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大主教同样也留了下来。
  他将通过贝扎尔达派组织修士救济难民,尽可能地医治感染者,由于不确定是否有天花病人在阿瑟亲王封城前逃到别处,他还需要利用自己的情报网对周边地区进行全力地排查。另外,他辞去了罗兰帝国盖尔特大主教一职,以枢机主教的身份正式“返回”教皇国,并将参与接下来的教皇选举。
  ………………………………
  哪怕所有人都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送女王回罗兰,女王动身的时间还是安排在次日白天。
  为避免引起恐慌,圣城爆发瘟疫的消息,到目前为止,还处于封锁中。
  明面上,女王率军回国是圣城的异教徒们已经受神罚葬身火海,神将它的城市交到了选定者手中。不过虽然圣城已经收复了,但余火未灭,为安全起见,女王本人及绝大部分军队就不踏进圣城了,只留道尔顿主持圣城灭火事宜。
  如果有心人留意,肯定会发现这一系列安排太过于仓促,但是他们的声音无法掀起浪花。
  等到女王抵达安全地带,枢机团弃城而逃,背弃神明,引来灾厄降临圣城的传闻就会迅速地在大地上掀起狂澜。
  事态紧急,一切从简。
  军队分拨启程,在前所未有的严厉命令下,行动迅速如拧紧的齿轮,每一分一秒都严丝合缝。
  圣城的火燃了一整夜未熄,只是火光小了,远远地能够看到滚滚浓烟。
  道尔顿骑着马,吊在队伍最后面。
  他回头,看见女王那辆以红色为主,装饰有黄金浮雕的马车亹亹而去,边缘在太阳光里模糊朦胧。他们一个朝浓烟笼罩的人间地狱而去,一个驶入漫天的光里,就像来日一个上天国一个下地狱。
  耳边响着刺耳的话。
  要命运相纠缠相挂钩,要生或死成为故事最夺目的一笔。
  她是要名留青史的,百年千年后,人们会赞颂她的光辉歌颂她的伟业,那么他呢?那么多年以后,史书上记载,罗兰女王的将领和士兵多如沙海,他的名字被淹没其中,谁还会记得谁还会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同?
  阿瑟亲王固然是个疯子,却得到了胜利。
  那么,他呢?
  他忽然拨马,朝渐行渐远的马车追了上去。
  …………………………
  女王听见了马蹄声。
  急促如鼓点,劈开了人群,径直地抵达马车边。
  她让马车停了下来。
  道尔顿翻身从马背上跳下,朝女王伸出手,将一本不知是什么的书递给她。他紧紧地注视着那张美丽的脸,眉骨投下的阴影里他的目光执拗阴郁而又默然情深。女王将书接了过去,他没有把手收回去,反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语气格外急促:“我能向您提前要个封赏吗?陛下。”
  “说吧。”
  “不要把玫瑰再赐给别人。”
  第133章 情书千行
  光透过窗, 一整块金子似的方形投在车里。
  女王翻开深棕牛皮本,淡黄色的纸张边缘在翻阅时带起一条极细极亮的线,阳光里飞舞着金粉末般的微尘, 略微倾斜的蓝黑色字迹浮了出来。
  “我在您设的坟墓里
  混乱而迷醉的火
  在胸膛里紧张而贪灼……”
  她的手指顿了一下,隐约如同碰到燃烧着的火。
  道尔顿追上马车递过来的东西不是书。
  是写满字的本子。
  道尔顿的字很漂亮,与他饱受诟病的肆意妄为习性不一样, 他的字笔迹干净利落, 每个字母都像在无人处悬挂在墙上的刀, 刀身清亮而又寂静沉默。字行里, 闪烁出锤炼刀剑时迸溅的铁火。
  他问:
  我该剖开哪几根肋骨
  才能把心脏做成果实
  任您驱群鸟啄食?
  …………………………
  黑色的浓烟在圣城的天空上盘踞。
  道尔顿擦着枪,忍耐着空气中那股毛发、血肉、骨头和油脂混杂烧焦后的古怪味道。恐怕没有比这更不详, 也更让人反胃的味道了,但久了也渐渐就习惯了。
  他没有将圣城的大火彻底熄灭,而是设法将它控制在了一个范围内, 并保持它不熄灭。
  在搜查病人进行隔离时,必须几个人一组,他们没有那么多瘟疫医生的鸟嘴面具和斗篷, 只能尽量用面具或者布蒙住自己的口鼻, 双手。假如一间房屋里的人全死光了,便将尸体运到城市东北集中烧毁。假如有病人或者与病人、尸体接触过的人,那么就带到集中隔离的地方去。之所以几人一组,是因为他们要互相监督,如果搜查过程有同伴不幸感染, 就要立刻将他也隔离——亦或者处死。
  这些都不容易。
  在死亡的恐惧面前, 人们往往会做出种种毫无理智的事:患病的人有的不愿意到隔离区,他们会想法设法的在路上逃跑;隔离区每天都有病人企图冲出来;情况更为激烈的时候,会有暴动的人群组织起来, 试图冲击城门的封锁线……
  对于所有这些,道尔顿的命令很简单,只有一个字“杀”。
  冷酷且毫无回旋的余地。
  在进城的第一天,圣城死于士兵枪口下的人数是当天死于天花的十倍以上。
  第二天,六倍。
  第三天,三倍。
  从第四天起,死于枪口下的人数终于开始少于死于天花的,数字渐渐低下去,但仍每天都有。道尔顿不要求所有人都不会违反命令,只需要范围在可控之内。
  瞄准、扣动扳机、装填子弹、重新瞄准。
  日子好像只剩下这么单调的几个动作,死的那么多人里,道尔顿亲手杀的,就占了快一半。即使是跟随他最久的副官,现在也不敢在他面前大声喧闹。士兵们依旧敬畏他,比以往更加敬畏,但这敬畏里畏惧的成分可能更多。
  一个人,能面不改色射杀手无寸铁的普通人,不论对方是苍老还是年轻,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妇女还是儿童,这样的一个屠夫被害怕不是很正常吗?
