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唯恐大梦一场
今天酒铺里酒鬼赌棍们人满为患,和和气气,其乐融融,都在说那二掌柜的好话,不是说二掌柜这般玉树临风,有他大师兄之风,就是说二掌柜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酱菜和阳春面,应该是咱们剑气长城的一绝了,不来此处饮酒非剑仙啊。
这让某些人反而心慌,喝着酒,浑身不得劲儿,琢磨这会不会是某些敌对势力的下作手腕,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拙劣捧杀伎俩?于是这些人便默默将那些言语最起劲、吹嘘最腻人的人的名字相貌都记下,回头好与二掌柜邀功去。至于会不会冤枉好人,误伤盟友,反正二掌柜自己把关便是,他们只负责通风报信告刁状,毕竟其中还有几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柜的暗示,尚未真正成为可以一起坐庄押注坑人挣钱的道友。
城头这边,郁狷夫啃着烙饼,一手拎着水壶,眺望城头以南的某处战场,那里多了好多的小坑洼。能够从这么高的城头,看见那些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可以想象置身其中,只会是坑洼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时常来往于城头,与少女朱枚算是半个朋友了,毕竟在邵元王朝这拨剑修里,最顺眼的,还是爱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个金丹境剑修金真梦,其余的,都不太喜欢。当然,郁狷夫的不喜欢,只有一种表现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与我打招呼,我也点头致礼,你要想继续客套寒暄就免了。如果遇见的是前辈,就主动打招呼,点到即止,就这么简单。
我郁狷夫只是来砥砺拳法的,不是来帮着家族势力拓展人脉的,何况郁家只与倒悬山还算有点香火情,与剑气长城,八竿子打不着。
至于朱枚,大概早就觉得自己与郁狷夫是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忧愁,烙饼带得太少,吃得太快,包裹里边的那些烙饼,早已殆尽,咫尺物里也所剩不多了。
这只不过是小小的忧愁,不值一提。郁狷夫此次来剑气长城淬炼体魄,初衷是追寻曹慈的武学道路,夯实金身境,没想到能够遇到那个同样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柜,也没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剑气长城,此地剑仙更加让人心向往之,哪怕自己不是练气士,更不是剑修,依旧会觉得相较于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剑气长城的一些可取之处,绝无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饼,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练拳。
练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这辈子的头等事,可是偶尔偷个懒,想点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紧。
那位左右前辈的剑术,无愧“最高”二字。
剑仙孙巨源目睹过那场战事的首尾。按照孙剑仙的说法,左右此次出剑,先是“力大无理”,硬生生将岳青劈落城头,随后不再拘束剑气,岳青从头到尾,还手次数,屈指可数。不是岳青不强,而是那把本命飞剑百丈泉的剑气瀑布,声势大不过左右剑气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飞剑云雀在天,更是连落地的机会都不多。
不过孙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气,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剑砍死,同时,也是给其他剑仙出手拦阻的台阶和理由。可惜左右没理睬好言劝说的两位剑仙,只是盯着岳青以剑气乱砸。不是真的杂乱无章,恰恰相反,左右的剑气太多,剑意太重。战场上剑仙分生死,稍纵即逝,看不真切全部,无所谓,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开,许多险峻时分的剑仙出剑,往往就真的只是随心所欲,灵犀一点,反而能够一剑功成。
当时左右一言不发,但是意思很明显,岳青之外其余剑仙,远观无妨,言语无碍,唯独近身之人皆敌手。
那两位剑仙当时都快尴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长剑一剑斩下,大地开裂,沟壑顿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剑仙差点就得铆足劲硬抗此剑。他只好呼朋唤友,又喊了两位剑仙来助阵,但依旧是谁都不敢放手攻伐,万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换剑尖所指之人,怎么办?
在岳青不得不倾力出剑之际,城头之上出现了老大剑仙的身影,双手负后,凝视着南边战场,好像与左右说了句话。
左右这才收剑。
孙巨源最后与郁狷夫感慨道,剑术如此高了,还最不怕一人单挑一群,这左右,难不成是想要在剑气长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当时好奇询问,何谓一步登天?
只可惜孙巨源笑着不再言语。
郁狷夫站起身,沿着墙头缓缓出拳,出拳慢,身形却快。
走出约莫一炷香后,遇到了一位迎面走来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这就得先问过叽叽喳喳的耳报神朱枚答应不答应了。朱枚说这个少年,是那陈平安的学生,宝瓶洲人氏,姓崔名东山,按照辈分,算是文圣一脉的三代弟子,就是这崔东山好像脑子不太灵光,时好时坏,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对方笔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让双方就这么擦肩而过。
不承想对方好像也是这般打算,刚好又对上路线,郁狷夫便再次更换路线,对方也恰好挪步,一来二去,那崔东山停下脚步,哭丧着脸道:“郁姐姐,你就说要往左边走还是往右边走好了,我反正是不敢动了,不然我怕你误以为我图谋不轨,见着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说什么,见他停步,就绕路与他远远错身而过,不承想那人也跟着转身,与她并肩而行,只不过双方隔着五六步距离。崔东山轻声说道:“郁姐姐,可曾听说《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可有心仪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当中,最不成材、囊中最羞涩的一个,修为一事多费钱,我不愿先生担忧,便只能自己挣点钱,靠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在先生那边偷了两本印谱、三把折扇,又去晏家大少爷的绸缎铺子,低价收入了六方印章,郁姐姐你就当我是个包袱斋吧,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脚步,笑道:“如果我没有看错,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产的山上重宝,你靠着贩卖印谱、折扇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兴隆,卖一百年,够不够买下那艘符舟?我看难。直说吧,找我是为了什么事情?”
只见那少年满脸哀伤、无奈、苦涩,怔怔道:“在我心目中,郁姐姐原本是那种天底下最不一样的豪阀女子,如今看来,还是一样瞧不起鸡零狗碎的辛苦钱啊。也对,钟鸣鼎食之家,桌上随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一只破裂不堪、缝缝补补的鸟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钱?”
郁狷夫摇头道:“还不愿意有话直说?你要么靠着隐藏的实力修为,让我停步,不然别想我与你多说一个字。”
郁狷夫刚要前行,崔东山赶紧说道:“我一门心思挣钱,顺便想要让郁姐姐记住我是谁,郁姐姐不信,伤了我的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舍得生郁姐姐的气。既然如此,我与郁姐姐打个赌,赌我这些物件里,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还得是愿意掏钱买的,才算我赢你输。若是我输了,我就立即滚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见不着郁姐姐,输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赢了,郁姐姐便花钱买下,还是姐姐得了好,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却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来:“郁姐姐是什么人,我岂会不清楚?之所以能够愿赌服输,可不是世人以为的郁狷夫出身豪门,心性如此好,是什么高门弟子气量大,而是郁姐姐从小就觉得自己输了,也一定能够赢回来。既然明天能赢,为何今天不服输?没必要嘛。”
郁狷夫脸色阴沉,道:“你是谁?”
