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人在吴柴厂大约停留了将近一个小时, 除了聆听工厂发展介绍、参观了三个主要车间外,还饶有兴致地上阵打了一会儿乒乓。
  一直到厂领导将视察团送离, 全厂这才敢打响中午下班的铃声, 凝神屏气一上午的职工们呼啸着冲往食堂。
  饿坏了啊。
  戴学忠今天牛逼坏了,短短五分钟,已经跟起码五十人大声吹嘘:“我进球啦!我一个投篮, 球在篮框上转了四圈, 把领导紧张坏了,但是, 球还是进去了!我看到中`央领导都给我鼓掌了!”
  旁边他们铸工车间主任谢永斌正好走过去, 揶揄他:“棉毛裤没当场怂下来吧?没丢人吧?”
  呃……正吹得上头, 提什么棉毛裤。
  戴学忠涨红了脸:“没有。小何主席给我们发的运动服皮筋很紧的!”
  看出来了, 戴学忠同志大冷的天, 这都结束了“表演”, 运动服也没舍得脱下来,一身红堂堂地在食堂里招摇呢。
  谢永斌顺手拍拍他肚子:“你这身胚,小何主席还能买到你的尺码, 真是不容易啊。”
  四周顿时哄堂大笑。
  戴学忠也不在意, 反正他早就接受了自己身高马大的现实, 笑呵呵道:“就冲给我们发运动服, 我也要加入篮球队。”
  加加加, 吴柴篮球队欢迎你。
  倒是大家围着桌子坐下来吃饭时, 丰峻提醒他:“篮球要打, 职工学校也要好好上。我说话算话,考到前五,我送你一样礼物, 考不到……”
  他冷冷地看戴学忠一眼, 戴学忠一个激灵,紧张地望着丰峻,红色运动服都不鲜艳了。
  “考不到前五,把你扔运河里,允许你自己挑地段。”
  戴学忠当场垮脸:“老大,我打球打前五好不好,让我学习考前五,太难了。”
  “难?”丰峻瞥一眼郭清,“问问郭清,日语难不难。”
  郭清已经在夜校报了日语班,一听这话,原本在埋头扒饭,立即抬起头来大声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雷锋董存瑞!”
  好家伙,顿时把刘德华他们都给喊得支棱了起来。
  “戴学忠你这小子,老大栽培你一片苦心。十五个名额这么好拿的吗?你想让老大在小何主席嗖前没面子吗?”
  “看看人家郭清,都已经能去日本上研修班了,你就知道玩玩玩!”
  啪一声,不知道谁的熊掌就拍在了戴学忠的后脑勺上。
  “你小子敢不好好学习,下一批初中班我要进不去,我两个指头捏死你!”
  戴学忠垮脸: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嗯,学习的确还不算苦。
  邻近一桌上的青工也转过身:“老大,下批初中班我也想去!”
  “我要现在好好复习初中知识,能直接上高中班吗?”
  “我也想直接上高中班,高中班毕业了,工资能涨半级。”
  此人迅速被其他人揪住:“真的假的?毕业了还涨工资?你小子别放屁啊。”
  “你才放屁咧,工会黄主席跟我们主任聊天时亲口说的。”
  众人顿时来了精神:“黄主席那可是职工学校大校长啊,他说的肯定不会有错!”
  丰峻冷冷地扫视大伙儿一圈:“所以知道为什么要上学了吧?”
  众人如梦方醒:“老大英明!”
