续和谈,再次破裂,继续交战”的循环往复。
  女王一行人在早晨启程。
  傍晚的时候,罗德里大主教收到了一封密信。
  拧开信筒,将纸卷倒出来展开,只一眼罗德里大主教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
  他的异常如此明显,凯丽夫人立刻发现了。女王有意让她接手罗德里大主教的部分情报网,因此将她也留了下来。
  大主教没有说话,他猛地站了起来。
  可怕的预感突然席卷而来,凯丽夫人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紧绞在了一起,她忽然感觉咽喉干涩无比,她立刻又追问了一遍:“发生了什么?”
  “圣城爆发了瘟疫。”
  凯丽夫人顿时只觉天旋地转。
  第131章 你我名字
  更早一些的时候。
  一名西乌勒骑士撞开了大教堂圣物室的门, 火把点燃的一刻整个圣物室陡然变得金碧辉煌。紧随而来的人呼吸瞬间变得沉重,枢机团们仓皇离开圣城的时候,没来得及带走太多东西, 许多宝物就堆积在这里。
  纯金打造的枝状烛台, 堆积成山的精美圣物, 无数天使与圣人的贵重雕像就立在闪烁的辉煌里, 然后是色泽如鲜血般的天鹅绒, 如云霞般的绸布……他们走了进去,疯狂地搬动见到的所有东西。
  其中几个走向放在最显眼处的昂贵丝绸,这些带回西乌勒足以让最美的姑娘对他们倾心。
  他们不知道,这些布匹在被放入圣物室前, 曾裹在天花病人身上, 沾满了脓液。
  它们被拿起来了。
  …………………………
  “打开地狱大门的,从来不是魔鬼, 而是人类自己。”
  阿瑟亲王歪着头看向女王, 他的外套只是搭在肩膀上,没有扣上纽扣, 露出里面有花边的雪白衬衫, 这让他毫无半点作为西乌勒人真正指挥官的威严,更像一位苍白漂亮的贵族少爷。
  但根本没有哪位贵族少爷会像他这么疯狂。
  女王的手按在道尔顿的肩膀上,制止他在暴怒下对阿瑟亲王开枪。
  “我犯了一个永远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寒,“我的确该早早地亲手终结你的性命。感谢您, 终我一生,我都会为此赎罪。”
  “您看,世事证明我的正确,您早该亲手杀了我。”只带了几名黑衣侍从前来的阿瑟亲王说, 他肤色比常人更苍白,此刻带着一抹疯癫的潮红,“但就此事而言,您难道会以为只要没有我就不会发生?”
  “我自认为已经足够代表人类的罪恶,但凡人的愚蠢和贪婪带来的狠毒每每还是能出乎我的预料,就像腐烂的泥巴里总能突兀地开出死尸的花。”他的语速又快又低沉,湛蓝的眼睛犹如风暴前的大海,他从来没有将那些蝼蚁放在心上,就像巨龙不在意足边的尘沙,“他们做出来的事,可要比我这个‘魔鬼’来得可怕多了。”
  “你要为自己的傲慢和自负付出代价。”
  女王按在道尔顿肩膀上的手惨白、冰冷而又坚硬,烛火在她深红的眼睛里跳动。
  “我亦然。”
  “我已经付出了代价。”
  阿瑟亲王笑起来,笑容里透着前所未有的盛怒。
  “我既然不能得到您,就要让你我的故事成为这个时代最辉煌的一笔,我要我们的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我的生或者死成为您故事里最夺目的那一笔。两种结局,不论最后是哪一个,都是我的胜利。”
  血肉之躯会老去,帝国会衰亡,爱情会消逝,连白骨最后也会在六尺之下成为尘土。
  那什么才会永恒?
  历史浩瀚如长河,不记载个人的爱恨悲欢,唯有那些在时代进程划下重重一笔的人才会璀璨如明星。
  古老的信仰是他选择的祭品。
  她给圣城送去一位“圣人”,绞断了古木的树根。他就以暴力的手段,以铁蹄将古旧的帝国践踏。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加速旧世界的灭亡,他亲手导演这场盛大的演出,把走向必然结局的过程缩短。
  数百年后,千年后。
  史学家们回首十六世纪的历史,他们看到不会只是一场西乌勒对教皇国的战争,而是一场新世界对旧世界的战争。神权的太阳在这场战争里熄灭,以罗兰帝国为代表的民族国家腾空而起,漫长的黑暗时代在此刻划上终点,他们之间的战争成为新时代的里程碑。
  从此他们的名字在同一段历史被一起反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