  道尔顿漫不经心地想着,给枪一发一发地装填好子弹。
  装填好子弹,隔离区方向传来喧哗。
  道尔顿抬起眼。
  原本的大教堂被划为了隔离区,朝圣者叩拜的石砖上躺满了哀嚎呻吟的病人。十二圣徒的雕像环绕四周,投下长长的斜影。其中几尊圣徒雕像的基座上沾满了深褐发黑的液体,是无法忍耐下去的病人一头撞死在上面。
  “求求你们,我的孩子他活着!!!他没有生病——他活着啊!”
  一名抱着孩子被送过来的母亲哭着,在地上匍匐。
  在见到隔离区中的悲惨情形时,这名原本怯弱如羔羊的妇人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勇气,转身就要从士兵的封锁中逃走。副官一枪射中她的膝盖,大声地呵斥着,让她进去。她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状若疯癫地抬起布满红疹的脸,用双臂将孩子举起。
  “他没有生病啊!!!”
  她悲嚎着。
  隔离区里骚动起来,副官瞥见了包裹里孩子的脸,青白发紫……早就死了。巨大的酸楚击中了他,骚动逐渐变大,枪口对准这名母亲,副官手指颤动着,怎么也无法扣下。
  砰。
  枪声响起。
  哭嚎戛然而止,副官看见妇人摇晃了一下,尔后歪斜着栽倒。死去的婴儿掉落在地上,滚动了一圈,露出青紫的脸孔对着天空。副官缓缓地将僵硬得好像无法弯曲的手指从扳机处移开。
  骚动平息了。
  道尔顿垂下枪,转身离开。
  走在圣城的街道里,道尔顿能够感觉到来自各个方向,各个角落阴影里的目光,饱含怨恨、恐惧和排斥。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所有丧命的人都是死在他的枪口下,所有怨毒的目光都投在他身上。
  射杀战场上的敌人和射杀手无寸铁的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荣耀,后者是负罪。
  道尔顿自认为不是什么好人,换做以前,他不会去想什么负罪不负罪。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很早以前,他就把属于“道尔顿·罗伯特”的良知埋进了土里。后来,他喜欢上了一个人,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想知道她会做什么,于是又从土里把快要腐烂的良知给挖了出来,重新放回心脏。
  大概人没有良知会更快乐。
  一旦有了良知,就会觉得像胸口烧着一团火,时时刻刻地拷问与折磨着,炽热着,也苦痛着。每当这种时候,在热与苦里,他有种她的幻影走在他身边的错觉。
  道尔顿算了一下时间和军队行进的速度,猜测现在她已经回到罗兰帝国了。偶尔,在不用开枪的间隙,他也会想想这个时间点,女王会做什么。是在阅读文件,还是在和官员谈话,她会把写满的那本本子直接收起来,还是会翻开,看那么一两眼?
  路过一片死寂的房子时,道尔顿停下了脚步。
  一群人趴在地上,从土里挖草根出来。
  除了瘟疫外,还有另外一件可怖的事:
  饥饿。
  圣城人口很多,但本身生产和囤积的粮食却很少。它是教皇国内的商业中心枢纽,整座城市就像一颗心脏,依靠其他地区输送过来的血液维系生命。圣城之后,连同心脏的血管就被切断了,失去血液,这座城市衰败枯萎得比什么都快。
  罗德里的确有在调运物资,但这些被送进来的物资,首先要供应给士兵,剩下的才能考虑救济普通人。
  挖树根里的有名老妇人,蜷缩在脏兮兮的衣服里,动作很慢。她挖着挖着,干脆坐在那里不动,埋头啜泣起来。
  道尔顿看了一眼,走过去,把一块面包递给她。
  其他人顿时投来垂涎嫉妒的目光,当道尔顿冷冷地扫过去后,那些人立刻又低下头。
  老妇人一开始像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会儿,才仓皇地伸出手去。她低着头,含含糊糊地说着一些分辨不清的感激话语,接过面包的瞬间,那十指干枯的手指突然像老猫般深深抓进道尔顿手背,一大口唾沫同时喷了上去。
  被道尔顿摔开后,老人放声笑了起来。
  她的声音不再含糊,而是又尖又高。包裹着头发的围巾散开,被围巾遮盖的两腮旁边有因为肤色黝黑不太容易发现的红点。
  草地上的人尖叫起来,立刻四散逃开。
  道尔顿毫不犹豫地抬枪,两声枪响过后,剩下的人惊恐地站在原地。他们的目光在老人和道尔顿之间扫来扫去,当视线落在道尔顿的左手上时,怨毒里就带上了快意。
  “他被传染了!”
  一个人激动地叫了起来,活像见到世上最高兴的事。
  喧哗引来了附近的排查小组,他们呆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一时间没有人动作。只听得那第一个叫出声的人歇斯底里地指着道尔顿大喊着你们不是在把人抓走吗,他也被传染了,快把他抓走啊。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