  丰峻没有再说话。提升自己的好处,何止在这半级工资。早晚工资定级这种制度也会被时代抛弃。让他们读书、让他们进修培训、为的是世事如何变化,都可以将命运捏在自己手中。
  是的,丰峻对青工们的领导,早已从“笼络人心”的利己主义,变成了“为他们塑造未来”的雄心。
  眼前面临的集团公司化改革、销售方式变化,背后都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变革的政策理念在推动。甚至在不久的将来,现在的“铁饭碗”也会被砸破。
  这些没读多少书的小青工们,要想在十多年后的“国企下岗潮”中坚持不被淘汰,只有现在就开始充实自己啊。
  可这些话,丰峻不能说。
  因为出说来也没人会相信。这是人人都迷信“铁饭碗”的时代。
  只有何如月理解他。
  就如他今天站在厂史室角落里,静静地望着何如月那样。
  他们的言行举止、他们的思维方式,都已经尽力地和这个时代融合,但他们的内心,保留着心照不宣的坚定。
  …
  第二日,董鹤鸣接到局里的电话,说中`央领导结束对中吴的视察离开时,特意向市领导表扬了中吴市柴油机厂,走在了观念改革前沿,真正发扬了“妇女能顶半边天”的精神。
  市领导电话里说:“真没想到啊,那几家纺织企业全是女职工,受表扬的却是你们吴柴厂。”
  是啊,此时此刻,谁不觉得小何主席可爱呢。
  机械局局长贾岭也打来电话:“鹤鸣啊,这回你胸脯拍对了,没想到最出彩的是咱们机械局,哈哈哈哈。”
  董鹤鸣乐得卖卖乖:“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不能一有露脸的机会就给纺工和电子对吧,咱们机械行业也很拿得出手。”
  瞧瞧,董鹤鸣同志这高度已经不一样了。
  已经冲出吴柴,走向全行业了。
  不过高处看一看之后,董鹤鸣知道,此次接待不过是加重一点砝码,不能说一锤定音,自己还得继续努力。
  得继续脚踏实地。
  “我们吴柴厂全体职工一定再接再厉,后面还有面向全国的农机行业质量现场会。如果说这次是中`央领导人的肯定,那现场会就要被全行业审视,影响力更大啊。”
  贾岭一听,这潜台词不就是提醒局里,工作要抓紧嘛。
  “市里很支持,省厅也在走流程,下周要开第一次协调会。”
  说到这儿,贾岭压低声音:“鹤鸣,那事……我是支持你的,第一仗打得是很漂亮,现场会是你的第二仗。你要做出亮眼的成绩,我的支持才站得住脚,懂吗?”
  这当然明白。不然董鹤鸣也不要这么拼。
  “放心吧贾局长,我现在有丰峻同志这样的好帮手,思路清晰多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贾岭面前提丰峻,贾岭也知道董鹤鸣是想把丰峻一起带出来。
  虽然没有这样的先例,但,丰峻背后有邓芮,这让所有人都敬畏几分,而且丰峻也的确表现出过人的能力。
  贾岭想了想:“鹤鸣,这样。协调会有个议程,就是商议筹备组成员,我建议,把丰峻设为联络员。”
  联络员。董鹤鸣眼睛一亮。
  这个位置是做琐事的,看起来并不显山露水,不会引人非议。但这个位置也重要,他像是枢纽,所有人都绕不过他。
  也意味着以后所有的筹备会,丰峻都可以堂堂正正出席,大大方方在省市领导前展现自己的才华和能力。
  “贾局长好建议。”董鹤鸣由衷赞道。
  贾岭又严肃地道:“现在吴柴厂全市瞩目,这关键时刻可别掉链子啊。”
  “绝对不会!”董鹤鸣大声,“我向局领导立军令状,一定圆满完成质量现场会!”
  …
  孙家弄何家,今晚热闹非凡。
  腌了一段时间的雪里蕻迎来了隆重的开缸仪式,不仅何家人和丰峻都在,刘明丽把费远舟也拉来了,就连卢向文一家也都来见证这一重要时刻。
  见丰峻把腌菜的水缸从角落里滚出来,费远舟已经撸着袖子上前帮忙。
  何舒桓则在旁边指挥:“小心,石头重,别砸脚。”
  卢向文羡慕:“老何你现在可是甩手掌柜了,家里两个免费劳动力,你就负责摆弄摆弄相机,享受人生就好了呀。”
  一提这个,何舒桓更来劲了:“我跟你说,享受人生啊,不是歇着不干活,是干自己喜欢的事!我现在冲洗黑白照片已经不成问题,下回你拍好了,我帮你冲洗,只收个成本费。”
  啧啧,何总工的人生已经掀开了新的一页。
  第一次开缸的雪里蕻最嫩,刘剑虹当时还放了些青菜进去,现在正好取出来当水腌菜吃。
  分了几棵给祁梅,祁梅也是开心。
  “我家晒了两筐萝卜干,回头你别买啊,我腌好了拿过来。”
  “行哎,省我事了。”刘剑虹乐的。
  又问:“今年你们在哪儿过年?”
