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宣在天坛下面与大臣们站在一起,一身便服与周身暗红官服显得格格不入,最前面站着皇帝与三位皇子,崇信帝每在青铜鼎内插一柱香后面的人都要跟着拜一拜,直至插满三柱香为止。
  大年夜死去的王公贵族和普通百姓都不少,这会儿举行一次大型祭奠也算是安抚民意,同时去去新一年的晦气,辞旧迎新。
  很不幸,沈文宣又被皇帝拉来当壮丁了,瞥了一眼周边暗戳戳瞅过来的视线,不得不感叹一句这皇帝还真会扯动人的神经。
  沈公子,旁边站着的一干瘦老头偷偷用气声叫道,笑得一脸褶子,在下礼部尚书邵有礼,幸会幸会。
  噢,七皇子的外家,沈文宣扯弯嘴角:幸会。
  看了一眼最前面的七皇子,这家伙天天到他家报道,中午和晚上自觉去给乞丐分粥饭,还学会了主持秩序,堂堂一皇子低下身段至此,来往的百姓不禁心生敬意,最重要的是在大臣眼中有了些许声望,介于二皇子残害四皇子一事,已经有些人重新选择站队。
  崇信帝祭奠完本可以走了,留下众大臣在此静坐,但他没走,转身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文宣一眼,开口道:
  再过两日就是科举会试,在此之前还有羌国使团要来京城,大大小小事务皆需礼部来操办,但礼部只有邵尚书一人打理,朕恐生纰漏,特准沈家商号沈文宣任礼部侍郎,协同邵尚书处理日常大小事务。
  话一说完顷刻引起全场轰然,私语声不断。
  沈文宣倒是淡定,皇帝打定主意让他站在七皇子一方,又不刻意隐瞒他的存在,一是想敲打过分倾向二皇子一脉的大臣,打压二皇子,提醒还有他这个皇帝还好好地坐在龙椅上,二是掐灭一些大臣的歪心思,他沈文宣终究是臣,而非君,纵是参与到这朝堂王储之争中来,也是不配坐到那位置上的。
  只是沈文宣心里有些微妙,把他划到七皇子的范围当个官做看起来正常,只要不傻就能查到沈家商号的财力雄厚,配得上七皇子周身谋士的位置,但这皇帝哪来的自信确定他一定会按照他设好的步子扶持老七,难道也想看看老七到底能不能笼络人心?
  若是这一点,那这皇帝恐怕不仅是拿七皇子当成制衡二皇子的工具,而是真的在考验七皇子为君的潜质。
  顶着各路人马的视线,沈文宣走出行列躬身就要喊一声多谢皇上,突然听前面的二皇子喊道:不可,他一小小百姓,无才无德,凭什么能担任礼部侍郎这样的正三品大员,这对朝堂上的其他大臣不公平!
  沈文宣直起身瞥他一眼,又看向皇帝,却见皇帝正嘴角带笑地看着他,丝毫没有旨意被质疑的恼怒。
  沈文宣一下子就懂了,这是等着他自己来扳回一局,呵,沈文宣禁不住笑一声,同样不着急,就站在那装作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不回应也不反击。
  真是笑话,搞得他想要做礼部侍郎似的,这皇帝还真是普却信。
  李栀躬身拱手了半天也不见有人说话,疑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场面顿时有几分安静和尴尬,崇信帝嘴角的笑也慢慢冷了下来,瞪着沈文宣见他悠闲自得地怎么也不接茬儿,心中恼火,余光瞪向老七。
  李钰冷得一抖,面对父皇和二皇兄两人的目光不自觉压力山大,硬着头皮出列回道:儿、儿臣觉得父皇选人自有父皇的道理,肯定是看中沈文宣的某些品质才任命他为礼部侍郎,我们这些做臣子听着就行了
  你李栀心中一凌,不可置信地瞪向他,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反驳父皇旨意是为居心不良?
  李钰:我、我可不是这个意思,这都是你自己说的。
  好小子,才蹦哒了几天就敢这样公然暗讽他!李栀气急,刚要开口就被崇信帝打断:行了!这是在天坛,你们在这儿闹成何体统!
