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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沈文宣盘腿坐在软垫上,坐得随意,一只腿半弯撑着手肘,两指间夹着酒碟,不经心地晃着,里面的酒半明半暗,但沈文宣却很沉默,黑沉的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为什么?他问道,一个长公主而已。
  抬眼看向赵大夫,他已经醉扒在桌上,但双手仍松松抱着酒坛,听见沈文宣问话,嘴里只哼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调,显然已经醉得不轻。
  惟修夺过他抱着的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一饮而尽,忍着喉腔的辣劲儿低头压抑地咳了几声,声音嘶哑。
  沈文宣瞥向他。
  因为先帝子嗣稀薄,常年只有长公主一人,又体弱多病,不善政事,朝堂由当年的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把持,不成体统。惟修道,眉间紧皱,想起当年一女子坐于龙椅之上呵斥百官的样子又是一阵头疼。
  大庆开元二十一年,太后为年满二十的长公主行加冠礼,加冠加冠,本意味着男子成年,可修身、齐家、治国,但太后如此做,意思再明显不过,她想让长公主继承大业,可她未料到先帝早已不满她夺权,朝堂百官不认女子称帝,暗地里反抗声越发强烈,朝局不稳。
  惟修叹了口气:我就是这个时候走的,跟那时百官想得一样,大庆几百年的基业怎可交付于女子手上,若真如此,大庆还能是李家的江山?怕是要气运散尽。
  其后一年,先帝将一个皇子带了回来,也就是当今皇帝,为宫女所生,从小被偷偷养在宫中,十一二岁被送到边境讨生活。时值南北动乱,大庆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风雨飘摇,人心不安,此子回京,与他是友人的赫靳为他平定南北,赢得累累民心,先帝仙去一道圣旨,百官拥护,万民心之所向,封他为新帝。
  那时他本打算回京的,但此人称帝后疑心疑鬼,手段极其血腥残忍,不容良臣,刚愎自用,近些年又偏信制衡,满腔心思都用在了朝堂内斗,于政治基业竟还不如太后把政的那些年,可惜可笑他们这些人,当初选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惟修喝下碗里剩下的酒,嘴苦胃苦心苦。
  也就是说皇帝为了巩固龙位杀了长公主,说不定赫靳、穆将军之死也由他亲手所致。
  沈文宣抿唇,眼神黑漆漆的像一个无底洞,莫名透着危险和不知的可怖。
  皇帝手段做绝,若他只是一个路人,只会一笑泯之,他没那么大的深情厚义,犯不着为不相干的人生恨、生气、生疼,但焦诗寒不一样,他带在身边的阿焦不一样。
  他看不得他疼哪怕一丝,苦哪怕一息。
  沈文宣沉着眉道:若皇帝察觉到阿焦的存在,会杀了他对吗?
  虽是问句,但他心中已有决断。
  惟修拧眉,想着难怪宁维梁那家伙反应那么大,若阿焦长得不像长公主还好,这件事就如一层灰一样被人彻底抹去,但阿焦至少有长公主的五分像,就算再解释阿焦与长公主皆出自宁家,按皇帝的性子也不会打消顾虑,别说阿焦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圆不过来,根本经不起挖。
  护住他,别让皇帝察觉。惟修道,趁你们来京城时日还短些,让他待在深闺大院里,别跟京城里的人接触。藏起来,可能就不会有人再知道了。
  护、护不住,赵大夫昏昏噩噩地从桌上爬起来,一张口便是满嘴酒气,你、你护不住,你还要管西南的事,根本、根本护不住
  沈文宣手忽然一甩,酒碟啪地一声摔碎在脚边,四分五散,在寂静的厅堂内如突响的洪钟,背靠在柱后的焦诗寒一颤。
  谁说我护不住,你吗?沈文宣拉住他的衣领往内一扯,眼神瞪的像是要吃了人。
  我从西南一路过来,不是走过来的,你看这双手,全是血,是杀过来的。我护不住谁又护得住?靠宁维梁?那个家已经害死过他一次了!你以为我会把他交给宁维梁?你跟我说这些是不是想着让我把他让出去?
  沈文宣!惟修抓住他的手腕将两人分开,面目凝重,你冷静一点儿。
  沈文宣盯着他,又看向赵大夫,点点头:我很冷静,谁他娘地要把他困在深宅里?谁他娘地要把他拱手让人?!我护得住他,哪怕拼上我这条命!
  夺过桌上的一坛酒仰头灌了几口,沈文宣放下酒坛眼睛瞥向此时厅堂外一脸踌躇的王沐泽,他正想着自己该不该进,就听沈文宣沉声吩咐道:去查,查宁维梁今天一天的行程!
