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见了便道:“只是循儿刚刚才认得你,你便要走,她几乎是一日都未得亲身母亲的看顾,殊为可怜。”
  秦舒抬眼撇一眼:“既然你自己都知道母女分离可怜,为何不肯叫叫两个孩子跟着我。你往日还说我教导不好孩子,我如今醒来,循儿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是谁不会教导孩子?”
  一翻旧账,陆赜便自觉理亏,无可辩驳,讪讪道:“陆某昔日不知夫人的本事,有眼不识泰山。”
  那个时候陆赜对秦舒道,将来孩子生出来之后要抱给正室夫人,气得她手脚发冷,便是今时今日,想起来就觉得堵心,扯扯嘴角:“不敢当陆大人这句话。”
  陆赜接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两个孩子,但是你也知道,将来国公府的爵位必定是珩儿继承。循儿是女子,将来嫁人,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也能叫她多些选择。你要是想两个孩子,叫人接去你哪儿,或者你来国公府看他们,都是极好的。”
  秦舒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她心里压根不相信,以陆赜往日的性子会真的给自己放妻书,她垂着眼眸,点点头:“你说的很是,到不能因为我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途。”
  见秦舒同意这一点,脸色也还不错,陆赜又接着道:“放妻书已经写了,只是你我是陛下赐婚,倘若这样贸然和离,朝廷上的言官风闻奏事,必定参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倒是没什么,要是牵累你下狱,你如今的身子是受不得这个苦的。”
  秦舒哼一声,偏过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绕来绕去,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见秦舒偏过头不搭理自己,陆赜伸手去握秦舒:“我如今写了放妻书,将来便是返回也无用,这一点你放心。只请你暂且忍耐一番,最迟不过一年半载。陛下千秋之后,新帝登基,那时候你有贺九笙庇护,我便是反悔了,你拿着今日我写的放妻书,只怕上得顺天府的大堂,也是判离的。”
  一年半载?秦舒问:“陛下身子不行了吗?”
  陆赜回:“缠绵病榻一两年了,这是早晚的事。”
  秦舒不知道他这一番作态又为的是什么,只静观其变,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陆赜当真站起来,就要往外边去睡:“既写了放妻书,虽要掩外边人的耳目,但是我也不可同从前一样。从今以后,我就到东边书房还砚斋里边起居了,免得唐突了你,也叫你觉得不自在。”
  说罢,果然唤了小梅进来:“小梅,去还砚斋那边收拾收拾,我今儿到书房去睡。”
  小梅自进府便在秦舒的思退堂里边侍候,什么还砚斋都没听说过,抬头踟躇,只当两个人吵架罢了,问:“夫人,奴婢没去过什么还砚斋。”
  陆赜这才佯装不记得这回事:“你不记得,便去唤了江小侯来。”
  小梅啊一声,有些痴痴傻傻的:“啊?大人,江管事不是下午叫你吩咐往通州去了吗?”
  秦舒冷眼看着,笑笑:“好了,大晚上的别折腾人了,你赶紧去净室里洗洗吧,出了一身的汗,你不嫌热,我倒是嫌难闻。”
  陆赜自知得逞,原本想说几句得寸进尺的话:“那怎么成,我还是去书房睡才好。”觑秦舒的脸色,怕她不耐烦,当真叫自己过去睡,连忙笑笑,去了净室。
  出来的时候,房内的灯大半都叫熄了,只剩床一盏微灯,缓缓走过去,撩开垂在地上的床帐,果然见秦舒还未睡,正闭着眼睛摇着团扇。
  陆赜伸手接过来,替她慢慢摇着扇风:“还是热啊?要不我叫人从冰库搬几盆冰上来,你受不得凉,就放在廊外?”
  秦舒睁开眼睛,坐起来,摇摇头:“算了,放在廊外有什么用,又不是密闭空间,这屋子里还是一样热。”
  她想着措辞,这才道:“陆赜,你不该这样对两个孩子的。”
  陆赜却觉得自己没错:“教小儿宜严,严气足以平躁气,1历来的士大夫都是这样教导的。过于溺爱,耽于不端,习惯成常性,便是想改也来不及了。”更难听的话,什么慈母多败儿,陆赜自然不敢在秦舒面前说的。
  秦舒自知一个人是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的,便是她那开明的父母在听说单位同事的孩子是同性恋不结婚的时候,也觉得无法接受呢?