  他本来就没想闹,这不是被你们逼着说话的嘛,李钰偷偷翻过一个白眼,退回去好生站着,李栀心中怒急,将头偏至一旁忍火,他不甘心,父皇这明晃晃的偏心是做给谁看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抬眸看向他这一阵营的几个大臣,用眼神示意他们开口劝谏。
  父皇执意推老七上位,他偏不随他所愿。
  赫丞垂眸当做没看到,左右一个礼部侍郎罢了,有什么打紧的,在这儿大做文章反而会引起皇帝反感,之后的打压也会变得更加猛烈。
  其余几个大臣见赫丞相不动,他们便也不动,对二皇子眼中愈来愈盛的怒火集体装瞎,说到底,二皇子能到如今的地位靠的终究是背后的赫家,他们这些在官场上混得久的人精最是清楚权柄到底握在谁的手里。
  正当此事就此定下,出乎所有人预料,傅小侯爷突然出列道:皇上,臣亦认为沈文宣不配担任礼部侍郎,首先他是商籍,我朝历法明文规定士农工商,商乃贱籍,终生不得入仕,其次他一无大功德,二无品学,三无有德之士引荐,如此平庸之人就如此草率地担任三品侍郎,管制其下六司三十六人,臣以为恐难服众。
  二皇子有些惊讶,傅家向来以忠臣示人,纵是府中出了一位二皇子妃,傅侯爷也从未表现出站队的倾向,此时傅家独子却公然支持二皇子,很难不让人怀疑其实傅家已经做好了选择。
  傅侯爷快速瞥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手脚冰凉,彦睿突然站出去也是他未想到的。
  沈文宣来了兴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位傅家小侯爷,越看眸中的光越冷,别人反驳也就算了,可若是这小子反驳,他还真要说道几句:
  傅家小侯爷的脑子怕是不大灵光啊,这规矩都是人定的,偶尔破破规矩来个特例有甚打紧?再有你说的德,呵,小侯爷怕是对沈某不太了解,我沈家乐善好施的名声在这京城中可是出了名的,不信小侯爷可以去大街上随便抓个人打听打听,至于才,西水红三四本书小侯爷也有拜读?若没读过,本质庸才一枚,何必上赶着让人认蠢。
  傅彦睿:你
  最后有德之士,沈文宣一把拍在邵尚书后背,吓得他一抖,礼部尚书,二品大臣,精通古今礼法,温良俭让,博采众长,乃皇上最信任的宠臣,邵大人,你可举荐在下?
  啊?举、举,自然举,臣相信皇上的眼光。邵尚书抹抹额头上的汗,这皇上宠臣委实过了。
  傅彦睿:强词夺理!
  嘘沈文宣食指抵唇,逼近他一步,缘乃天定,该是我的东西你抢不到。
  一语双关,傅彦睿抿紧唇眼底赤红,手指狠狠掐进肉中恨不得掐出血来。
  此事就此定下,不容有异。崇信帝拧眉道,眼神带着凉意看了一眼二皇子和傅侯爷,甩袖离开了。
  恭送皇上。
  沈文宣悠哉悠哉地退开,盘腿坐在一侧的蒲团上陪着那群和尚静坐,其余大臣也慢慢坐了过来,傅彦睿还想追到他面前多说几句,却被父亲猛得抓住手拽到一旁。
  你怎么回事!傅侯爷压低声音,火几乎要从嗓子里喷出来了,这事又不关乎傅家,你突然跳出来给谁看?你老实说,是不是二皇子私下里吩咐你的?
  不是,傅彦睿梗着脖子回道,是我自己要做的,我就是看不惯他做礼部侍郎。
  你......你脑子怎么这么糊涂!
  傅彦睿:糊涂的不是我,是父亲,难道父亲还看不清吗?无论父亲愿不愿意承认,在甄儿嫁到二皇子府上的那一刻,我们就是跟二皇子是一条线上的人,若今后二皇子大厦将倾,你难道要弃甄儿于不顾独善其身吗?
  傅侯爷愣住,一时回答不上来。
  傅彦睿转身离开,坐在沈文宣对侧的蒲团上,两人隔着八丈远的过道,却仍能闻见其中隐约的□□味儿。
  沈文宣随意转了几圈无名指上的戒指,突然感觉除了对面那一道强烈的视线外,还有两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抬眸一看,正好与慧寂对上眼,他正坐在九圈的最外围,而他旁边就是慧真,双手合十,对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这么巧?
  沈文宣摸着鼻子笑了一声,收回视线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到了中午该用饭的时候起身下了天坛,正好做法事的和尚要换一轮,慧寂拉着慧真颠儿颠儿地跑下去,直冲沈文宣的背影。
  慧生是住持,要在原位坐上一整天,他睁开眼定定地看向慧寂跑去的方向,落在沈文宣身上停顿了很久。
  恶龙相,紫气冲天,矛盾至极。他轻声说了一句,拧眉间又想起几个月之前他敲坏的木鱼,暗道福祸相倚,造化在天。
  侍立在圈外的几十和尚中突然有一个稍矮的和尚动了动,暗暗摸了摸藏在袖中的长针,眼中藏着黑沉的恨意,此次祭奠要举行三日,每日辰时死皇帝都要来祭一柱香,总会有机会......身旁的秦沐突然紧抓住他的手,迟翼一抖,下意识地甩开,秦沐强硬地将他手心里的长针夺过来隐入自己袖中。
  爹爹。
  秦沐轻声呵斥:闭嘴。
  他的儿子他最清楚,爱憎分明,有仇必报,但他们此次来只是为了收回迟蓟的尸身,旁的事他们现在做不得,也做不了。
  为了招待僧人,礼部特意把一处幽静的宫殿设为斋堂,以供僧人吃饭就寝,下午的时候各大臣还要一边在天坛静坐祈福一边处理政务,而且祭奠这几天不能吃荤腥,索性饭食和僧人安排在了一处,省得来回奔波。
  邵尚书端着自己的饭食过来,他本想和沈文宣同坐一桌,今后他们二人就是同僚,而且都是支持七皇子的人,在皇帝面前那么夸他肯定是知己,相生相惜,理应多培养培养感情,但腰刚弯下一点儿就被人给撞开了,好险差点把饭也给掀了。
  哪个不长眼的邵尚书正想骂,但看清楚人后默默将话又咽了回去,笑呵呵道:原来是高僧啊,您坐您坐,我去旁边。
  笑得勉勉强强地走开,不舍地瞅着沈文宣坐下开饭。
  慧寂可没觉得自己做的有何不妥,朝不远处的慧真招招手:师兄快来快来,我找到座了。
  那你的饭可找着了?慧真无语吐槽一句,一个托盘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两份斋饭,慧真插在他们俩中间递给慧寂一双筷子。
  沈文宣安静喝一口碗里的汤,道:有点儿挤。
  慧寂:我不挤。
  慧真:忍着。
  沈文宣:......若不是看你们俩有点儿功力......我忍!
