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无声处
  披麻宗的跨洲渡船,被浩浩荡荡的英灵力士拖曳着,在云海奔走,风驰电掣。
  渡船在牛角山渡口,缓缓靠岸,船身微微一震。
  陈平安和崔东山走下渡船,魏檗静候已久。朱敛如今远在老龙城,郑大风说自己崴脚了,至少小半年下不了床,请了岑鸳机帮忙看守山门。
  陈平安笑道:“送我们一程,去落魄山脚。”
  魏檗如释重负,点点头,三人一起凭空消失,出现在山门口。正在练拳的岑鸳机看到三人后,刚要站起身,那个年轻山主朝她点头致意,然后伸手虚按,示意她继续练拳。
  三人开始登山。
  岑鸳机不擅长那些虚头巴脑的客套寒暄,对这个年轻山主印象也很一般,就顺势坐回板凳,闭上眼睛,继续驾驭一口纯粹真气,游走百骸。
  魏檗问道:“都知道了?”
  陈平安点点头。
  崔前辈留了一封遗书在落魄山竹楼,不在二楼,而是放在了一楼书案上,信封上写着“暖树拆封”。
  按照老人的遗愿,死后无须下葬,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随便某个地方即可,此事不可拖延。此外不用去管崔氏祠堂的意愿,信上直接写了,敢登落魄山者,一拳打退便是。
  魏檗解释道:“裴钱一直待在莲藕福地,说等到师父回山,再与她打声招呼。周米粒也去了莲藕福地,陪着裴钱。陈灵均离开了落魄山,去了骑龙巷,帮着石柔打理压岁铺子的生意。所以如今落魄山上就只剩下陈如初,再就是卢白象收取的两名弟子——元宝、元来姐弟。不过这会儿陈如初应该去郡城那边购置杂物了。”
  陈平安说道:“恭喜破境。”
  魏檗自嘲道:“大骊朝廷那边开始有些小动作了,一个个的理由冠冕堂皇,连我都觉得很有道理。”
  陈平安笑道:“晋青一事,披云山的用意,太过明显了。两位大岳山君同气连枝,大骊皇帝哪怕知道你没有太多私心,心里也会有芥蒂。”
  魏檗说道:“没办法的事情,也就看晋青顺眼点,换成别的山神坐镇中岳,以后北岳的日子只会更膈应。历朝历代的五岳山君,无论王朝还是藩属,就没有不被逼着针锋相对的,权衡利弊,披云山不得已而为之,还不如行事无赖些,反正事已至此,宋氏皇帝不认也得认了。晋青这家伙比我更无赖,在皇帝陛下面前,口口声声说着披云山的好、魏大山君的霁月光风。”
  陈平安说道:“果然能够当上山君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到了落魄山竹楼,陈平安轻声道:“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重返南苑国。”
  崔东山突然说道:“我已经去过了,就留在这里看家好了。”
  魏檗取出那把暂为保管的桐叶伞,毕竟此物事关重大。魏檗轻轻撑开并不大的桐叶伞,解释道:“莲藕福地才刚刚提升为中等福地,我不宜频繁出入。我将你送到南苑国京城。”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声“劳驾”。
  陈平安身影一闪而逝,魏檗轻轻叹息一声。
  崔东山已经站在二楼廊道,趴在栏杆上,背对房门,眺望远方。魏檗合起桐叶伞,坐在石桌边。
  崔东山突然说道:“魏檗你不用担心。”
  魏檗摇摇头,道:“不是担心。”
  然后魏檗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落魄山?”
  崔东山想了想,道:“等到先生与裴钱返回落魄山,我就会离开。已经积攒了一屁股债,那个老王八蛋最记仇。”
  双方不是一路人,其实没什么好聊的,便各自沉默下去。
  许久过后,魏檗问道:“崔前辈就这么担心陈平安吗?不见最后一面,还要早早把骨灰撒在莲藕福地,都不愿葬在落魄山上。”
  崔东山答道:“因为我爷爷对先生的期望最高,我爷爷希望先生对自己的挂念越少越好,免得将来出拳,不够纯粹。”
  南苑国京城某条再熟悉不过的大街上,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缓缓而行,转入一条小巷,在一处小宅院门口停步,看了几眼春联,轻轻敲门。
  开门的是裴钱,周米粒坐在小板凳上,扛着一根绿竹杖。裴钱站在原地,仰起头,使劲皱着脸。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脑袋,道:“师父都知道了,什么都不要多想,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裴钱双手握拳,低下头,身体颤抖。
  陈平安轻轻按住那颗小脑袋,轻声道:“这么伤心,为什么要憋着不哭出来?练了拳,裴钱便不是师父的开山大弟子了?”
  陈平安蹲下身,裴钱一把抱住他,呜咽起来,没有号啕大哭,但是更加撕心裂肺。周米粒也跟着哭了起来。
  等裴钱哭到心气都没了,陈平安这才拍了拍她的脑袋,站起身,摘下竹箱。裴钱擦了一把脸,赶紧接过竹箱,周米粒跑过来,接过了行山杖。
  陈平安环顾四周,还是老样子,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周米粒捧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行山杖,然后将自己的那张竹椅放在陈平安脚边。
  “个儿好像高了些。”陈平安揉了揉黑衣小姑娘的脑袋,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然后笑道,“等我见过了曹晴朗、种先生和其他一些人,就一起回落魄山。”
  裴钱眼睛红肿,坐在陈平安身边,伸手轻轻拽住陈平安的袖子。
  陈平安轻声道:“跟师父说一说你跟崔前辈的那趟游历?”
  裴钱“嗯”了一声,仔仔细细讲起了那段游历。
  说了很久,陈平安听得专注入神。
  有人轻轻推门,儒衫少年曹晴朗,轻轻喊道:“陈先生。”
  陈平安伸手握住裴钱的手,一起站起身,微笑道:“晴朗,如今一看就是读书人了。”
  曹晴朗作揖行礼。
  陈平安有些无奈,真是读书人了。
  裴钱踮起脚尖,陈平安侧身低头,她伸手挡在嘴边,悄悄道:“师父,曹晴朗偷偷摸摸成了修道之人,算不算不务正业?春联写得比师父差远了,对吧?”
  陈平安一记栗暴砸下去,裴钱又有洪水决堤的迹象。
  怀抱两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凶。
  以前跟陈平安一起闯荡江湖,他可没这么揍过自己。
  周米粒皱着疏淡的眉毛,歪着头,使劲琢磨起来,难道裴钱是路边捡来的弟子?根本不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
  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轻轻揉了揉栗暴在裴钱额头落脚的地方,然后招呼曹晴朗坐下。
  曹晴朗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裴钱拎着小竹椅坐在了两人中间。周米粒站在裴钱身后。
  陈平安问道:“晴朗,这些年还好吧?”