  秦舒点点头:“在读书课业上,自然是要严厉些的。可是日常相处,也不必板着个脸,太过严厉吧。你这样待他们,他们便对你只有敬,没有亲。循儿还小,珩儿今年已经七岁了,要是将来读书考科举,只怕在我们身边也就只能待十来年罢了。相处的时间这样少,就不要因为那些规矩浪费了,不是吗?”
  旁人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陆赜嘛,反而是在床前被妻子说教起来,他想了想,这样的小事,依她也无妨,点点头:“我改便是了。不过我习惯严厉了,一时半刻要完全变成你说的那样,我也做不到,只叫你平日里叮嘱我些,慢慢改才是。”
  秦舒轻轻笑出声来:“那你可记得自己说的话,不要往后一发脾气便统统忘干净了。”
  陆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外衫脱了披在架子上,就要往床榻上去:“记住了,忘不了。”
  秦舒忙揪住被子,吃惊:“你干什么啊?都写了放妻书了,难道还要同榻而眠吗?陆大人,你这样知礼的人,开口道德,闭口文章,不该这样行事吧?”
  陆赜愣住:“刚才,不是你叫我睡的吗?”
  秦舒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的,我的原话是,这么大晚上了就别折腾了。”她伸手撩开天青色垂帐,指指对面的一张杨妃春榻:“已经叫丫头给你铺好被子了,时辰不早了,且去睡吧。”
  陆赜见秦舒脸上带着笑,便觉得她这样才是极好的,也知道要是自己硬是赖在这儿,先前那一番唱念做打恐怕就白费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嘱咐一声:“你晚上要茶便唤我,不好叫丫头进来,要是瞧见我们分床而睡,便不好了。”当下抱了衣裳,老老实实地往那杨妃榻而去。
  秦舒醒过来,肯好好笑着同他说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陆赜心里无事,甫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倒是秦舒,开始热得睡不着,等过一会儿凉快儿了,又听得陆赜的鼾声,翻来覆去,吵得睡不着。
  秦舒无法,撩开帐子扔了个扇子过去,毫无反应。这才抽了个枕头扔在他头上,好在是醒了,迷迷糊糊问:“何事?”
  这话不知是在问哪个下人呢?秦舒不言不语,就见他起身,往桌上倒了杯茶过来:“是不是渴了?”
  又道:“我忘了,你不大爱喝茶的。”说罢,便往外头去,倒了杯清水进来,递给秦舒:“按照你说的,烧开过再放凉,干净。”
  秦舒见他这样,也说不出埋怨的话来,喝了口水,道:“你呼噜声太大了,我睡不着,要不你还是去书房睡吧。”
  陆赜自然不肯,道:“这时候丫头婆子都睡了,书房那边许久未住人,等打扫好,起码得后半夜了。”
  他拿了扇子坐在床边给秦舒扇风:“你睡吧,我给你打扇,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第113章 我想去哪儿都可以
  第二日, 秦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不止是陆赜, 连珩哥儿, 偱姐儿都不见了踪影。
  她掀开帐子,见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得一个小梅守在一边,问:“他们呢?怎么睡了这么久, 也不叫我?”
  小梅端了杯水给秦舒:“小公子念书去了, 姑娘叫抱去老太太那边了, 大人一大早就去衙门了, 给夫人点了安神香,叫我们不要吵您。”
  秦舒坐起来, 能够勉强站一会儿了,叫丫头服侍着梳洗用饭过了,往外头走廊扶着栏杆走了十几步, 这才想起来:“秦嬷嬷跟水袖呢,不是叫人去接了吗?”
  小梅道:“早就回来了, 只昨儿大人也在, 夫人没有吩咐, 不敢冒然传见。”
  秦舒坐在亭子里, 这天是阴天, 凉风送爽, 颇为惬意, 道:“快叫她们两个来见我。”
  不一会儿,秦嬷嬷同水袖便叫人引着上前来,跪着给秦舒行礼。秦嬷嬷还好, 纵然比不得往日受人敬重,跟着珩儿一应吃穿日用并不短了她的,看起来还长胖了一点。
  只是水袖看起来就老了许多,人也黑了许多,秦舒拉了她上前来,见她一双手磋磨得不成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也是跟在我身边,出去历练过的,纵然有奴籍,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偏受这个苦?”