少年委屈道:“与郁姐姐说过的,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道:“我不但愿赌服输,我也敢赌,将你的物件拿出来吧。”
崔东山满脸羞赧,低头看了眼,双手赶紧按住腰带,然后侧过身,扭扭捏捏,不敢见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对方脑袋太阳穴。只是对方竟然一动不动,好似吓傻了的木头人,又好像是浑然不觉,郁狷夫见状立即将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极大收敛拳意,压在了五境拳罡,最终拳落对方额头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并且拳头下坠,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帮上。不承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对于接下来一幕,还是大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对方深浅,但是内心会有一个高下的猜测,最高元婴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剑气长城,这少年的脚步、呼吸不会如此自如顺畅。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跻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这五境武夫一拳,对方可躲,四境一拳,对方也可扛下,绝不至于受重伤,当然一时半刻的皮肉之苦,还是会有。
可郁狷夫哪里会想到对方挨了一拳后,身体飞旋无数圈,重重摔在十数步外,手脚抽搐,一下,又一下。
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边。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伪。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可怜兮兮道:“郁姐姐,我差点以为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郁狷夫皱了皱眉头,拳意一震,立即弹开那个白衣少年,后者整个人瞬间横滑出去十数步。
崔东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刚想要随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脏了衣服,便抹在墙头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越发皱眉。朱枚没说错,这人的脑子,真有病。
实在不愿意跟这种人纠缠不清,就在郁狷夫想要离开之时,不承想崔东山已经从袖子里飞快掏出了两本印谱,整整齐齐放在身前地上,只不过两本印谱却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挡住后边所有的印章、折扇、纨扇。他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赌一把!”
郁狷夫犹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张“小赌桌”。
估计是担心她万一瞥见了印谱“两扇大门”后的光景,明知必输,便要心生反悔不赌了,崔东山还抬起双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两只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房顶。
郁狷夫盘腿而坐,伸手推开两本印谱,这两本印谱明显不是她会掏钱买下之物。
不过在郁狷夫动手之前,崔东山又伸出双手,掩盖住了两方印章。
所有折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开,拿起崔东山没有藏藏掖掖的那方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鱼化龙”。鱼,算是谐音郁。
是个好兆头,只不过郁狷夫依旧没觉得如何心动。我打小就不喜欢郁狷夫这个名字,对于郁这个姓氏,自然会感恩,却也不至于太过痴迷,至于什么鱼化不化龙的,我又不是练气士,哪怕曾经亲眼看过中土那道龙门之壮阔风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荡,风景就只是风景罢了。
故而郁狷夫依旧只是将其放在一边,笑道:“只剩下最后两方印章了。”
崔东山用双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住山峰,道:“郁姐姐,敢不敢赌得稍微大一点,前边的小赌赌约,依旧有。我们再来赌郁姐姐你是喜欢左边印章,还是喜欢右边印章,或者郁姐姐干脆赌得更大一点,赌那两边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动也不会花钱买,如何?郁姐姐,曾经有问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杰气,不知道今天豪气是否犹在?”
郁狷夫问道:“两种押注,赌注分别是什么?”
崔东山便以心声言语,微笑道:“赌注稍大,就是赌郁姐姐以后为我捎句话给郁家;赌得更大,就是帮我捎话给周神芝,依旧只有一句话。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话人而已,绝不会让你做半点多余事情。不然赌约作废,或者干脆就算我输。”
郁狷夫瞬间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线道:“我可以不赌?”
崔东山笑道:“当然可以啊。哪有强拉硬拽别人上赌桌的坐庄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别人买自己物件的包袱斋?只是郁姐姐当下心境,已非方才,毕竟郁姐姐终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长辈,还是救命恩人,故而说违心言,做违心事,是为了不违背更大的本心,当然情有可原。只是赌桌就是赌桌,我坐庄终究是为了挣钱,公平起见,我需要郁姐姐愿赌服输,掏钱买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松了口气。
崔东山微笑道:“愿赌服输,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赢。只可惜今天这次认输,此生都未必能赢回来了。当然当然,这终究是小事。人生在世,岂可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无视世间之大规矩风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该如此。”
郁狷夫抬起头,问道:“你是故意用陈平安的言语激我?”
宁府门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场问拳,陈平安曾说,武夫说重话,得有大拳意。
崔东山笑眯起眼,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儿多走两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练气士,是那纯粹武夫,武学之路,从来逆水行舟,不争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心知肚明,我若是输了,再帮你捎话给家族,我郁狷夫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没底气游历四方?”
崔东山点头笑道:“自然,不知道点赌客的品性人心,岂敢坐庄,八方迎客?只不过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赏赐的名字而已。身为女子,却非要被人以男儿看待,哪个有心气的女子,长大了还会喜欢?只不过我相信郁狷夫对于自己的姓氏,观感还是不错的。”
郁狷夫苦笑。朱枚朱枚,你个呆子痴儿,不管此次输赢,回头我都要骂你几句。
不过郁狷夫在心情复杂之余,其实一直在细细观察对方双手的细微动作,希望以此来辨认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让这个崔东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准。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钱,轻轻一弹,落地后,是反面。郁狷夫说道:“右手!我赌右手遮掩印章,我不会掏钱买。”
崔东山一弯腰,就要去拿小暑钱了。
郁狷夫怒道:“崔东山!”
崔东山抬起头,一脸茫然,道:“赢了不收钱,我干吗要坐庄和当包袱斋,我家先生是善财童子,我又不是,我就挣些辛苦钱和良心钱。”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东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道:“郁姐姐生气的时候,原来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将那印章收在手中,并非《百剑仙印谱》和《皕剑仙印谱》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头望去。
边款:“石在溪涧,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绮云在天,拳犹然在那天上天。”印文则是:“女子武神,陈曹身边。”
郁狷夫死死攥紧这一方印章,沉默许久,抬起头道:“我输了,说吧,我会捎话给家族。”
对方之厉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绮云这两个化名,也不在对自己与家族和周老先生的关系脉络,都一清二楚。对方的真正厉害,在于算计人心之厉害,算准了她郁狷夫由衷认可陈平安那句言语,算准了自己一旦输了,就会愿意答应家族,不再四处晃荡,开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的身份为家族出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对方需要自己捎给老祖宗的那句言语,郁家不管听说后是什么反应,至少也会捏着鼻子收下这份香火情!更算准了她郁狷夫,如今对于武学之路,最大的心愿,便是追赶上曹慈与陈平安,绝不会只能看着那两个男人的背影,愈行愈远!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依旧没有以心声言语,抬起头,神色坚毅道:“我愿赌服输!请说!”
崔东山看着这个女子,笑了笑,到底还是个比较可爱的小姑娘啊,便说了句话。
郁狷夫惊讶道:“就只是这句话?”
“郁家老儿,赶紧去找个四下无人处,大声号三遍:‘我不是臭棋篓子谁才是?我喜欢悔棋我赢过谁?’”
此人言语,十分古怪,古怪至极!难道说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语,其实才是一语中的,千真万确?
毕竟这种言语,自己只是捎话,话带到了,至于老祖宗做与不做,都无所谓的。
崔东山捡起那枚小暑钱。小暑钱上的篆文极其罕见,极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枚小暑钱当谷雨钱卖,都会被有那“钱癖”的神仙们抢破头。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闺秀,以后嫁人,嫁妆一定多。可惜了那个怀潜,命不好,无福消受啊,只能眼睁睁看着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她她依旧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为人妇。一想到这个,崔东山就给自己记了一桩小小的功劳,以后有机会,再与大师姐好好吹嘘一番。
崔东山左手始终按住最后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后赌一次,若是我赢了,郁姐姐就再与周神芝说句话。可要是我输了,与郁家的言语都可以不作数,这枚小暑钱也还你,反正算我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所有赌约都算我输,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后一局,几乎是稳赢的,但是直觉让她依旧决定不赌了。于是郁狷夫摇头道:“不赌了!”