  “不回乡下了,过几天把向文父母接过来,在城里过年,带他们去逛迎春市场去。”
  往年过年,卢家都冷清。卢向文总是借口医院要值班,躲避回父母家过年,也是不想面对亲戚们同情的目光,通常要等过了年初二,才跟祁梅回一趟老家,算是走个过场。
  如今他们已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三口,难熬的春节,终于不再是伤心的节日。
  …
  同样的时刻,古园巷的费家却没有这样的热闹。
  送走了前来送年货的某乡镇领导,孙樱将门口的年货拎进厨房,坐回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
  费敏才在她身边坐下:“小樱,你猜这回领导视察离开时,表扬了谁?”
  “反正不会是你。”孙樱想都没想。
  费敏才无语:“偌,我认真跟你说话,你就甩我。”
  孙樱扁扁嘴,手搭在沙发背上,直起腰,侧身望着费敏才:“来,那让我认真聆听一下。”
  “何如月,还记得不?”
  怎么会不记得,这不是错过的何家丫头吗?
  孙樱瞪大眼睛:“不会是她吧?她吴柴厂一个小小的工会干事,是见义勇为了,还是发明创造了,有什么好表扬的?”
  “据说啊,领导不按常理,现场突然问吴柴厂女工委建设的事儿。何如月是吴柴厂女工委主席,对答如流,让领导印象特别好。”
  孙樱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我姐看上的姑娘肯定错不了。”
  随即又萎靡:“可惜啊,咱家这没缘分。”
  又叹气道:“何如月飞了,刘明丽跑了,也不知道这个李千千啊,要怎么解决。”
  “怎么解决,我也要问你们。”
  费宜年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孙樱一阵紧张,料想到他们两口子的对话应该是被儿子听到了。刚刚家里有客人,费宜年懒得应付,就躲到了楼上,谁知道他居然下楼了。
  “妈说出面帮你解决,你又不要。我还能怎样。”孙樱气馁。
  费敏才皱眉头:“这也真是奇怪。你说她天天住在招待所,都一个月了,不说这个吃用开销,光说这个假期……她厂里不开除她?”
  本以为能把李千千熬回家,却没想到,现在快被熬死的是费家。
  李千千就像一把悬在脑袋上的剑,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跑到市委大院闹一闹。
  费宜年虚弱地道:“事到如今,你们觉得她还怕被开除吗?”
  孙樱激动起来:“她是觉得只要吃定你,咱家就一定会在中吴给她安排工作是吧!”
  “这不可能。我可以接受一个家境贫寒的姑娘,但性格如此偏激的,我很难接受。娶回来也是鸡犬不宁。”费敏才严肃地望着费宜年。
  费宜年没说话,兀自走到窗口,望了一眼,却又迅速转过头。
  “妈,你过来。”
  “干嘛?”
  孙樱嘴里嘟囔着,却还是听从了儿子的召唤,走到窗口。
  “你看外边。”费宜年指指窗外,嘴角居然泛起一丝笑意。
  孙樱一看,赫然呆住。窗外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扎着一条大辫子,身上的棉袄已经破得露出了棉絮。
  见孙樱出现在窗口,那姑娘突然向她一笑。
  那姑娘脸色苍白,被巷子里昏黄的路灯映照着,这笑容显得无限诡异。
  孙樱毛骨悚然。
  这不是李千千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