  曹晴朗笑着点头,道:“很好,种先生是我的学塾夫子。陆先生到了咱们南苑国后,也经常找我,送了许多书。”
  然后曹晴朗问道:“陈先生,听过‘铁花绣岩壁,杀气噤蛙黾’这两句诗吗?”
  陈平安点点头,随口说了诗人名字与诗集名称,然后问道:“为什么问这个?”
  裴钱原本想要大骂曹晴朗不要脸,这会儿却只是双臂抱胸,斜眼看着曹晴朗。
  曹晴朗指了指裴钱,道:“陈先生,我是跟她学的。”
  裴钱怒道:“曹晴朗,信不信一拳打得你脑壳开花?”
  曹晴朗点头道:“信啊。”
  裴钱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你带我去找种先生,我有些事情要跟种先生商量。”
  曹晴朗点点头。
  陈平安又笑了起来,道:“种先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很快就到,我们等着便是。”
  然后转头问裴钱道:“每天的抄书,有没有落下?”
  裴钱摇摇头。
  陈平安伸出手,道:“拿来看看。”
  裴钱立即跑去屋子拿来一大捧纸张。
  陈平安一页页翻过去,仔细看完之后,还给裴钱,点头道:“没有偷懒。”
  裴钱咧嘴一笑,陈平安帮着她擦去泪痕。
  然后陈平安站起身,对三个小家伙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跟种先生谈点事情。”
  在陈平安离开后,裴钱将那些纸张放回屋子,然后坐回小竹椅上,双手托着腮帮。
  街巷拐角处,陈平安刚好与种秋相逢。多年不见,种先生双鬓霜白更多了。
  两人一起走在那条曾经捉对厮杀也曾并肩作战的大街上,皆是感慨颇多。
  关于莲藕福地如今的形势,朱敛信上有写,李柳有说,崔东山后来也有详细阐述,陈平安已经烂熟于心。
  松籁国、北晋国和边塞草原三地格局,看似依旧,但属于“山河变色”,只有划拨给陈平安的这个南苑国,才有魂魄齐全的“人”,不曾沦为白纸福地的那些“人”,此外一切有灵众生,草木山河,也都未“褪色”。按照李柳的说法,其余三地的有灵众生,已经“没了意思”,故而被朱敛说成了三幅“工笔白描画卷”。但是就像陆抬、俞真意等人,还有南苑国京城那户书香门第的少年,在这处福地都凭空消失了,在别处割裂福地,南苑国国师种秋一样会凭空消失,他们算是极少数被那位观道观老道人青眼相加的特例。
  这是名副其实的改天换地,道法通天。
  种秋开门见山道:“皇帝陛下已经有了修道之心,但是希望在离开莲藕福地之前,能够看到南苑国一统天下。”
  陈平安问道:“种先生自己有什么想法?”
  南苑国皇帝,他当年在附近一栋酒楼见过面。那场酒楼宴席,不算陈平安,对方总计六人,当时黄庭就在其中——从曾经的樊莞尔与童青青,看了眼镜子,便摇身一变,成了太平山女冠黄庭,一个福缘深厚到连贺小凉都是她晚辈的桐叶洲天才女修。陈平安先前游历北俱芦洲,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在砥砺山上与刘景龙打生打死、略逊一筹的女冠。但是按照刘景龙的说法,其实双方当时战力持平,只是黄庭到底是女子,打到最后,已经没了分生死的心思。她为了保护身上那件道袍的完整,才输了一线,晚于刘景龙从砥砺山站起身。
  当时在酒楼中,除了那个正值壮年的皇帝魏良,还有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野心勃勃却功亏一篑的二皇子魏蕴,与一个最年幼的公主魏真。
  陈平安记性绝好。
  那顿人人各怀心思的宴席,不光是所有人的容貌、神态和言语,还有所有人喝过什么酒,吃过什么菜,陈平安都记得一清二楚。
  甚至小巷不远处的心相寺老僧,白河寺夜市上的地方吃食,那官宦人家的藏书楼,那个状元巷贫寒书生与琵琶女子的故事,都还历历在目,挂念在心。
  种秋沉默片刻,神色黯然,道:“有些心灰意冷。”
  他孜孜不倦追求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真相大白之后,好像原来自己做什么,对于别人来说都易如反掌,种秋有些疲惫。他甚至会想,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俞真意才是对的?
  陈平安缓缓说道:“以后这座天下,修道之人,山泽精怪,山水神祇,魑魅魍魉,都会如雨后春笋一般涌现出来。种先生不该灰心丧气,因为我虽然是这座莲藕福地名义上的主人,但是我不会插手人间格局走势。莲藕福地以前不会是我陈平安的庄稼地、大菜圃,以后也不会是。有人机缘巧合,上山修了道,那就安心修道便是,我不会阻拦。可是山下人间事,就得交由世人自己解决,战乱也好,海晏河清大一统也罢,帝王将相,各凭本事,庙堂文武,各凭良心。此外香火神祇一事,得按照规矩走,不然整个天下,只会是积弊渐深,变得乌烟瘴气,处处人不人鬼不鬼,神仙不神仙。”
  种秋笑问道:“你是想要以一座天下观大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道:“不曾刻意想过,不过种先生这么一说,有点像。”
  种秋问道:“外面的那座浩然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陈平安想了想,回答道:“人心还是人心。但是比起南苑国,我家乡那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而且天外有天,不止一座天下。种先生应该走出去看一看,迟一点没关系。”
  种秋点头道:“来见你之前,皇帝陛下已经正式退位,是大皇子魏衍继位,至于二皇子魏蕴,已经被如今的太上皇早早拘禁起来,我也刚刚辞去国师一职,但是不会立即离开,打算先走遍这座不大的天下。陈平安,我希望你能够信守承诺,不要将这座天下的百姓苍生,视为傀儡玩物,只当作可以随手买卖的货物。我种秋不是那不知变通的迂腐酸儒,不会一肚子只装着小人之仁,只要我认可你陈平安最终制定的规矩,那么将来一切在规矩之内的行事,我种秋哪怕心有不忍,依旧不会说三道四。”
  陈平安笑道:“其实还有个法子,能够让种先生更加放心。”
  种秋问道:“要我当那客卿?”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完全没有否认:“种先生可是文圣人武宗师的天纵奇才,我岂能错过,不管如何,都要试试看。”
  种秋笑道:“你身边不是有那朱敛了吗?说实话,我种秋此生最佩服的几个人当中,力挽狂澜的世家子朱敛算一个,拳法纯粹的武疯子朱敛,还可以算一个。之前见到了大活人的朱敛,近在咫尺,好似见到了有人从书页中走出,让人倍感惊奇。”
  陈平安说道:“种先生在我落魄山祖师堂挂个名就行了,不耽误种先生以后远游四方,绝无半点拘束。”
  种秋疑惑道:“落魄山?”