对面那人大笑起来,道:“郁姐姐赌运看似不好,实则很好。至于为何我如此说,郁姐姐很快就会知晓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还来激将法?有完没完?”
崔东山握住那方一直藏头藏尾的印章,轻轻抛给郁狷夫,道:“送你的,就当是我这个当学生的,为自家先生与你赔罪了。”
郁狷夫接过那方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这方印章已经被不知名的剑仙买走了,就算是剑仙孙巨源都查不出是谁买下了,可你才来剑气长城几天……而且你怎么可能知道,只会是印章,只会是它……”
崔东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语,唏嘘感慨道:“天下大赌,赢靠大运。”
崔东山收起所有没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道:“这些零碎物件,就当是郁姐姐赠送给我的厚礼了。一想到与郁姐姐以后便是熟人了,开心,真开心。”
郁狷夫依旧坐在原地,抬起头,问道:“前辈到底是谁?”
竟然称呼她老祖宗为郁家老儿和臭棋篓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称呼周老先生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东山啊。”
崔东山大踏步离开,去找别人了。
崔东山走出去几步后,骤然停步转头,微笑道:“郁姐姐,以后莫要当着他人面,丢钱看正反来做选择了。不敢说全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你觉得是那虚无缥缈的运气,实则是你境界不高。运气好与不好,不在你,也不在老天爷。今日在我,你还能承受,以后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后却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话,但请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复思量。”
郁狷夫默然无言。
她当下手中那方印章,并无边款,唯有印文:“雁撞墙。”
郁狷夫转头望去。
那个白衣少年郎,正在墙头上边走边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门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剑仙正在传授邵元王朝这拨孩子剑术。
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上了城头,就没有规矩了,想要自己立规矩,靠剑说话。
苦夏剑仙是外乡人,剑术不低,却性情温和,加上如今自己与这拨年轻天才在剑气长城的名声实在一般,自然更加不会去针对一个坐在远处看他们练剑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们几眼,便很快自顾自看书去了。苦夏剑仙瞥了眼书名,是一部棋谱,名为《快哉亭谱》,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传很广,专解死活题,其序言中有一句,更是备受推崇:“我之着法高低,需看对方棋力最大之应对着法,以强手等待强手,再以更大强手步步胜之,岂不快哉?”
苦夏剑仙笑了笑,此人应该修为境界不低,不过藏得好,连他都很难一眼看穿底细,那就不会是观海境或龙门境修士了,至于是地仙中的金丹境还是元婴境,难说。
难道是想要以下棋来砸场子?这个真实年龄不太好说的“少年郎”,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苦夏剑仙除了传授剑术之外,也会让这些邵元王朝未来的栋梁之材,自己修行,去寻觅机缘。
那个文圣一脉门生的少年,耐心不错,就坐在那边看棋谱,不但如此,还取出了棋墩棋盒,开始独自打谱。
在一个休息间隙,所有年轻剑修都有意无意绕开了那个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陈平安,而是怕那陈平安的大师兄。
关于左右出剑,城头之上,他们各有默契,只字不提,可是在剑仙孙巨源的孙府,私底下没少说。
“大剑仙岳青不过是随便说了几句文圣一脉的香火如何,那左右便要与人分生死?剑术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圣一脉的高徒,剑术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剑仙在剑气长城,战功赫赫,经历过多少场大战,斩杀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个只参加一场大战的剑仙,若是重伤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么蛮荒天下是不是得给左右送一块金字匾额,以表感谢?”
“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杀杀,大剑仙岳青怎么就说错了?文圣一脉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亏得文圣一脉的学问给禁绝了,亏得我们邵元王朝当年是禁绝销毁最多最快的,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这一脉学问当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鸡肠,兴师动众,亏得此处是地方狭窄的剑气长城,如果在浩然天下,天晓得会不会依仗剑术,捅出什么天大的娄子。”
只不过这些年轻人义愤填膺的时候,并不清楚剑仙苦夏坐在孙巨源身边,一张天生的苦瓜脸更加有苦相了。
孙巨源宽衣大袖地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饮酒,笑问道:“苦夏,你觉得这些家伙是真心如此觉得,还是故意装傻子没话找话?”
苦夏没有给出答案,因为两个答案都不是什么好答案。
孙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认命,连生气都懒得生气,只是微笑道:“乌合之众,聒噪扰人。”
苦夏松了口气,好歹还能住在孙府。
但是孙巨源最后一番话,让苦夏只觉得无奈:“在浩然天下,是东西不能乱吃,话可以乱讲。在我们这边,刚好颠倒,东西可以乱吃,话不可乱讲。言尽于此,以后有事,别找我帮你们求情,我孙巨源只是个小小的玉璞境剑修,不够人砍几剑的,何况砍死还白搭,不落半个好,何苦来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说,也是个文气不少的地儿,这帮小崽子,应该都没少读书,书上道理,总该吃进肚子几个吧?别人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来填茅厕,好歹有点用,但是这帮崽子吃了道理不拉出屎光喷粪,自己嘴巴臭不臭,这也闻不出吗?我事先说好,他们这些话,在我孙府里边说,就算了,反正我孙府的名声,已经给你们害得烂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孙府可不帮忙收尸停尸。”
苦夏剑仙现在还记得孙巨源最后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后那句话:“毕竟我们剑气长城是穷乡僻壤,读书识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没个轻重,死无全尸,很难拼凑的。”
苦夏剑仙开口说休息半个时辰,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诉她这边来了那个崔东山,一看就是来闹事的。
金真梦依旧独自坐在相对角落的蒲团上,默默寻觅那些隐藏在剑气当中的丝缕剑意。
林君璧则坐在蒲团上,为几名剑修解答疑难。
唯独严律起身,走向那个名叫崔东山的陈平安的学生,他跃上墙头,转头看了眼棋局,笑问道:“是溪庐先生《快哉亭棋谱》的死活题?”
崔东山抬起头,瞥了眼严律,没有说话,低下头,继续独自解题。
严律笑道:“你留在这边,是想要与谁下棋?想要与君璧请教棋术?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君璧不会走来这边的。”
崔东山头也不抬,说道:“蒋观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关系,好与我的大师伯混个脸熟,我劝你赶紧滚蛋。”
蒋观澄?严律哑然失笑。
崔东山抬起头:“怎么,你这亚圣一脉子弟,想要与我在棋盘上文斗,过过招?”
严律摇摇头,笑容恬淡,神色从容,道:“你认错人了,我严律虽然不是亚圣一脉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亚圣一脉门生弟子,循规蹈矩,谨遵圣贤教诲,从不做无谓的意气之争,道理在书上在心中,不在剑上拳头上,当然也不会在棋盘上。我不是亚圣一脉,尚且知晓此理,更何况是亚圣一脉的万千学子。以为然?”
崔东山疑惑道:“你叫严律,不是那个家里祖坟冒错了青烟,然后有两位长辈都曾是书院君子的蒋观澄?你是中土严家子弟?”
严律板起脸,沉声道:“请你慎言!”
崔东山摆摆手,一手拈子,一手持棋谱,斜眼看着那个严律,一本正经道:“那就不去说那个你嘴上在意、心里半点不在意的蒋观澄,我只说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个每次青神山酒宴都没有收到请帖,却偏偏要觍着脸去蹭酒喝的严熙,‘享誉’中土神洲的严大狗腿?每次喝过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根本没人鸟他,偏还喜欢拼了命敬酒,离开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摆出一副‘我不但在青神山上喝过酒,还与谁谁谁喝过,又与谁谁谁共饮’嘴脸的严老神仙?也亏得有个家伙不识趣,不懂酒桌规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机,说漏了嘴,不然我估摸着严大狗腿这么个名号,还真流传不起来。严公子,以为然?”