  是。王沐泽立刻拱手退下。
  赵大夫摸着自己的脖子摇摇晃晃地从软垫上起来,回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拒绝惟修扶着他,嘴里含浑地说道:
  我不知你二人情爱是缘还是孽,不知你的执着是好还是坏,沈小子啊,你可知,长公主的夫婿是迟蓟,迟蓟是长公主的夫婿。
  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跌跌撞撞地走了,独留沈文宣在原地静了一会儿。
  父亲?阿焦的亲生父亲?无关亲生不亲生,阿焦有他就够了,沈文宣想着,但又有丝不确定。
  他原本想着迟蓟是陷于夺嫡之中,想要帮二皇子或者四皇子,但迟蓟是镇南将军,南边出了事儿,他无论如何都讨不得好,命都没了,谁还想着之后的荣华富贵呢。
  如今再一想,迟蓟怕是另有所图。
  惟修见他拧眉不展过来想拍拍他的肩膀宽慰一二,但沈文宣伸手挡开了:我想静一静。
  惟修欲言又止,深深叹一口气,无法,只能先背手出了厅堂。
  沈文宣手肘拄在桌上倒酒一碟一碟地喝,他想着今后的局势,他来此是为平定西南,但事出他之所料,若他棋差一步,陷在京城漩涡之中......他兵都在渝州,至少他现在不能出事。
  抬手再欲喝酒,手腕却被人握住了,沈文宣抬眼看去,见是焦诗寒,他并未走远,在外面散散热气就回来了,不说听得一字不漏,但事情大概也听了个七七八八。
  沈文宣沉默着,没拂开他的手,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脸看,这人若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富家双儿该多好,不会一出生就遇死境,也不会被困在宅中多年,更不会被身边至亲残害。
  他不敢想若他熬不过路上折磨,客死在异乡,那到底是何种的人生。
  焦诗寒曲腿坐在他旁边,拿走他手中的酒碟,道:没喝了,喝多了不好。
  你听到了?那些事。沈文宣看他神色平静,便问道。
  焦诗寒点点头,转了转手中的杯碟。
  恨吗?沈文宣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吐气间仿佛都带上丝嗜血的气味,我帮你。
  焦诗寒抿唇笑了一声,抬手喝下了碟中酒,辛辣穿肠过的感觉差点儿让他喷出来,但他还是忍着吞了,落近胃里,又暖又辣又麻。
  沈文宣一惊:你
  我不要你帮我,焦诗寒道,脸颊白里透红,焉若美人,可能酒劲儿还没上来,他眼神里很清明,我不要你帮我,我不要你满肩负担,那些事就像雾一样,我无爱哪来的恨,就当是一场空,你不要管,父也好,母也好,我不在乎。
  我只在乎我会给你引来的危险。他看着沈文宣眼圈变得有点儿红,但他眨了眨撇去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偏头艰难开口道:......我明日回渝州,偷偷走。
  不行,沈文宣将他拽到自己肩上靠着,手指顺了顺他的头发,你不要多想。
  他留在京城不知几时才能完事,一年、两年还是五年、六年?世间变化无数,谁知这变化是招神还是招鬼。
  那我去郊外的园子里住,那里人少。焦诗寒吐出一口酒气,抬手抻了一下他的耳朵,凉凉的摸着甚是舒服,他酒劲儿逐渐上来了,懵懵乎乎地动作都变轻变缓了些,刚建议完,眼神里就流露出丝丝不舍。
  跟阿宣分开住,那平时也不能常见面,不能一起睡,一起起床,就连一起吃饭恐怕都少得可怜。
  他未想过让沈文宣放弃西南,跟他一起离开京城,阿宣有阿宣自己想做的事,若拉着阿宣跟自己走了,葛武成怎么办?张冦简怎么办?温老头怎么办?阿宣后悔了怎么办?
  他就是他身边的一粒小芝麻,没了他焦诗寒,阿宣照样前途一片光明。
  不行。沈文宣看着他,眼神触及到他变缓变迷糊的视线慢慢柔和下来,笑了一声,打趣道:我们阿焦笨笨的,万一被别人拐跑了怎么办?