  陈平安点点头。
  种秋说道:“好名字,那我就在此山挂个名。”
  陈平安若有所思。
  曾经有人出拳之时大骂自己,小小年纪,死气沉沉,孤魂野鬼一般,不愧是落魄山的山主。
  见过了那个南苑国太上皇,陈平安便带着裴钱和周米粒,与曹晴朗道别,一起离开了莲藕福地,返回了落魄山。
  陈平安神色如常,住在一楼,在门外空地练拳走桩,闭门修行,只是偶尔去二楼那边站在廊道上,眺望远方。
  这天深夜时分,裴钱独自坐在台阶顶上。
  崔东山缓缓登山,坐在她旁边。
  裴钱使劲瞪着大白鹅,片刻之后,轻声问道:“崔爷爷走了,你就不伤心吗?”
  崔东山笑道:“我想让你看见我的心境,你才能看得见,不想让你看见,那你这辈子都看不见。”
  裴钱以拳击掌,懊恼道:“我果然还是道行不高。”
  崔东山摇头道:“关于此事,撇开某些古老神祇不谈,我自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裴钱“哦”了一声,身边这只大白鹅,确实挺厉害的。
  崔东山笑了笑,缓缓道:“少不更事,长辈离去,往往嗷嗷大哭,伤心伤肺都在脸上和泪水里。再看一看那些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少年郎,他们身边的父亲长辈,大多寡言,丧葬之时,迎来送往,与人言谈,还能笑语。这就是人生,兴许就是同一个人,两段人生路上的两种悲伤。你现在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长大。”
  裴钱“嗯”了一声,道:“我是不懂这些,可能以后也不会懂,我也不想懂。”
  在南苑国那个不被她认为是家乡的地方,爹娘先后离开的时候,她其实没有什么太多太重的伤感,就好像他们只是先走了一步,她很快就会跟上去,可能是饿死、冻死,或者是被人打死。但是跟上去又如何?还不是被他们嫌弃,被当作累赘?所以裴钱离开莲藕福地之后,哪怕想要伤心一些,在师父面前,她也装不出来。
  但是崔爷爷不一样,他是除了自己师父之外,裴钱真正认可的长辈。
  一次次打得她痛不欲生,要是胆敢嚷嚷着不练拳了就打得更重,还说了那么多让她心比伤势更疼的混账话。
  可是裴钱如今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了,甚至根本不用她的双眼去偷看人心。
  崔东山仰头望向夜幕,马上就要中秋了,月儿团团圆。崔东山轻声道:“所以先生一直不希望你长大,不用太着急。长大了,你自己就会想要去承担些什么,到时候你师父拦不住,也不会再拦着你了。还记得当年你师父离开大隋书院的那次分别吗?”
  裴钱使劲点头,黝黑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笑意,大声道:“当然,我可开心哩,宝瓶姐姐更开心。”
  崔东山跟着笑了笑,自问自答道:“为什么要我们所有人合起伙来,闹出那么大的阵仗?因为先生知道,可能下一次重逢,就无法再见到记忆里的那个红棉袄小姑娘了,腮帮红红,个儿小小,眼睛圆圆,嗓音脆脆,背着大小刚刚好的小书箱,喊着小师叔。只靠眼睛,是注定再也见不着了。这就是大人们不可言说的遗憾,只能搁在自己这儿,藏起来。”
  崔东山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轻轻挥动袖子,似乎想要赶走一些烦忧。
  真正忧愁,只在无声处。
  “这些烦人的事情,本来都是长大以后才会自己去想明白的事情,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听一听,至少知道有这么一回事。
  “我爷爷就这么走了,先生不比我少伤心半点,但是先生不会让人知道他到底有多伤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什么你师父喜欢将那些用过的笔、穿过的草鞋、不值几个钱的瓶瓶罐罐,都一件一件收起来?因为他从小就习惯了生离死别,一直在目送别人远去,无法挽留很多人和事,那么能够留下来的就尽量都留下。其实不单单是先生,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各样的分离,只不过往往过去就过去了,远远不如先生这般放在心里,长长久久,关起门来,仔细藏好,不为人知。”
  裴钱转过头,揪心道:“那师父该怎么办呢?”
  崔东山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嘛,先生习惯了啊。”
  裴钱站起身,嚷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
  崔东山默不作声,后仰倒去。
  裴钱一路狂奔下山,去往竹楼,发现师父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桌上放了两壶酒,还沾着些泥土。师父并没有喝酒,他挺直腰杆,双手握拳,轻轻撑在膝盖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站在原地,大声喊道:“师父,不许伤心!”
  陈平安转过头,笑道:“好的。”
  裴钱看着这样的师父,就像她师父,年少时看着斗笠下那样的阿良。
  陈平安站起身,搬了两张小竹椅,跟裴钱一起坐下。
  陈平安轻声道:“裴钱,师父很快又要离开家乡了,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裴钱点头道:“师父也要照顾好自己!”
  陈平安微笑道:“不是师父吹牛,单说照顾好自己的本事,师父是天下少有。”
  裴钱双手提起屁股底下的小竹椅,挪到离师父更近的地方。
  一大一小,一起看着远方。
  这一天,陈平安金身境。
  弟子裴钱,即将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
  师徒二人的坐姿、神态、眼神,如出一辙。
  崔东山过来落座,一桌三人,师父弟子,先生学生。
  崔东山弯腰伸手,拿过那壶曾经埋在竹楼后面的仙家酒酿,陈平安也拿起身前酒,两人分别一口饮尽。
  陈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崔东山笑道:“学生其实就没有离开过,先生身在何方,学生便有思虑跟随。”
  深沉夜色里,少年笑得阳光灿烂。
  陈平安转头望向裴钱,道:“以后说话别学他。”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摇头道:“师父,我从来没学过他啊。”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裴钱双臂抱胸,尽量拿出一些大师姐的气度。
  陈平安说道:“对陈如初,你多费心,千日防贼,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离龙泉郡城还是有些路程,虽然陈如初早早拥有了龙泉剑宗铸造的剑符,可以御风无忌,但是她买东西,喜欢货比三家,十分细致,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买到,可能需要隔个一两天,于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钱,在郡城购置了一栋宅子。是郡守衙署帮忙牵线搭桥,用一个很划算的价格,买了一处风水宝地,街坊邻居,都是大骊京畿的富贵门户。当时的经手人,还只是一个名声不显的文秘书郎——旧太守吴鸢的辅官,如今却是龙泉郡的父母官了,原来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陈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边落脚歇息,等到明儿备齐了货物,才返回落魄山。一般这种情况,离开落魄山前,陈如初都会事先将一串串钥匙交给周米粒或岑鸳机。
  崔东山说道:“学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骊谍子死士,最擅长的就是一个‘熬’字。魏檗私底下,已经让最北边的山神负责盯着郡城动静。何况暖树丫头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学生旧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骊死士与山神都阻拦不及,单凭法袍,暖树依旧挡得住元婴境剑修一两剑。出剑之后,魏檗就该知晓,到时候对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也难了。”
  陈平安笑道:“这算不算假公济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稳,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粉裙丫头的出门无忧,便需要他陈平安与崔东山和魏檗的缜密谋划、小心布局。
  反过来说,他和崔东山各自在外游历,不管经历了什么波诡云谲、惊险厮杀,能够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陈如初这个小管家的天大功劳。
  曾经有过一段时日,陈平安会纠结于自己的这份算计,觉得自己是一个处处权衡利弊、计算得失,连那人心流转都不愿放过的账房先生。但是如今回头再看,庸人自扰罢了,这般不只在“钱”字上打转的算计,有可取之处,也有可贵之处,没什么好遮掩的,更无须在自己内心深处拒绝。
  总之,陈平安绝对不允许因为自己的“想不到”,或者没有“多想想”,而带来遗憾。
  到时候那种事后的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又有何益?后悔能少?遗憾能无?