严律脸色铁青。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接着道:“言语而已,轻飘飘的,读书人的气量何在?为何要对我动杀心?并且问心无愧,自认杀我绝对有理,你怎么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胆子小,直接被你吓死?真不怕我大师伯把你剁成肉泥啊?还是说,因为看不出我修为高低,又忌惮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个废物,所以才忍着,想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这么个道理,再按照你们的规矩,你与我那个你们嘴中的大师伯,岂不是一类人?只不过你严律是老狗腿教出来的小废物,故而剑术在粪坑,我家大师伯剑术在天上,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区别而已。”
严律咬牙切齿,双手握拳,最终却微微一笑。
崔东山放下棋子与棋谱,深呼吸一口气,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笑容灿烂道:“瞅瞅,你们的道理,我也会啊。果然讲你们的道理,更简单些,也舒心些。”
崔东山摆摆手,满脸嫌弃道:“严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赶紧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儿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点残羹冷炙,就能喂饱你,还跑来剑气长城做什么?跟在林君璧后面摇尾巴啊?练剑练剑练你个屁的剑。也不想想咱们林大公子是谁,高风亮节,神仙中人……”
严律即将祭出飞剑之际,林君璧刚好站起身,朝这边道:“行了,崔东山,我与你下棋便是,这点言语交锋,不说也罢。”
崔东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气,来帮忙驱散这些尿臊味了。”
严律依旧想要出剑,却被苦夏剑仙以言语心声阻拦道:“左右不会为左右自己出剑,却会为文圣一脉出剑,并且绝对不管你是谁,是什么境界。”
严律脸色微白,跃下城头,返回蒲团那边。
与林君璧擦肩而过的时候,林君璧拍了拍严律的肩头,微笑道:“有我呢,我剑术不行,棋术还凑合,对吧?”
受尽委屈与屈辱的严律重重点头。
林君璧抖了抖双袖,轻轻坐在棋盘对面。
崔东山轻轻搓手,满脸惊讶且艳羡道:“林公子言行举止,如此仙气缥缈,一定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吧?不然怎么可以做到如此行云流水、仙气磅礴的?绝无可能,绝对是一种无形的天赋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说了,言语机锋无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这么无赖纠缠,就不与你下棋了。”
崔东山正襟危坐起来,问道:“赌点什么?”
林君璧摇头道:“不赌,棋盘上只分胜负。”
崔东山也摇头道:“下棋没彩头,有意思吗?我就是奔着挣钱来的。”
说到这里,崔东山转过头,刚刚有点棋手风范的白衣少年郎,使劲招手笑道:“郁姐姐,这边这边,我要与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赢他!”
林君璧也抬起头,只是相较于崔东山的口无遮拦,同样俊美皮囊神仙客一般的林君璧,却是风度翩翩,朝那郁狷夫无奈一笑。
郁狷夫面无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亲昵喊郁狷夫为“在溪在溪”,然后哀叹道:“果然是个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对方算准了朱枚会与自己说此事,也算准了自己会出现,而自己这个郁家女的出现,自然会激起林君璧这种人的一丝争胜之心,对于修道之人而言,一丝一毫的芥子念头,都不是小事。
依旧都在这个崔东山的算计之内啊。
郁狷夫没走近对弈两人,盘腿而坐,开始就水啃烙饼。朱枚想要去棋盘那边凑热闹,也被郁狷夫拦下,让朱枚陪着她闲聊。
崔东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轻声感慨道:“我这郁姐姐,若是能够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涨,胜算更多。”
林君璧屏气凝神不言语。
崔东山转过头,道:“小赌怡情,一枚铜钱。”
林君璧问道:“铜钱?”
“不然?一枚雪花钱,还算小赌?”崔东山啧啧道,“林公子真有钱。”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儿去给你找一枚铜钱?是了,想着输也不多,赢了更大,毕竟赢了我一枚铜钱,比赢了一枚谷雨钱,更有说法,将来更能让看客听众们记住。”
崔东山震惊道:“我这神仙难测的绝妙心思,已经藏得如此好,林公子这都猜得到?我兜里那枚铜钱,岂不是要有离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风险?”
林君璧不得不承认,自己也被眼前人给恶心到了。当然比起注定已经沦为一个天大笑话的严律,还是好了千万。今日对话,以后在邵元王朝,会有不少人听说。严律此后在剑气长城练剑,还有没有收获,很难说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扫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声誉,至少也会害得严律比原本应该到手的收获,减去几分。
林君璧说道:“说定了,输赢都是一枚铜钱。猜先?”
崔东山问道:“林公子棋术卓绝,就不乐意让我三子?不想带着一枚铜钱大胜而归啊?”
林君璧已经伸手去棋盒,手攥棋子,无奈道:“能不能讲点规矩,你我虽是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还是要讲一讲山下规矩的吧?”
棋盘对面那个少年早已抬起屁股,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没办法遮掩棋子声响,只是对方修为高低不知,如果是地仙境界,自己一旦如此作为,其实还是自己亏的。可下棋是双方事,林君璧总不能让苦夏剑仙帮忙盯着。
崔东山坐回原地,点点头,病恹恹道:“算你赢了先手。林公子棋术深浅暂时不好说,棋盘之外的棋术,真是很厉害,比那个差点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烂自己脸的严小狗腿,是要强上许多许多。”
林君璧松开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正因为林君璧率先守规矩,哪怕对方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着守规矩。未必天下事事应该如此,可终究在这棋盘附近,便该如此。
蒋观澄那些远远观战不靠近的年轻剑修,人人佩服不已。
双方先后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以一本存世极少的古谱《小桃花泉谱》定式先行。这本棋谱巧妙在可以速战速决,精髓就在“以极有规矩,下无理先手”十个字上,只不过经不起最顶尖国手稍稍推敲。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对方始终落子如飞,好似胜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几次关键手上,藏了拙,依旧下到了两百三十多手,这才输了。
一枚铜钱而已。何况真以为自己赢了棋,会让严律这种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严律坏,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么时候偌大一个严家的名声清誉,需要靠一个邵元王朝的少年来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输了,尽心尽力却遗憾落败,并且输得毫厘之差,严律才会真正感恩几分。输得太多,当然也不会。严律这种人,说到底,虚名便是虚名,唯有实在且切身的利益,才会让他真正心动,并且愿意记住与林君璧结盟,是有赚的。
林君璧投子认输后,笑道:“一枚铜钱,我当下身上还真没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边,会亲自与人借这枚铜钱,反正直到借到为止。到时候是我送钱上门,还是可以托人帮忙,都由胜者决定。”
崔东山轻轻呼出一口气,凝视着胜负一线间的险峻棋局片刻,然后立即抬头不再看,笑道:“难怪难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过了《小桃花泉谱》。我就说嘛,我这百试不爽的神仙开局,从来只会让对手刚到中盘便认输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为意。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过如此。
崔东山想了想,又道:“林公子会不会亲自借钱,我总不能在林公子屁股后面跟着,我终究不曾学到严家门风的精髓啊。但是林公子是不是亲自送钱,我倒是有个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赢了,彩头归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点国手风范来,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门,让郁姐姐送钱来即可。若是林公子赢了……怎么可能嘛,我这人下棋,压箱底的本事那是绝对没有的,毕竟我的所有棋术棋着,都是他人压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处处是无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然后瞥了眼,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那本《快哉亭棋谱》已经被白衣少年垫在了屁股下面。
林君璧依旧没有什么神色变化。
此棋谱撰写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国手第二溪庐先生,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传道人,邵元王朝的国师。这位溪庐先生,却与林君璧切磋棋术极多,所以勉强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师半友。
崔东山收拢了自己手边棋盒的棋子,肩头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谱,轻声笑道:“死活题死活题,真是差点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题活死题嘛,看多了,是真的会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们这位溪庐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毁名誉,也要让世间棋手看一看何谓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头你一定要帮我介绍介绍,这般高风亮节的国手,以前没有,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远处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说什么“自家话”了。一旦开了口,真正恶心的不会是崔东山,只会是他林君璧。当然,那些人估计有半数是真生气,替他和溪庐先生打抱不平,可还有半数,就是奔着这个目的来的,撺掇拱火成功了,然后就可以看热闹,作壁上观。
林君璧根本不给他们这些机会。
被他阻拦了,再敢开口,自然就是脑子太蠢,应该不会有的。果不其然,没人说话了。
崔东山将那本棋谱随手一丢,摔出城头之外,自顾自点头道:“若是被蛮荒天下的畜生们捡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会。从此之后,好似个个寻死,剑气长城无忧矣,浩然天下无忧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这次算你赢了,你我再下一局,赌什么?”