  除了你也没人要我啊,阿焦想着,手脚软塌塌地耷拉着,开始不听使唤。
  谁让你一言不合就喝酒的。沈文宣捏了下他的脸颊笑道,垂眸亲了亲他的侧脸、眼眉、嘴角,眼睛看着他的面庞,想了几息道:
  阿焦,我们戴个面具吧,我去找最好的易容师。
  皇帝还离得远,只要别让歹人认出来就好。
  好像也可,焦诗寒强撑着眨了几下眼皮点点头,下一息就靠在他肩膀上闭上眼不省人事。
  沈文宣抱着他的腰盯着他的眉眼看了许久,倾身亲了下他的眉心,怕他着凉,将他拦腰抱了起来。等进入内室,轻手轻脚地解下他的腰封还有外袍,就要把他放在枕头上时却见他又醒了,像第一次一样,醉酒、睡了又醒了。
  沈文宣笑了下,改了主意,和他躺在一个枕头上,手指慢慢描摹他的眼窝、挺翘的鼻子还有薄唇,每一处都很完美,心里想着这次会不会也像上一次那般说些大实话。
  焦诗寒却看着他顿了很久,眼睛里无悲无喜,只半垂着像是落寞,沈文宣顺了顺他的头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就要拍他的背哄他睡觉,却听他讲:
  没了我......你会活得更好。
  抬手按在心口上,那里有些疼,焦诗寒想着,更疼一些该多好,他便能心安理得些待在他身边了。
  沈文宣顿住,眼睛瞪大,有些讶异,回道:没了你我不会好,会成为恶鬼。
  他上辈子都敢跟他那弟弟一起坠入悬崖以求他死,在羌贼攻入安和县时他就敢一炮炸了他和羌族将军,无牵无挂,谁会想那么费力地活下来,还不够疼的,死了多痛快。
  沈文宣抱紧他,埋在他颈间嗅了嗅他身上的甜软香,道:没你我只会在泥潭里过一辈子,幸好有你,有你真好。
  和他羁绊在一起会有种家的感觉,有了想守护一个人,努力活下去的欲.望。
  不知他记没记住,焦诗寒安静了一会儿便合上了眼,呼吸逐渐平缓,只手指悄悄抓着他的衣带更紧了些。
  沈文宣在房间里陪他睡了几个时辰,再出来时天已经黑了,王沐泽正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便拱手道:
  公子,宁国公今早去探望太后,出宫门后就来了我们沈府,再之后便回了宁府,除这些外没有其他动静了。
  沈文宣点点头,垂眸随意弹了弹衣服上的褶皱,眼神变得玩味又危险。
  宁维梁就要去打仗,这个时候把阿焦要过去不合理,原来......是太后吩咐的。
  太后?将军?皇帝?好一场大棋,我陪你们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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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李栀从后花园里出来,见四下无人,悄悄敲了敲未央阁一侧的小门,很快,里面传来动静。
  穿着一身桃红宫服的宫女刚打开一条小缝,李栀便急不可耐地推开门挤了进来,张口便问道:婉儿呢?你家娘娘在何处?
  二殿下您小声点儿。宫女食指比唇嘘了几声,另一只手慌忙锁好小门,见他如此肆无忌惮,心中更愁。
  嘘什么嘘,我问你你家娘娘呢?李栀皱眉道,心中转念一想感觉不对,又问道:我父皇来了?
  没、没有。
  没有你这么小心干什么?李栀拧眉骂道,抬脚沿着走廊去主院。
  二殿下,二殿下!宫女急走几步跪在他面前,长稽拜首在地,即使看不见李栀的脸色,她依然怕得直抖,但念及宁嫔吩咐只能壮着胆子道:
  二殿下,娘娘吩咐了,说此后不再见你,让我等不要再为你开门,连上个月您送过来的诸多珍品都没收,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小的
  什么?李栀大怒,一脚将她踹到廊下继续往里进,这是说的什么屁话!前脚宁国公刚克死了殷式,后脚这宁家大小姐又犯什么轴?
  二殿下......宫女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地咳出一口血,旁的宫女听到动静赶忙过来将她扶起。
  翡翠本走在另一条廊上,带着几个宫人正要去为宁嫔染甲寇丹,见到李栀先是一惊,而后立即转身,不动声色地从一条路加急步子,赶在二皇子到之前附耳先行跟宁嫔说明了情况。
  宁丝婉睁开一条缝,慢腾腾地从摇椅上起身,她本坐在树下乘凉,端得是岁月静好,人美风静,但一转身就看见闯进主院内的李栀,一下午的恬适瞬间消失殆尽。
  殿下、殿下小顺子跟在他身侧虚虚拦着他,阻拦的话尽可能压低,怕隔墙有耳,更怕这院里的动静传到外面去,心中焦烈。
  李栀不顾他的阻拦在宁丝婉的殿内找了一圈,出来后在院内一角看见了她,脸上原本的不耐烦立刻换了另一副面孔,推开挡路的死太监,脸上笑呵呵地叫道:
  婉儿。
  他长相俊逸,一双桃花眼即使不笑的时候也显得彬彬有礼,若笑起来就像一个得了糖果的孩子,宁丝婉从前总是被这笑打动,心肠一下子软了,但如今她只撇过了脸,未与他对上视线。
  婉儿?李栀感觉出丝不对劲儿,你怎么了,婉儿?
  走过来下意识要拉她手,却被宁丝婉一把甩开,小顺子壮着胆子拱开二皇子,拦在两人中间挡着,李栀瞪他一眼,若不是真怕动静大了惹来是非,这些狗奴才谁敢拦着他,他见一个杀一个!
  宁丝婉面无表情,就像面对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二殿下请自重,这是未央阁不是你皇子府,不是你能擅闯的地方,若你还要在此纠缠,本宫就遣人去请皇上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