  如今脚下的落魄山,是他陈平安的分内事。以后眼皮子底下的莲藕福地,也会是。
  先讲良心,再来挣钱。
  钱还是要挣的,毕竟钱是英雄胆、修行梯,只是先后顺序不能错。
  崔东山说道:“不说先生与大师姐、朱敛、卢白象、魏羡,就凭落魄山带给大骊王朝的这么多额外武运,就算我要求一名元婴境供奉常年驻守龙泉郡城,都不为过,老王八蛋也不会放半个屁。退一万步说,天底下哪有只要马儿跑不给马吃草的好事?我劳心劳力坐镇南方,每天风尘仆仆,管着那么大一摊子事情,帮着老王八蛋稳固明的暗的七八条战线,亲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账,我没跟老王八蛋狮子大开口,讨要一笔俸禄,已经算我厚道了。”
  陈平安不置一词,崔东山与老国师崔瀺的“家务事”,不掺和。
  裴钱直到这一刻,才知道原来暖树小管家那边,竟然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顿时有些忧心,问道:“不然以后我陪着暖树一起出门买东西?”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一个四境武夫,出门送人头吗?”
  裴钱哀叹一声,一头磕在桌面上,砰地作响,也不抬头,闷闷道:“么(没)的法子,我练拳太慢了,崔爷爷就说我是乌龟爬爬,蚂蚁搬家,气死个人。”
  陈平安脸色古怪。
  崔东山说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语:“这就犯愁啦?接下来大师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胆一事,更需要从长计议,还真快不起来。”
  裴钱抬起头,恼火道:“大白鹅你烦不烦?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话?”
  崔东山问道:“好听的话,能当饭吃啊?”
  裴钱理直气壮道:“能下饭!我跟米粒一起吃饭,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见着了你,饭都不想吃。”
  陈平安安慰道:“急了没用的事情,就别急。”
  裴钱立即大声道:“师父英明!”
  崔东山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先生,如何?咱们落魄山的风水,与学生无关吧?”
  陈平安置若罔闻,转移话题,道:“我已经与南苑国太上皇魏良聊过,不过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与魏羡打声招呼。”
  魏羡是南苑国的开国皇帝,也是莲藕福地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访山寻仙的君王。
  崔东山笑问道:“魏羡是被先生带出莲藕福地的幸运儿,恩同再造,先生发话,魏羡没理由说不。”
  陈平安摇头道:“落魄山,大规矩之内,要给所有人遵循本心的余地和自由。不是我陈平安刻意要当什么道德圣贤,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而是不如此的话,长久以往,就会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卢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羡,后天也会留不住那位种夫子。”
  崔东山点头道:“先生英明。”
  裴钱怒道:“你赶紧换一种说法,别偷学我的!”
  崔东山摇头晃脑,抖动两只大袖子,笑道:“嘿嘿,就不。你来打我啊,来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个姓氏。”
  裴钱双手抱住脑袋,脑壳疼。也就是师父在身边,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承想师父笑着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干吗不答应他?行走江湖,有求必应,是个好习惯。”
  裴钱眼神光彩熠熠。
  崔东山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在身前摇晃,道:“大师姐,我可是会仙家术法的、吃饱喝足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术,啧啧啧,那下场,真是无法想象,美不胜收。”
  裴钱赶紧收回眼中的光彩,一本正经道:“师父,我觉得同门之间,还是要和睦些,和气生财。”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也有道理。”
  然后陈平安说道:“早点睡,明天师父亲自帮你喂拳。”
  裴钱瞪大眼睛,惊道:“啊?”她倒不是怕吃苦,是担心喂拳之后,自己就要露馅,可怜巴巴的四境,给师父看笑话。
  陈平安笑道:“心里不着急,不是手头不努力。什么时候到了五境瓶颈,你就可以独自下山游历去了,到时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着办。当然,师父答应你的一头小毛驴,肯定会有。”
  裴钱跃跃欲试道:“师父,过了子时,‘明天’就是‘今天’了,现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陈平安按住她的小脑袋,轻轻推了一下,道:“我跟崔东山聊点正事。”
  裴钱委屈道:“与种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鹅有个屁的正事好说的?师父,我不困,你们聊,我就听着。”
  崔东山啧啧道:“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还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还不得上天啊。”
  裴钱不肯挪窝,双臂抱胸,冷笑道:“离间师徒,小人行径!”
  崔东山说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弯曲,威胁道:“小脑壳疼不疼?”
  裴钱这才气呼呼地跑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也没有转头,说道:“草丛里有钱捡啊?”
  一直在那边探头探脑的裴钱悻悻然站起身,道:“师父,方才走半路,听着了蛐蛐叫,抓蛐蛐哩。这会儿跑啦,那我可真睡觉去了。”
  等到裴钱远去,陈平安有些忧心,道:“知道有些担心没必要,多想无益,但是道理劝人最容易,说服自己真的难。”
  崔东山轻声道:“裴钱破境确实快了点,又吃了那么多武运,好在有魏檗压着气象,骊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没人注意,但是等到裴钱自己去走江湖,确实有点麻烦。”
  陈平安有些感慨,缓缓道:“不过听她讲了莲藕福地的那趟游历,能够自己想到并且讲出‘收得住拳’的那个道理,我还是有些开心。怕就怕过犹不及,处处学我,那么将来属于裴钱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许多了。”
  崔东山说道:“先学好的,再做自己,有什么不好?先生自己这些年,难道不就是这么走过来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没个半点规矩记在心上,就先学会了咋咋呼呼,难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记住规矩的年代,长辈却处处刻意与晚辈亲昵,栗暴不舍得敲,重话不舍得说,我觉得很不好。”
  陈平安点点头,听进去了。
  崔东山说道:“是不是也担心曹晴朗的未来?”