崔东山笑道:“这次咱哥俩赌大点,一枚雪花钱!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题,直到谁解不出谁输,如何?当然,我是赢了棋的人,就无须猜先,直接让先了,你先出题,我来解死活题。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个想不开,跳下城头,拼了性命,也要从把那棋谱奉若至宝、只觉得原来下棋如此简单的畜生大妖手中,抢回那部价值连城的棋谱。如果我赢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枚雪花钱。”
林君璧摇头道:“不解死活题,依旧是下棋。”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崔东山一脸讶异,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轻心,对方棋术,绝非严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绝对不下于师兄边境。至于对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处,暂时不好说,需要自己拎着对方的衣领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懒得多看一眼对方的脸色,伸出一手,道:“这次换你,我来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对方的深浅,毕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庐先生,以及久负盛名的《快哉亭棋谱》。
只不过棋盘上的输赢依旧是其次,自己并不在乎输赢的名声,更何况难道输了,溪庐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国手了?难道《快哉亭棋谱》便会被赶出天下名棋谱之列了?
第二局棋,林君璧长考极多。
对方那白衣少年,长考更久,终于不再故意抓耳挠腮,或是偶尔故作为难,微皱眉头。
输赢依旧只在一线之间。
这次轮到林君璧凝视着棋盘许久。
对手最后三手,皆是妙手,棋力暴涨,棋风大变,棋理颠倒。
这让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场双方对弈中最长之长考过后,再次投子认输。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道:“你是不是对《彩云谱》第六局钻研颇深?既然有了应对之策,哪怕输赢依旧难说,但是撑过当下棋局形势,毕竟还是有机会的,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闷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这么下棋,等于送钱,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扮痴?”
对方蓦然大笑,却是以心声说道:“当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过两局输棋,让我觉得你通盘棋理宛如定式,然后等我开口说第三局,押重注,赢我一个倾家荡产,对不对?林公子,你们这些擅长下棋的大国手,心可真黑,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林君璧开口笑道:“第三局,一枚小暑钱。我会倾力下棋。”
崔东山握着拳头轻轻一挥,摇头道:“郁姐姐买我扇子的这枚小暑钱,可不能输给你。其他的小暑钱,随便你挑,反正我兜里也没有。”
崔东山转头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输了个底朝天,也会留下这枚姐弟情深义重的小暑钱!”
郁狷夫置若罔闻。
朱枚嘀咕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崔东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声点说,我们文圣一脉,被人当面骂,从不计较,有了道理,还要竖拇指,说你骂得好。但是背后骂人嘛,也成,别给我们听见了,不然翻书如吃屎,吃饭却喷粪,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张,坐得离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随便哪枚小暑钱都可以。”
崔东山突然说道:“再加一点额外的彩头,若是我赢了,你将那本《彩云谱》送给我。”
林君璧点头道:“可以。”
第三局,林君璧先行。
结果先手便大优,距离中盘取胜只差些许的林君璧,差点被对方下出无胜负的三劫循环。林君璧虽然始终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终于泛起了一股恼火。
双方一直下到了将近四百手之多!对于双方而言,这都是一场惊人收官。
除了下棋两人,已经没有人可以看出准确的胜负趋势。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后,轻轻松了口气。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拈起棋子,身体前倾,长长伸出拈子之手,另外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乱棋子,即将落子之时,林君璧心中大定,赢了!
崔东山突然一个抬手,对那微微错愕的林君璧摇晃肩头,道:“哈哈,气不气?气不气?我就不下这儿哩。哎哟喂,我真是个小机灵鬼呢,我这脑阔(壳)真不大,但是真灵光哩。”
这大概是大师姐附体了。包括朱枚在内,哪怕是那个不太喜欢下棋的金真梦,几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崔东山思量片刻,依旧是弯腰拈子,只不过棋子落在棋盘别处,然后坐回原地,双手笼袖,道:“不下了,不下了,能够连赢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满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头望天,道:“今天的月亮圆又圆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输了。一枚铜钱,一枚雪花钱,一枚小暑钱,回头我一起双手奉上。”
崔东山突然冷笑道:“哟,听口气,看待胜负很淡然嘛。怎么,是觉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当我们旗鼓相当了?逗你玩呢,看不出来吧?信不信我们什么彩头都不赌的第四局,我在八十手之内,就能够下赢一只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扬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东山又嬉皮笑脸了,道:“你还真信啊?我赢了棋,还是三局之多,钱挣得不多,还不许我说点大话过过瘾啊?”
崔东山收敛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复杂棋局,啧啧道:“你我哥俩好,一起下出了这么个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为实在是太快哉了!”
其实这会儿,再没有一个人胆敢小觑此人棋术了,严律更是如此。
崔东山朝占着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挥挥手,眼神真诚道:“钱回头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无所谓。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么,还要帮忙啊?你都帮了三个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这样,我良心不安,天意使得我无法与你这种大度之人做朋友,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叹了口气。这第三局搁在整个邵元王朝历史上,兴许都堪称名局,所以结果还能接受。
崔东山一边收拾棋子,毫无风范,随便将棋子丢入棋罐,清脆作响,一边自言自语道:“连胜三局,舒服,真是舒服。只不过呢,靠着棋力悬殊,碾压对手,真没意思,若是双方棋力相差无几,输赢看运气,运气在我,再赢了棋,那才最惬意。估计林公子这辈子棋盘上太过顺遂,又习惯了以力压人,是无法领略我这种心情的啦。惜哉惜哉。”
崔东山突然笑问道:“怎么,觉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觉得运气在我,两者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运气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认啊。那咱们再下一局,换一个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运气,敢不敢?甚至可以说,我们比的,就只是运气。这种棋,林公子可能这辈子都没机会再下了。因为只看运气,所以我们不赌钱了,什么都不赌。”
林君璧问道:“此话怎讲?”