  水袖摇摇头:“是我没照看好姑娘,那日走水,要不是姑爷冲进去把姑娘抱出来,我的罪过就大了,我受些罚也是应该的。”她一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皮一样,望着秦舒自觉惭愧。
  秦舒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原先多俊的姑娘,不知要养多久才养得回来。”
  秦嬷嬷倒是越老越容易上脸,哭了起来:“姑娘如今大好了,哥儿也能少受些委屈。”她只怪自己没有看顾好珩哥儿,辜负了秦舒。
  主仆三人坐在一起说了半晌的话,便见那边陆赜远远抱着偱姐儿过来。
  偱姐儿已经会走了,只是这些丫头奶娘怕她摔了,一应都是抱着,只怕她年纪小走不稳,再摔到了又是过错一桩。
  到了亭子里,她挣扎地从陆赜怀里下来,摇摇晃晃走到秦舒膝前,倒是肯叫人了:“娘。”
  秦舒抱着她到膝上,见她手上拿着个碧玉镯子,扬起手晃晃:“爹让我拿过来给娘的。”
  小孩子容易哄,前一天还生气,哭过一通,现在浑没事儿人一般了,也肯说话了。
  秦舒把镯子接过来,随手放在一边,问:“今天做什么去了?娘醒过来没看见偱儿,还以为我们循儿还在生娘亲的气呢?”
  偱姐儿摇摇头,表情郑重其事:“没有,偱儿没有生气了。爹说,你累了,不要吵到你,我就跟哥哥出去玩了。”
  她说话跟珩哥儿小时候不一样,没有多余的废话,言简意赅,一句话能用八个字说出来,绝不多说几个字。
  秦舒笑笑,又听她童言童语:“娘不能走路,坐着,会不会压坏了?”
  她的意思是,她坐在秦舒膝上,会不会压到?
  陆赜把循姐抱到一边,问秦舒:“今儿有没有好些了,倘若脚上没力,也不必强撑着,累着了便大不划算了,只慢慢来便是了。”
  循姐儿手上拿着给玉葫芦的小玩意儿,塞给秦舒:“给你。”
  秦舒不知道怎么了,此情此景,清风徐来,仿佛一颗心都被填满了,问:“你今儿怎么回得这样早,这时辰恐怕还没下衙吧?”
  陆赜便道:“本就是告了假的,只不过今儿早上陛下宣我进宫,这才起了大早,往内阁待了半晌。”他拿起一旁被搁置的那支碧玉手镯,捉着偱姐儿的手:“我们偱姐儿给娘,把这支镯子戴上,好不好?”
  当初那支金镶玉镯子被秦舒摔了个粉碎,这一支秦舒瞧一眼,便晓得是冰种满翡翠,颜色又正又绿,可遇不可求的料子,被他捉着偱姐儿的手戴上,道:“这镯子原先的主人是个有福之人,一辈子跟夫婿恩爱情深,又福寿绵长,你戴着也沾沾那位老人家的福气。”
  倘若只送镯子便罢了,偏说什么恩爱情深的话来,叫秦舒觉得肉麻极了,偏偏偱姐儿听了,跟个学舌八哥一样:“恩爱?恩爱是什么意思?”
  陆赜含着笑,望着秦舒不说话,四周的丫头嬷嬷也都低头忍着笑,偏循姐儿见旁边人都不理她,往秦舒怀里来:“娘,什么是恩爱啊?”