  陈平安叹了口气,道:“当然。既不想对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画脚,也不愿曹晴朗耽误了学业和修行。”
  崔东山笑道:“不如让种秋离开莲藕福地的时候,带着曹晴朗一起,去新的天下远游求学。先从宝瓶洲开始,远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资质真是不错,又有种先生传道授业解惑,帮他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陆抬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远离‘迂腐’二字。说到底,还是种秋立身正,学问精粹,陆抬一身学问,但杂而不乱,并且愿意由衷尊重种秋,二者相辅相成,曹晴朗才有此气象。不然各执一端,曹晴朗就废了。”
  陈平安问道:“如果我说,很想让曹晴朗这个名字,载入我们落魄山的祖师堂谱牒,会不会私心过重了?”
  崔东山笑问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里,可曾与曹晴朗提起过此事?”
  陈平安无奈道:“当然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愿,当时曹晴朗就只是傻乐呵,使劲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让我有一种见着了裴钱的错觉,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虚。”
  崔东山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成了,这是你情我愿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妨想想以后栽培一个读书种子的诸多费神费力,这样是不是会好一点?”
  陈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许多。然后陈平安想起了另外一个孩子,名叫赵树下。不知道如今那个少年学拳走桩如何了。
  对于不同的晚辈,陈平安有不同的挂念和期望。陈平安对于赵树下,一样很重视。
  赵树下练拳的路数,其实最像自己。万事不靠,只靠勤勉。少年心思纯粹,他的学拳之心,习武所求,都让陈平安很喜欢。
  陈平安便与崔东山第一次提及赵树下,当然还有那个修道坯子少女赵鸾,以及自己极为敬佩的渔翁先生吴硕文。
  崔东山缓缓说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还能够推陈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陈平安笑道:“你自己连武夫都不是,空谈。我说不过你,但是对赵树下,你别画蛇添足。”
  崔东山点头答应下来。
  有他这个学生,得闲时多关照几眼,便可以少去许多的意外。何况他崔东山也懒得做那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例如改善披麻宗的护山大阵,多出那两成的威势。
  崔东山自然还是留了气力的,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门兴亡的大事,竺泉并没有仗着香火情,得寸进尺,甚至连开口暗示都没有,更不会在陈平安面前碎碎念叨。
  因为披麻宗暂时拿不出对等的香火情,或者说拿不出崔东山这个陈平安的学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干脆不说话了。
  若是把崔东山换成陈平安,竺泉肯定会直言不讳,哪怕与披麻宗的上宗要来神仙钱,依旧不够结清,那老娘就先赊欠,她竺泉会欠债欠得半点不愧疚。
  但陈平安是陈平安,崔东山是崔东山,哪怕他们是先生学生,都以落魄山为家。
  这就是分寸。
  竺泉在骸骨滩当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称职,虽说境界不低,但于宗门而言却又不太够,只能用最下乘的选择,在青庐镇身先士卒,硬扛京观城的南下之势,令举洲皆知,披麻宗是一个很爽利的山上宗门,恩怨分明。
  这种有口皆碑的山头门风、修士声誉,便是披麻宗无形中积攒下来的一大笔神仙钱。
  陈平安这趟北俱芦洲之行,从竺泉坐镇的披麻宗,还有那座火龙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学到了许多书外道理。
  陈平安又取出两壶糯米酒酿,一人一壶。
  这一次,两人都缓缓饮酒。
  有了一座粗具规模的山头,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多。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礼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这绝不是崔东山亮出“大骊绿波亭首领”这个台面上的身份,就能讨到点好处的简单事情。
  鳌鱼背那边,已经取得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的卢白象与刘重润,已经在返程路上。等卢白象到了落魄山,他的两名嫡传弟子元宝和元来这对姐弟,就该在谱牒上记名。但比较尴尬的是,至今落魄山还没有建造出一座祖师堂,被许多事情耽搁了,比如奠基、上梁、挂像、上头香等,陈平安这个落魄山山主必须到场。所以陈平安暂时还需要待一段时日,先等卢白象回到落魄山,再等朱敛从老龙城回来。
  周米粒正式成为落魄山右护法,会不会惹来人心浮动,也是陈平安必须去深思的问题。
  陈平安站起身,道:“我去趟骑龙巷。”
  崔东山笑道:“走路去?”
  陈平安说道:“裴钱有龙泉剑宗颁发的剑符,我可没有。大半夜的,也不劳烦魏檗了,刚好顺便去看看崴脚的郑大风。”
  崔东山说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两人下山的时候,岑鸳机正好练拳上山。
  陈平安与崔东山侧身而立,让出道路。岑鸳机不言不语,拳意流淌,心无旁骛,走桩上山。
  两人继续下山。
  崔东山笑道:“这个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对朱敛刮目相看。”
  陈平安点头道:“说明朱敛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带坏的落魄山歪风邪气,就靠岑鸳机扳回一点了。要好好珍惜。”
  崔东山无奈道:“若是先生铁了心这么想,便能够心安些,学生也只好硬着头皮承认了。”
  到了山脚,陈平安敲门,半天没动静。陈平安没打算放过郑大风,敲得震天响。
  郑大风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开了门,见到了陈平安,故作惊讶道:“山主回家了?怎么都不与我说一声?几步路,都不愿意多走?看不起我这个看大门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郑大风,今夜造访又算怎么回事?伤心了伤心了。睡觉去,省得山主见了我碍眼,我也糟心,万一丢了饭碗,明天就要卷铺盖滚蛋,完蛋了。难不成还要睡县城大街上去?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冻,山主忍心?有事以后再说,反正我就是看大门的,没要紧事可聊,山主自个儿先忙大事去……”这一番言语,说得行云流水,毫无破绽。
  郑大风说着就要关上门,陈平安一手拉住大门,笑眯眯道:“大风兄弟伤了腿脚,这么大的事情,我当然要问候问候。”
  郑大风浑身正气,摇头道:“不是大事,大老爷们,只要第三条腿没断,都是小事。”
  一人关门,一人拉门,僵持不下。
  郑大风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这样欺负人,那我郑大风可就要撒泼打滚了啊?”
  陈平安气笑道:“真有事要聊。”
  郑大风问道:“谁的事?”