崔东山笑道:“你来决定赌这局棋谁输谁赢。谁输谁赢,你事先与苦夏剑仙说好。只要棋盘上的结局如你所说,无论我在棋局上是输是赢,都是你赢。我们赌的就是谁的运气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哑然失笑。
崔东山笑道:“棋术剑术都不去说,只说苦夏剑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赌品,我还是相信的。”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
崔东山竟然点头道:“确实,因为还不够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个说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云谱》第三局,棋至中盘——好吧,其实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认输。不如我们帮着双方下完,然后依旧由你来决定棋盘之外的输赢。棋盘之上的输赢,重要吗?根本不重要嘛。你帮白帝城城主下,我来帮与他对弈之人下。咋样?你瞧瞧苦夏剑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剑仙,辛苦护道,多么想林公子能够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无言以对。
此人,是疯子。
《彩云谱》,之所以能被世间所有棋手视为“我于人间观彩云,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于赢棋之人无敌,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那个输棋之人,只要起身离开了那张棋盘,离开了白帝城,也是云下城外我无敌。
关于《彩云谱》第三局的后续,无数棋手都有过极其艰深的钻研,就连林君璧的师父都不例外,只说那崔瀺既不早一步又不晚一步的投子认输,恰好说明此人,真正当得起世间棋道第二的称号。
林君璧摇头道:“这种棋,我不下。你我身为棋手,面对这棋盘棋子,就不要侮辱它们了。”
崔东山冷笑道:“你有资格侮辱这《彩云谱》?林君璧,你棋术高到这份上了?这五十六手,只有境界足够,才可以看到结局处。其余彩云之下的所有棋手,当真知道双方心中所想?换成你我来下棋,那两位的中盘结束局,你真有本事维护住白帝城城主的优势?谁给你的信心,靠连输三局吗?”
林君璧沉声说道:“不与苦夏剑仙言语棋盘之外胜负,我与你下这残局!”
崔东山笑道:“好,那就加一个彩头,我赢了,再下一局,你必须与苦夏剑仙事先说好胜负。”
林君璧说道:“等你赢了这部《彩云谱》再说。”
崔东山笑道:“还好还好,林公子没说‘赢了我再说’,不然哪怕是我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风采之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盘上了。”
剑仙苦夏忧愁不已。
其余年轻剑修,哪怕是金真梦,都对这一局充满了期待。
崔东山突然转头说道:“无关人等,没资格看这局棋。当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枚谷雨钱。都给我大气些,拿出来拿出来。”
朱枚举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这枚谷雨钱,我帮忙出。”
崔东山立即变了一副嘴脸,挺直腰杆,一身正气道:“开什么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东山的朋友,谈钱?打我脸吗?我是那种下棋挣钱的路边野棋手吗?”
包括蒋观澄在内不少人还真愿意掏这个钱,但是剑仙苦夏开始赶人,并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所以城头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撑腰的朱枚。
双方各自摆放棋子在棋盘上,看似打谱复盘,实则是在《彩云谱》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个时辰过后,长考不断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盘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脸色惨白,迟迟不肯投子认输。
崔东山淡然道:“按照约定,再下一局,是下那收官阶段输棋的《彩云谱》倒数第二局,棋盘余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旧为白帝城城主落子。记住了,先与苦夏剑仙说好棋盘外的胜负。就只是运气之争,棋盘之上的输赢,别太过在意。如果还是我赢,那我可就要狮子大开口了,求你与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与苦夏剑仙说了棋盘外的胜负。
然后双方重新收拢棋子,再摆放棋子。相较于前一局棋,这一次棋盘上的棋子众多。
短短一炷香后,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换我来先与苦夏剑仙说胜负,你我再下棋。既然我赌运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输,主动更换运气方位。这一次若还是我赢,那说明我今天是真的运气太好啊,与林公子棋术高低,有半枚铜钱的关系吗?没有的,没有的。”
林君璧额头渗出汗水,呆滞无言。既不愿意投子认输,也没有言语,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输的。
那个白衣少年嘴上说着客气话,却是满脸讥笑。
郁狷夫叹了口气,拉着朱枚离开此地。
果然又被那个崔东山说中了,她郁狷夫先前的“赌运”其实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轻重的,默默跟着郁狷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苦夏剑仙正要开口说话,崔东山双指拈住一枚棋子,轻轻转动,头也不抬,道:“观棋不语,讲点规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剑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师侄,身负邵元王朝国师重托,就是这么帮着晚辈护道的?我与林公子是一见如故的朋友,所以我处处好说话,但要是苦夏剑仙仗着自己的剑术和身份不讲规矩,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这么个粗浅道理,明不明白?不明白的话,有人剑术高,我可以求个情,让他教教你。”
苦夏剑仙从犹豫变成坚定,不管那个白衣少年的言语,沉声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犹豫不决,双拳紧握。
崔东山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按在棋盘上,随手一抹,棋子滑到了林君璧那边的棋盘边缘。小小棋子,刚好一半在棋盘上,一半悬空。
崔东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认输,认输输一半。”
苦夏剑仙怒道:“你这厮休要得寸进尺!你竟敢坏林君璧道心?”
崔东山双手笼袖,笑呵呵道:“修道之人,天之骄子,被下棋这般闲余小道坏道心,比那严律更厉害。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那位怒气冲冲的苦夏剑仙,笑眯眯问道:“笑死我,就能帮林君璧赢棋啊?”
林君璧颤声道:“未下棋便认输,便只输一半?”
崔东山点头道:“当然。只不过有个小条件,你得保证这辈子再也不碰棋盘棋子。”
林君璧汗流浃背。
崔东山打着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决定,就只是显得有些无聊。
世人只知道《彩云谱》是《彩云谱》,根本不知道下出彩云局的对弈双方,相对而坐,却在棋盘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见底的钩心斗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们这些从《彩云谱》里学了点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称棋手国手?
崔东山像是在与熟人闲聊,缓缓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们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书房敢放,如今帝王将相门庭,市井学塾书案,还剩下几本?一本都没有?这都不算什么,小事,愿赌服输,落子无悔。只是我好像还记得一件小事,当年万里迢迢跑去文庙外面,动手砸碎路边那尊破败神像的,其中就有你们邵元王朝的读书人吧?听说那人返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后来那人与你不但是棋友,还是那把臂言欢的忘年交?对了,就是城根下躺着的那部棋谱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庐先生。”
苦夏剑仙心中微动,方才依旧想要说话劝阻林君璧,现在已经死活开不了口了。
玉璞境剑修米裕,是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当时遇上那人,依旧一动不敢动,那么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辙。
只是林君璧当下失魂落魄,况且境界实在还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这会儿的尴尬境地。
崔东山对那林君璧嗤笑道:“彩头?接下来我每赢你一局,就要让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收你一枚小暑钱,我都能让你输掉所有的修道未来,甚至是半个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现在就去投胎,下辈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为与我对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在与谁下棋?”崔东山大袖飘荡,眯眼道,“记住,我是东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钱。
裴钱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后摆了摆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
裴钱默不作声。
曹晴朗笑问道:“我有刻刀,回头送你一方印章?”