  秦舒瞥一眼陆赜,淡淡道:“男女成亲之后,倘若彼此喜欢,便称恩爱。”
  这个答案显然无趣,偱姐儿丢开来。
  有丫鬟上前来禀告:“老太太领着东府的伯太太、少奶奶们往这边来了,说来瞧瞧夫人的病如何了。”
  秦舒一听便觉得烦躁,老太太嘛原先在南京,便是当初成亲那会儿也因病耽搁了,不曾来京城观礼。秦舒一听见她,便想起来往日她反悔的事来,十分膈应。
  至于那些伯太太、少奶奶,都是一些亲近的亲戚,大婚那日大都见过,无甚往来,并不熟悉。
  秦舒不想见,却也知道只要一日在这国公府,便要一日合规矩,道:“请到正厅吧,我换过衣裳便来。”
  陆赜把循儿递给乳娘,自己打横抱起秦舒,见她脸色不好,问:“倘若不舒服,就不见了。”
  秦舒一时无话,走了两三步,这才道:“我心里不舒服,也怪不着她们,要怪,便只怪你才对。”
  回了正厅,叫丫鬟服侍换了见客的大衣裳,她并不想躺在床上,只坐在一旁的暖阁里,不一会儿,便见丫头抚开珠帘,老太太一行人进来了。
  老太太头发已经银白了,一身青云绉宝相纹衣裳,带着镶红宝石的抹额,身后跟着东府的伯太太,并几个年轻的媳妇儿,一进来便拉着秦舒的手:“好丫头,总算是醒了,你竟不知老大这几年过得苦呢?”
  说着便抹起泪来,东府伯太太便劝:“老太太,您可别伤心,这是喜事呢。”
  她见秦舒脸色淡淡的,也只客气的问几句:“何时醒过来的?看了什么大夫?配的什么药丸?”
  秦舒开始略回答了几句,其余的便是陆赜代为回答。又听说现如今还不能走路,便道:“我们府里养着个经年的老大夫,原是军中的军医,最擅治足症,我叫他来瞧瞧。”
  偏老太太她尊荣这几十年,哪里会看别人的脸色耐烦不耐烦呢,人老了难免糊涂了些,一味儿捉着秦舒的手道:“你醒了便好了,等养好了身子,多生养些子嗣,也叫这偌大的国公府也热闹些。我原选了些丫头,原也照着你的模样选的,偏老大不肯要,打发得远远的,他待你原就是极好的,你可不能亏待了他。”
  秦舒的事情,陆赜给她说了一些,即便不说,长相没变,也猜得出来。老太太是高门贵女出身,赏个把丫头给孙儿可以,可是叫这个丫头登堂入室,做嫡夫人,心里可不大能接受。虽然是皇帝的圣旨不可违逆,却也实打实替陆赜觉得委屈。
  秦舒抽开自己的手,刚要开口,就见陆赜接话道:“祖母,这些事情都是孙儿做主,您同她说也无用,她病了两年,这才刚好,就别拿这些事来烦她了。”
  烦?老太太叫噎住,陆赜一向孝顺,何曾这样跟她说过话。倒是那伯太太晓得事理,这赜哥儿肯守着他夫人两年,现如今又哪里肯纳美呢?
  当下拉了老太太:“老太太,说了这半晌话,我看赜哥儿媳妇儿也累了。外头园子里的残荷还有几分看头,咱们不如且去逛逛。”
  陆赜赶忙站起来,要送老太太出去,偏老太太临出去前,拉着陆赜道:“我看那澄秀叫你送去尼姑庵里,送东西的婆子回来说她过得不好,到底是陛下赐下的良妾,这样总归不体面。”
  那话声音虽小,却被秦舒听了个完完整整。陆赜顿时头疼起来,本就打发得远远的,做什么又提起来叫自己吃排头?
  陆赜送了一众亲友出得门,转身回来,便见秦舒脱了鞋坐在罗汉床上,拿了红线哄着偱姐儿翻绳玩。
  他挨过去,道:“陛下在内宫无聊,不知看了哪个无良小报,写得一些风月之事,一两个月之前便传了口谕,叫我纳了澄秀,我便打发她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只说是替你祈福。”
  秦舒淡淡瞥他一眼,丫头婆子们已经叫陆赜打发到门外去了,笑:“要恭喜你才是,澄秀待你一片真心。这些你不用跟我说,你既写了放妻书,便是重新相看娶妻也无妨,何况纳妾?”
  陆赜坐到秦舒对面,瞧他的脸色未变,态度却疏远了许多:“这有什么可恭喜的?我想要的偏偏要走得远远的,不想要的偏偏叫人塞过来。澄秀与我不过经年的主仆情谊,我倘若要纳她,又何必等到今日?原先本就打发她回福建老家,只她不肯嫁人,一路上寻来。”
  秦舒觉得好笑:“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别是叫你祸害了,嫁不了好人家,这才没有出门子的吧?”
  陆赜叫屈:“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知道?你走的那五年,病的这两年,我又收过什么房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