  陈平安没好气道:“反正不是裴钱的。”
  郑大风“哎哟喂”一声,低头弯腰,腿脚利索得一塌糊涂,一把挽住陈平安胳膊,往大门里边拽,嘴里忙不迭道:“山主里边请,我这里地儿不大,款待不周,别嫌弃。这事真不是我喜欢背后告状,真是朱敛抠门,拨的银子,杯水车薪。瞧瞧这宅子,有半点气派吗?堂堂落魄山,山门如此寒酸,我郑大风都没脸去小镇买酒,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敛这人吧,兄弟归兄弟,公事归公事,太他娘铁公鸡了!”
  崔东山笑呵呵道:“真是说者落泪,听者动容。”
  郑大风转头道:“莲藕福地分账一事,为了崔小哥,我跟朱敛、魏檗吵得天翻地覆。为了让他们能够松口,答应崔小哥的那一成分账,我差点讨了一顿打,真是险之又险,结果还是没能帮上忙,每天就只能喝闷酒,然后就不小心崴了脚。”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感激涕零。”
  崔东山停下脚步,说去山门等待先生,便跨过门槛,轻轻关上了门。
  陈平安与郑大风各自落座,说了从狮子峰李柳那边听说来的一魂一魄之事。
  郑大风点头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没那心气折腾了。”
  然后郑大风问道:“怎么?觉得落魄山缺打手,让我上上心,帮着落魄山长长脸?”
  陈平安摇头道:“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
  郑大风笑道:“知道不会,才会这么问,这叫没话找话。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边喝西北风去了。”
  陈平安说道:“这次找你,是想着你如果想要散心的话,可以经常去莲藕福地走走看看,不过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随口一提。”
  郑大风点点头,道:“崔老爷子的半数武运,故意留在了莲藕福地,加上提升为了中等福地,灵气骤然增加之后,如今那边确实有点意思。”
  郑大风似乎有些心动,揉着下巴,沉吟道:“我会考虑的。”
  例如在那边开一座生意兴隆的青楼?
  郑大风咧嘴笑笑,自顾自挥挥手,这种缺德事做不得,在闹市开间酒铺还差不多,聘几个娉婷袅娜的酒娘,她们兴许脸皮薄,拢不起生意,必须雇几名身姿丰腴的沽酒妇人才行,会聊天,回头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边,挣不着几枚钱,有愧落魄山。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养眼。自己这个当掌柜的,就可以每天跷着二郎腿,只管收钱。
  陈平安不知道郑大风在打什么算盘,见他只是满脸笑意,时不时伸手抹嘴,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告辞离去。
  郑大风一路送到大门口,要不是陈平安拒绝,他估计能一直送到小镇那边。
  陈平安与崔东山徒步远去。
  郑大风叹了口气,先前故意提及崔诚武运一事,陈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却又不是多好的事。
  没办法,什么样的人,便有什么样的苦乐。
  至于那个崔东山,郑大风不愿多打交道,太会下棋。
  郑大风没有回去睡觉,反而出了门,身形佝偻,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门那边,斜靠着白玉柱。
  落魄山,没有明显的小山头,但是如果细究,其实是有的——围绕在崔东山身边,便有一座。
  山外的卢白象、魏羡,是。
  骑龙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东山自己愿意,这座山头可以在一夜之间,就成为落魄山第一大阵营,多出许多新面孔。
  但是郑大风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那些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崔东山的人物,想要进入落魄山,尤其是想要在谱牒上留下名字,至少得先过山门。
  巧了,他郑大风刚好是一个看大门的。
  郑大风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静静等了半天,突然一跺脚,怎么岑姑娘今夜练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石柔打开铺子大门,见陈平安与崔东山都在,便有些尴尬。若只是年轻山主,倒还好,可有了崔东山在一旁,石柔便会心悸。
  去了后院,陈灵均打着哈欠,站在天井旁。
  陈平安让石柔打开一间厢房屋门,在桌上点燃灯火,取出一大摞笔记、官府或自己绘制的山水形势图,同时取出了一颗颗篆刻有姓名、门派的黑白棋子,开始讲述济渎走江之事。那水龙宗济渎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还有济渎最东边的春露圃谈陵、唐玺、宋兰樵等修士,此外还有云上城、彩雀府,位于北俱芦洲中部的浮萍剑湖等,便是白子,至于数目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杨氏。陈平安指着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着解释说,棋子是这般,但是人性,不讲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给出一个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时候,不可以生搬硬套,不然会吃大亏。
  看着桌上那条被一粒粒棋子牵连成的雪白一线,陈灵均憋了半天,才低声说道:“谢了。”
  陈平安有些意外,便笑着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
  陈灵均恼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经谢过了,领不领情,随你自己。”
  陈平安有些乐呵,打算为陈灵均详细阐述这条济渎走江的注意事项,事无巨细,都得慢慢讲,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东山眯眼说道:“劳烦您这位大爷用点心,这是你老爷拿命换来的路线,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妥善的走江了。”
  陈灵均有些紧张,攥紧了手中那摞纸张。
  陈平安摆摆手,道:“没这么夸张,北俱芦洲之行,游历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对我感恩。但是你切记,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以往在落魄山上,你与陈如初都是蛟龙之属,想要埋头修行,都使不出劲,我便从来都不说什么,对吧?可是这一次,你务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惫懒脾气,如果事后被我知道,你敢将济渎走江视为儿戏,随随便便,我宁肯让人将你丢回落魄山,也不会由着你瞎晃荡。”
  说到这里,陈平安正色沉声道:“因为你会死在那边的。”
  陈灵均点点头,郑重道:“我知道轻重。”
  陈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陈灵均望向陈平安,对方眼神清澈,笑意温暖,陈灵均便也心静下来。
  陈平安笑着取出笔墨纸张,放在桌上,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我可能说得细且杂,你要是觉得十分重要的人事,便记下来,以后动身赶路,可以随时拿出来翻翻看。”
  崔东山说道:“只差没有亲自替这位大爷走江了。”
  陈灵均刚要落座,听到这话,便停下动作,低下头,死死攥住手中纸张。
  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崔东山举起双手,道:“我这就出去坐着。”
  崔东山果真出去关上了门,然后端了板凳坐在天井边,跷起二郎腿,双手抱住后脑勺,蓦然一声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马上。”她都忘了掩饰自己的女子嗓音。
  在骑龙巷待久了,石柔差点连自己的女子之身都给忘得七七八八,结果一遇到崔东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陈平安拍了拍陈灵均的肩膀,苦口婆心道:“崔东山说话难听,我不帮他说什么好话,是真的难听。但是你不妨也听听看,除了那些无理取闹,每一句我们觉得难听的话,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窝子的言语。我们可以脸上不在意,但是心里得多嚼嚼,黄连味苦,但是可以清热清心。大道理我就说这么多,反正此次分开后,就算我想说,你想听,都暂时没机会了。”
  陈灵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疑惑道:“又要去哪儿?”