裴钱气呼呼走了。
曹晴朗挠挠头,这裴钱,为了等到自己出现,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这天,一个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开了宁府大门,纳兰夜行笑呵呵道:“东山老弟啊,怎么回事?做贼也不需要敲门吧。”
崔东山懊恼道:“纳兰老哥,小弟今儿去城头辛苦半天,才挣了点小钱,气杀我也,没脸见先生啊。”
纳兰夜行有些可怜被崔东山挣钱的人,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就在纳兰夜行打算关了门,就与这小王八蛋分道扬镳的时候,崔东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里喝酒去。”
纳兰夜行当然不乐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点点头。
到了屋里,崔东山拿出两壶酒,纳兰夜行却很希望是喝自己这边辛苦藏好的酒水,但是接下来的谈话,却让纳兰夜行渐渐没了那点小心思。
因为对方所说之事,于他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剑修而言,实在太大——对方所说,是纳兰夜行的大道之路该如何走。
很快又有敲门声响起,是那个已经不是纳兰夜行不记名弟子的金丹境剑修,崔嵬。
崔嵬关上门后,抱拳作揖,不抬头,也不说话。
纳兰夜行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崔东山笑呵呵拦阻下来。
崔东山转头问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后死则死矣,还是跟着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残喘?今天明天兴许无所谓,只会觉得庆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将来总有一天,你崔嵬会良心作痛。”
崔嵬始终低头抱拳,道:“崔嵬愿意追随先生去往宝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说。”
崔东山笑道:“可以,我答应了。但是我想听一听你的理由。放心,无论如何,我认不认可,都不会改变你以后的安稳。”
崔嵬沉默片刻,问道:“我崔嵬凭什么要死在这里?”
纳兰夜行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点没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
崔东山点头道:“问得好。以后到了他乡,得闲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来回答此问。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纳兰夜行磕了三个头,道:“师父不认弟子,弟子却认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师父!崔嵬此去,再不回头,师父保重!”
纳兰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点头说道:“既然选择了去那浩然天下,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别随随便便死了,多活他个几百几千年。”
崔嵬离开此地,返回自己住处。
崔东山喝过了酒,也很快离开屋子。
只留下一个膝下无子女也无徒弟的老人,独自饮酒,桌上好像连那一碟佐酒菜都无。
这天黄昏里,刘景龙带着弟子白首一起登门拜访宁府。
白首拿出了慷慨赴死的气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那裴钱据说先是与一位宁府老嬷嬷练拳,这会儿正躺在病床上呢。
恨不得敲锣打鼓的高兴过后,白首又忍不住担忧起来,那裴钱到底是个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问了路,去裴钱宅子那边晃荡,当然不敢敲门,就是在外面散步。
至于少年的师父,已经去了好兄弟陈平安的宅子。
屋内却是三人:陈平安,崔东山,刘景龙。
各自掏出一本册子。
陈平安这本册子上的消息最为驳杂。
崔东山的册子最厚,内容来源,都是出自大骊绣虎安插在剑气长城和倒悬山的死士谍子,人数不多,但是个个顶用。既有新拿到手的情报,更多还是来自大骊最高机密的档案。
当然,崔东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着自己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崔东山从来自认不是什么神仙。见微知著,前提在“见”。终究是时日太短,还有文圣一脉子弟的身份,就会比较麻烦。不然崔东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诸多细节。
刘景龙是通过宗主、太徽剑宗子弟,旁敲侧击而来的消息。
崔东山一挥袖子,比两张桌子稍高处,凭空出现了一张雪白宣纸,崔东山心念微动,宣纸上,城池内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后崔东山分别交给先生和刘景龙每人三支笔,那张宣纸可任由人身穿过,之后会自行恢复,但是偏偏却可落笔成字。
不同笔写不同颜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无言语交流,各自写下一个个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却有不同的颜色,崔东山便以手中独有的朱笔,将那个名字画圈。
桌上放着三本册子,有人停笔之余,可以自行翻阅其余两本。
这天暮色里,刘景龙和白首离开宁府,返回太徽剑宗的甲仗库宅邸。陈平安只带着崔东山去往酒铺。
却不是真去酒铺,而是稍稍绕路,最终来到了一处陋巷的一栋宅子,谈不上寒酸,却也绝对与豪奢无缘。
崔东山没有进去,就站在外面,等到先生进门后,崔东山就去了两条巷弄拐角处,在那边百无聊赖地蹲着。
只有裴钱还不清楚,这趟远游,到了剑气长城,他们这些学生弟子,是待不长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过就是希望他们几个,能够亲眼看一看剑气长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后注定再也无法看到的壮阔风景。
陶文坐回桌子,问道:“怎么来了?不怕以后我无法坐庄?”
陈平安笑道:“这虚虚实实的,招数多坑更多,那帮赌术不精的赌棍,别想跟我玩套路。”
陶文说道:“陈平安,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情。对你而言,兴许是小事;对我来说,也不算大事,却也不小。”
陈平安点头道:“我答应自己的事情,许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应别人的事情,我一般都会做到。”
陶文点点头,这个年轻人第一次找自己坐庄的时候,亲口说过,不会在剑气长城挣一枚雪花钱。
陶文打趣道:“这话,是二掌柜说的,还是纯粹武夫陈平安说的?”
陈平安笑道:“是剑客陈平安说的。”
陶文沉默许久,陈平安笑着拎出两壶竹海洞天酒,当然是最便宜的那种。
陶文没有施展袖有乾坤的术法神通,只是起身去灶房拿了两只酒碗过来,自然要比酒铺那边大不少。
陶文喝了一碗酒,倒了第二碗后,说道:“陈平安,别学我。”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
陶文点点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别死。别忘了,这里是剑气长城,不是浩然天下,这里不是你的家乡。”
陈平安说道:“我会争取。”
陶文举起酒碗,陈平安也跟着举碗,轻轻碰了一下,各自饮酒。
陶文问道:“浩然天下,你这样的人,多不多?”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坏的人,都很多。”
陈平安问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多余。不像是那个思虑周全、挖坑连环的二掌柜了。
然后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后一碗酒的时候,陈平安抬起酒碗,随后又放下,从袖子里摸出一对印章,轻轻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愿不愿意收下这件小东西。”
陶文摇摇头,道:“我不好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我一个剑修,就算了,放在家里,又用不着,吃灰做甚?你还是拿着去挣钱吧,比留在我这里有意义。”
陈平安收起了印章,重新举起酒碗,道:“卖酒之人往往少饮酒,买酒之人酒量稀烂。酒品不过硬,为何买酒嘛,是不是这个理,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读书人讲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劝人酒,伤人品。”
各自饮尽最后一碗酒。
陈平安站起身,笑着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时了。”
陶文挥挥手,道:“与我喝酒最没劲,这是公认的,不喝也罢。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离开宅子,独自走在小巷中,双手紧握两方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葱葱。”
陈平安走着走着,突然神色恍惚起来,就好像走在了家乡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间,是如此的挂念妻女: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间,会不会也是这般挂念小平安?
陈平安停下脚步,怔怔出神,然后继续前行。
片刻过后,陶文突然出现在门口,笑问道:“印章我依旧不要,但是想知道,那两方印章刻了什么。”
陈平安没有转身,摇摇头,道:“陶叔叔,没什么,只是些从书上抄来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这读书人。”
那个头别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轻人,也没多说什么——这就很不像二掌柜了。
陶文斜靠着门口,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书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肠。
好像确实都能让人流眼泪。
那么就说得过去了。
那个年轻人的背影,在小巷子中渐渐远去。
剑仙陶文坐在门槛上,面朝远处屋内那张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让你们娘俩等了这么多年。葱花,葱花,不疼,不疼。爹在这边,一直很好,能吃阳春面,也能与好人饮酒,你们莫心疼……”
陈平安与崔东山,同在异乡的先生与学生,一起走向那座开在异乡的算是半个自家的酒铺。
崔东山轻声问道:“先生没劝成功?陶文依旧不愿意离开剑气长城,非要死在这里?”