  焦焦咧?慧寂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往沈文宣前后瞅,他今天没跟着你啊?
  沈文宣拿汤的手一顿,沉默了一会儿,道:嗯,他这段时间都不会跟着我。
  慧真:为何?
  无事。沈文宣没了胃口,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宫中人多眼杂,他不方便细说,只道:若两位大师得了闲就为我俩祈个福吧,来京城之后点儿有点儿背。
  慧寂不懂,怎么就点背了?张口还要再问,慧真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多吃饭少说话,自己看了几眼周围,悄摸蘸了点儿茶杯内茶水,在桌上悄悄写下一个迟字。
  沈文宣瞥了一眼,水写的字很快就不见了:大师知道的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这些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何况寺里还来了两张新面孔,你托付我们照顾的那个小不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慧真食指又在刚才字干得地方点了两下。
  两张新面孔?迟家?迟家父子在相国寺?沈文宣眼眸一转,他派去护卫的人自从将这两人跟丢之后便一直在找,周围几个村子里他安的明桩暗桩无数,都快把地皮给掀了,本以为这条路会断掉,没想到人竟然去了相国寺。
  吏部尚书的小儿子,迟家父子,还有闻哥儿,足够了。
  这次祭奠那两个新人可有来?沈文宣问道,手中的茶杯转了转。
  慧真:来了,说是要给死在京城的亲人上柱香。
  沈文宣了然地点点头:多谢大师提点。
  本僧是念在沈公子的人品,不是大奸大恶的人,沈公子不会妄造杀孽。慧真笑道,掏出帕子熟练地给吃的满嘴饭粒的慧寂擦了擦嘴。
  能为了万里之外的西南游走在京城各权贵间的人,值得人帮他一把,何况他知道慧生收的那封信,里面还藏着诸多隐情,西南不仅是那位将军一个人的错。
  沈文宣笑了:大师,我劝你好好走僧人的路子,莫要牵扯过多尘世,否则我怕你圆不了寂。
  人性最是复杂,岂是一时的善善恶恶就能分个明明白白的,他人是豺狼虎豹妄图搅动乱世,与世人共沉沦,哪怕脚下是森森白骨,你怎知我手上没有无辜者的血?又怎知我手上的血都是为了后世盛明所屠?人都是自私的,我也一样,何况我还有一个不能动的禁区。
  慧真愣住,待反应过来时沈文宣已经出了斋堂。
  慢悠悠地回天坛刚好与迎面过来的傅彦睿擦肩而过,沈文宣眉头一挑:站住。
  傅彦睿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那眼中明晃晃的厌恶就要满溢出来。
  沈文宣不禁一笑,声音透着冷:傅小侯爷,你好像觊觎我家夫郎觊觎得很熟练啊。
  觊觎又如何?趁人之危的卑鄙小人有什么资格和我这句话,傅彦睿前顶一步,商人,私生子,西南贱民,你每一个身份都上不得台面,我劝你识相点,莫要跟我争。
  不对,他如今在太后身边,你半点儿近不了身,何况过去的一切都需要掩盖以及抹掉,你和他的婚约还作数吗?他何时是你的了?
  如冰如刃如刀,沈文宣嘴角弧度不变,傅彦睿却笑了一声,心情很好地转身离开了。
  一直在天坛底下转圈的言起看着沈文宣的表情捏了一把手中的汗,凑近小声叫道:......公子?
  无事,沈文宣盯着他走远的背影眼神嗜血,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言起:听王沐泽传进来的信儿说,我们这边自然没有问题,傅小侯爷那边......也准备好了。
  他禁不住嘴角的弧度扩大笑了几声,鬼鸣一般透着嘶哑,沈文宣:那你紧张什么?我们等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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