  陈平安笑道:“倒悬山,剑气长城。”
  陈灵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爷你这山主当得也太甩手掌柜了。”
  他原本想说怎么不早点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没说,因为他自己也知道,谁都可以说这句话,唯独他陈灵均最没有资格。
  陈平安点头道:“接受批评,暂时不改。”
  陈灵均咧嘴一笑,端坐提笔,铺开纸张,开始听陈平安讲述各地风土人情、门派势力。
  陈灵均在纸上写下一件注意事项后,突然抬头问道:“老爷,你以后还会这样吗?”
  陈平安疑惑道:“怎么讲?”
  陈灵均说道:“以后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爷你也会这么对待每个人吗?”
  陈平安想了想,摇头笑道:“很难了。先来后到什么的,难免亲疏有别,这是一方面,当然还有更多需要顾虑的事情,不是事必躬亲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后人越多,人心世情,就会越来越复杂,我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只能尽量保证落魄山有个不错的氛围。打个比方,不是门外的崔东山修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对,你就该事事听他的,你若觉得在他面前没有道理可讲,又觉得不服气,那就可以找我说说看,我会认真听。”
  陈灵均“嗯”了一声。
  崔东山在外面幽怨道:“先生,学生最擅长以德服人。”
  陈灵均翻了个白眼。
  果然,陈平安为陈灵均讲述走江事宜,唠叨到了天明时分。陈灵均也记下了歪歪扭扭的几十条关键事项。
  陈平安啧啧道:“陈灵均,你这字写得……比裴钱差远了。”
  陈灵均涨红了脸,道:“我又不每天抄书,我要是抄书这么久,写出来的字,一幅字帖至少也该卖几枚小暑钱……雪花钱!”
  陈平安笑问道:“你自己信不信?”
  陈灵均吃瘪,到底是脸皮薄。
  陈平安双手笼袖坐在长凳上,闭上眼睛,思量一番,想想有无遗漏——暂时没有,便打算稍后想起些,再给陈灵均写一封书信。
  睁开眼睛,陈平安随口问道:“你那个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么样了?”
  陈灵均摇摇头,道:“就那样。”
  陈平安说道:“你动身去往北俱芦洲之前,其实可以走一趟御江,告个别,该喝喝该吃吃,但是也别说自己去走江,就说自己出门远游。以诚待人,不在事事都说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给人惹麻烦,还能力所能及地帮人解决些麻烦,却无须别人在嘴上向你道谢感恩。”
  陈灵均收起了笔纸,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道:“以往我不想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门吹牛。”
  陈平安笑道:“世道不会总让我们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坏事。”
  陈灵均犹豫了半天,始终不敢正视陈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说自己其实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么北俱芦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会不会很生气?”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个答案。
  陈灵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陈平安。
  陈平安开口说道:“不生气。”
  陈灵均猛然坐起身,一脸匪夷所思,问道:“当真?”
  陈平安笑道:“我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因为走江是一件天大好事,你陈灵均就必须立即动身,吭哧吭哧,风雨无阻。我甚至认为,你如果不是很想去走江,那么此事就根本不用着急,那条济渎大江又跑不掉。事实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济渎,比起现在懵懵懂懂,完全当个差事去对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话说回来,走渎一事,是你陈灵均的一条必经之路,很难绕过去。如今多做些准备,总归不是坏事。”
  陈平安停顿片刻,又道:“可能这么说,你会觉得刺耳,但是我应该将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如崔东山所说,世间的蛟龙之属,山野湖泽,何其之多,却不是谁都有机会以大渎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误,但只是习惯了惫懒,不愿挪窝吃苦,我会很生气。但如果你觉得此事根本不算什么,不走济渎又如何,我陈灵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我陈灵均就是喜欢待在落魄山上,待一辈子都乐意,那作为你家老爷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罢,我都半点不生气。”
  陈灵均笑道:“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每次陈如初去郡城买东西,你都会暗中保护她,我很开心,因为这就是担当。”
  陈灵均有些羞恼,恨恨道:“我就随便逛逛!是谁这么碎嘴告诉老爷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门外崔东山懒洋洋道:“我。”
  陈灵均呆若木鸡。
  陈灵均小跑过去开了门,蹑手蹑脚来到崔东山身后揉肩膀,轻声问道:“崔哥,任劳任怨坐了一夜,哪里乏了酸了,一定要与小弟讲啊,都是相亲相爱的自家人,太客气了就不像话!小弟这手上力道,是轻了还是重了?”
  陈平安跨过门槛,一脚踹在陈灵均屁股上,笑骂道:“落魄山的风水,你也有一份!”
  骑龙巷压岁铺子隔壁的草头铺子,也开张了,铺子里忙着的是那个昵称为酒儿的少女。
  陈平安笑着打招呼道:“酒儿,你师父和师兄呢?”
  少女赶紧施了个万福,惊喜道:“陈山主。”然后有些赧颜,说道:“师父一直在操持生意,岁数也大了,便晚些才会起床。今儿我来开门,以前不是这样的。师兄去山里采药好些天了,估计还要晚些才能回骑龙巷。”
  酒儿就要去喊师父,毕竟是山主亲临,哪怕被师父埋怨,挨一顿骂,也该通报一声。
  陈平安拦下酒儿,笑道:“不用叨扰道长休息,我就是路过,看看你们。”
  酒儿有些紧张,怯生生道:“陈山主,铺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陈平安说道:“没事,草头铺子的生意其实算不错的了,你们再接再厉,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万别不好意思。这句话,回头你一定要帮我捎给你师父。道长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欢自己扛着,这样其实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对了,我就不进铺子里了,还有些事情要忙。”
  刚刚开门的酒儿,双手悄悄绕后,搓了搓,轻声道:“陈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陈平安摆手笑道:“真不喝了,就当是先记着吧。”
  酒儿笑了笑。
  陈平安点头道:“酒儿脸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说明我家乡的水土还是养人的。以前还担心你们住不惯,现在放心了。”
  酒儿有些脸红。陈平安挥挥手告别。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沿着那条骑龙巷台阶,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走这条路线,就必然要先经过顾家祖宅,陈平安停下脚步,问道:“顾叔叔那边?”
  崔东山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不过如今顾韬已经成了大骊旧山岳的山神,也算功德圆满,顾璨在书简湖混得也不错。儿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妇人在郡城那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日子过得好了,许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来。”
  陈平安继续前行,又问道:“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那栋宅子?”
  崔东山缓缓道:“那个嫁衣女鬼?可怜鬼,喜欢上了个可怜人。前者混得可恨可憎,后者那才是真可怜,当年被卢氏王朝和大隋王朝的书院士子,坑骗得惨了,最后落得个投湖自尽。一个原本只想着在书院靠学问挣到贤人头衔的痴情人,希冀着能够以此来换取朝廷的认可和敕封,让他可以明媒正娶一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当年的大骊,而不是如今的大骊,不然就会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结局。那女鬼毕竟是一头污秽鬼魅,连书院大门都进不去,她非要硬闯,差点直接魂飞魄散,最后还好没蠢到家,耗去了与大骊朝廷仅剩的香火情,才带离了那名书生的尸骨,还知道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原来书生从未辜负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于是她便彻底疯了,在顾韬离开她那府邸后,她便带着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里,脱了嫁衣,换上一身缟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说是在等人。”
  陈平安问道:“这里面的对错是非,该怎么算?”
  崔东山伸出一只手掌,以手刀姿势,在空中切了几下,笑道:“得看起始和结尾,从哪里到哪里。以女鬼和书生相逢相亲相爱作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么多读书人作为结尾,那就很简单—— 一巴掌拍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愿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从女鬼的山水功绩来看,从她的禀性良善开始计算,那就会很麻烦。若是还想着她万一能够知错改错,此后百年数百年弥补人世,那就更麻烦。要是再站在那些枉死的读书人角度,去想一想问题,就是……天大的麻烦。”
  崔东山说到这里,问道:“敢问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
  在陈平安掏出钥匙去开祖宅院门的时候,崔东山笑问道:“那么先生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有事乱如麻,于先生何干?”
  陈平安开门后,笑道:“再想想便是。”
  进了屋门,陈平安取出两条小板凳。
  崔东山坐下后,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义的言语,‘上山修道有缘由,原来都是神仙种’。”
  陈平安说道:“听说过。”
  崔东山说道:“寻常人听见了,只觉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其实,会这么想的人,就已经不是神仙种了。愤懑之外,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应该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以脚尖在院中泥地上画出一个有极小缺口的圆圈,然后向外面画了一个更大的圆,才道:“必须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有机会可选。”
  崔东山突然沉默片刻,这才缓缓开口,道:“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后人生,其实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绝望。”
  陈平安默不作声,双手笼袖,微微弯腰,看着院门外的泥瓶巷。
  崔东山继续说道:“比如当年刘羡阳还是死了。”
  崔东山又说道:“比如齐静春其实才是幕后主使,算计先生最深的那个人。”
  崔东山再说道:“又比如顾璨让先生觉得他知道错了,并且在改错了,先生事后才知道并非如此。再比如裴钱第一次重返莲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后选择等死,赌的就是先生不会杀她。”
  陈平安终于开口道:“设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里话,不吐不快。”
  崔东山便以飞剑画出一座金色雷池。
  陈平安站起身,双手笼袖,在院子里绕圈而走,轻声道:“齐先生死后,却依旧在为我护道,因为在我身上,有一场齐先生有意为之的三教之争。我知道。”
  崔东山站起身,脸色微白,道:“先生不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崔东山,面无表情道:“放心,我很聪明,也很从容。所以齐先生不会输,我陈平安也不会。”
  崔东山神色颓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双手,一手越过头顶,一手放在膝盖处,道:“齐静春以此护道,又如何?如今先生还在低处,这高低之间,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一个例子。”
  说到这里,崔东山想起某个存在,撇撇嘴,道:“好吧,杜懋不算,齐静春还算有那么点应对之策。可是再往下一点,飞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境、仙人境,或是元婴境剑修,先生与之捉对厮杀,怎么办?”
  陈平安转过身,笑道:“你这是什么屁话,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应付一个个万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极端,便从来不是道理。你会不懂?你这不服输的混账脾气,得改改。”
  崔东山说道:“心里服输,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崔东山收敛神色,说道:“这么早知道,不好。”
  陈平安说道:“我知道。”
  崔东山双手挠头,郁闷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这句话最能吓死山巅人了。以无心算有心,才有胜算啊。先生难道不清楚,早年能够赢过陆沉,有着很大的侥幸?如今若是陆沉再针对先生,稍稍分出心思来,舍得不要脸皮,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输无疑。”
  崔东山停下手上动作,加重语气道:“必输无疑!”
  陈平安点头道:“也许吧。”
  崔东山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每一个清晰认知的形成,都是在为自己树敌。
  简直就是与世为敌。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远比高树,更经得起劲风摧折。
  陈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担心这些,人总不能被自己吓死。泥瓶巷那么多年,我都走过来了,没理由越走胆子越小。拳不能白练,人不能白活。”
  崔东山点点头,道:“先生能这么想,也还好。”
  陈平安缓缓道:“慢慢来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让我十二子,都稳操胜券,十年后?一百年后呢?”
  崔东山小声说道:“若是棋盘还是那纵横十九道,学生不敢说几十年之后,还能让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盘稍稍再大些……”
  陈平安目视前方,微笑道:“闭嘴!”
  崔东山笑道:“先生不讲理的时候,最有风采。”
  他这学生,拭目以待。很期待。
  陈平安说出门一趟,也没管崔东山。
  崔东山就留在祖宅,他蹲在地上,看着那两个圆,不是研究深意,是纯粹无聊。
  这世间万千学问,能够让崔东山往细微处去想的,并不多了。
  陈平安去了趟爹娘坟头,烧了许多纸钱,其中还有从龙宫洞天那边买来的,然后蹲在坟边添土。
  崔东山踮起脚尖,趴在墙头上,看着隔壁院子。这条巷子的风水,那是真好——宋集薪成了大骊藩王,稚圭就更别提了,整座老龙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护院家丁。
  崔东山爬上墙头,蹦跳了两下,抖落尘土。
  剑仙曹曦已经从北俱芦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镇楼毕竟需要有人镇场子,只留下那个修行路上有点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骊行伍中摸爬滚打。
  关于嫁衣女鬼一事,其实先生不是没有当下的答案,只不过他崔东山故意说得复杂了,为的便是想要确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倾向于哪种学问。
  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崔东山现在挺后悔的。
  崔东山伸出双手,十指张开,抖动手腕。如果没有这么一出,其实崔东山挺想与先生聊另外一桩“小事”,一桩需要由无数细微丝线交织而成的学问。
  崔东山当然不会倾囊相授,只会拣选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烂碎瓷片,到底如何拼凑成一个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欲,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学问根柢,就在织网。
  现在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此举成本太高,学问太深,门槛也太高,就连崔东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忧虑——妖族的大举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须打造白玉京来与之抗衡的死敌,都难逃彻底覆灭的下场。
  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出现,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质不同而已。
  崔东山也希望将来有一天,能够让自己诚心诚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将大功告成之际告诉他,他的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不但如此,还要说清楚到底错在哪里对在哪里,然后他崔东山便可以不惜生死,慷慨行事了。
  不会像当年的那个老秀才,只说结果,不说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