一样米养百样人,剑气长城既然会有不想死的剑修崔嵬,自然也就会有想死在家乡的剑仙陶文。
剑气长城历史上,双方人数,其实都不少。最顶尖的一小撮老剑仙、大剑仙,无论是犹在人世还是已经战死了的,为何人人由衷不愿浩然天下的三教学问、诸子百家,在剑气长城生根发芽,流传太多?当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绝对不是瞧不起这些学问,理由很简单,也唯一,那就是学问多了,思虑一多,人心便杂,剑修练剑就再难纯粹,剑气长城根本守不住一万年。
有一件事,如今的寻常本土剑仙所知甚少。许多年前,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老大剑仙陈清都曾经亲自坐镇,隔绝出一座天地,然后有过一次各方圣人齐聚的推衍,但是结局并不算好。在那之后,礼圣、亚圣两脉造访剑气长城的圣人、君子、贤人,不管理解与否,都会得到学宫书院的授意,或者说是严令,让他们就只是负责在剑气长城督战的事宜。在这期间,不是没有人冒着被责罚的风险,想要为剑气长城多做些事,而且剑仙们也未曾刻意打压排挤,只不过这些个儒家门生,到最后几乎无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
听崔东山有此问,陈平安说道:“到了酒桌上,光顾着喝酒,就没劝。果然喝酒误事。”
陈平安脚步不快,崔东山更不着急,两人便这样缓缓而行,不着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着一个个结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东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里会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实更好,因为陶文会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须如此?先生不该如此。”
陈平安转移话题道:“那个林君璧与你下棋,结果如何?”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两人身畔涟漪阵阵,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开开合合,生生灭灭。被崔东山施展了独门秘术障眼法,要想偷听双方言语,就必须先见此花,而且不是上五境剑仙万万别想。而且见花便是强行破阵,是要露出蛛丝马迹的,崔东山便可以循着路线还“礼”去。
诱饵便是他崔东山到底是谁,林君璧的下场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势会不会有那翻天覆地的变化,然后以此再来确定他崔东山到底是谁。
反正愿者上钩,他崔东山又没求着谁咬钩吃饵。管不住嘴的下场,大剑仙岳青已经给出例子,若是这还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圣一脉的香火分量,就别怨他崔东山去搬救兵,喊大师伯为自己这个师侄撑腰。
崔东山笑道:“林君璧是个聪明人,就是年岁小,脸皮尚薄,经验太不老到。当然,学生我比他是要聪明些的,彻底坏他道心不难,那不过是随手为之的小事,但是没必要,毕竟学生与他没有生死之仇。真正与我结仇的,是那个撰写了《快哉亭棋谱》的溪庐先生。也真是的,棋术那么差,也敢写书教人下棋,据说棋谱的销量真不坏,在邵元王朝卖得都快要比《彩云谱》好了,能忍?学生当然不能忍,这是实打实地耽误学生挣钱啊。断人财路,多大的仇,对吧?”
陈平安疑惑道:“断了你的财路,什么意思?”
崔东山赧颜道:“不谈少数情况,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卖出一部《彩云谱》,学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过白帝城从来不提这个,当然也从没主动开口提过这种要求,都是山上书商们,为了安稳自个儿合计出来的,不然挣钱丢脑袋,不划算。当然了,学生是稍稍给过暗示的,跟山上书商们说,虽然白帝城城主气量大,但是城主身边的人心眼小,一个不小心,刊印棋谱的人,就会被白帝城秋后算账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测,终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再说了,能够堂堂正正给白帝城送钱,多难得的一份香火情。”
陈平安无言以对,崔东山不说,他还真不知道有这等细水长流挣大钱的内幕,气笑道:“等会儿喝酒,你掏钱。你挣钱这么黑心,是该多喝几坛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肠。”
崔东山点头称是,说那酒水卖得太便宜,阳春面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后继续说道:“与我结仇的,还有林君璧的传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国师大人。但是许多老一辈的怨怼,不该传承到弟子身上,别人如何觉得,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文圣一脉,能不能坚持这种费力不讨好的认知。在此事上,裴钱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几件事,多说几句道理。”
陈平安笑问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东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学生苦口婆心,指点迷津,他幡然醒悟,开开心心,自愿成为我的棋子,道心之坚定,更上一层楼。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丝毫,只不过是帮着他更快成为邵元王朝的国师,成为更加名副其实的君王之侧第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光是道统学问,还有世俗权势,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学生所为,无非是锦上添花。问题症结,不在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而在林君璧的传道人,传道不够,误以为年复一年的循循善诱,便能让林君璧成为另外一个自己,最终成长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针,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愿成为任何人的影子。于是学生就有了乘虚而入的机会,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满钵盈,我得到我想要的蝇头小利,皆大欢喜。归根结底,还是林君璧足够聪明,学生才愿意教他真正的棋术与为人处世。”
说到这里,崔东山道:“先生不该有此问的,白白被这些事不关己的腌臜事,影响了喝酒的心情。”
陈平安摇头道:“先生之事,是学生之事,学生之事,怎么就不是先生之事了?”
崔东山抬起袖子,想要装模作样,掬一把辛酸泪,陈平安笑道:“马屁话就免了,稍后记得多买几壶酒。”
然后陈平安又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错,你别坑骗她。”
崔东山笑道:“学生所为,于她于郁家,兴许不算什么多好的好事,至少也不是坏事。我与那悔棋本事比棋术更好的郁老儿,关系从来不差。先生放心吧,学生如今做事,分寸还是有的。郁狷夫能够成为今天先生认为的‘不错’之人,当然主要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潜移默化的家风熏陶。至于邵元王朝的文风如何,当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猪看猪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数,道理就不会差。”
陈平安沉默片刻,转头看着自己开山大弟子嘴里的“大白鹅”,曹晴朗心中的小师兄,会心一笑,道:“有你这样的学生在身边,我很放心。”
崔东山遗憾道:“可惜学生无法常伴先生身旁,为先生消解小忧。”
陈平安摇头道:“裴钱和曹晴朗那边,无论是心境还是修行,你这个当小师兄的,多顾着点,能者多劳,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会假装不知。”
崔东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够的自己心,没什么委不委屈的。”
陈平安转头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东山委屈道:“学生委屈死了。”
陈平安说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顾全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顾全他人。”
崔东山点头道:“学生自有计较,自会考量。”
其实双方最后言语,各有言下之意未开口。
文圣一脉的顾全自己,当然是以不害他人、无碍世道为前提,只是这种话,在崔东山面前,很难讲。陈平安不愿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压他人。
崔东山的回答,也未答应了先生,因为他不会保证“顾全自己”,更不会保证“长长久久”。
这个世道,与人讲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价。那么护住众多世人的讲理与不讲理,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比如崔东山此次暂且搁置宝瓶洲那么多大事,赶赴倒悬山和剑气长城,就需要付出代价。其实崔瀺没说什么,更没有讨价还价,信上只说了速去速回四个字,算是答应了崔东山的偷懒怠工,但是崔东山清楚,自己愿意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让我一步,那我崔东山便可以自己去多走两步。
崔东山只做既有意思又有意义同时还能够有利可图的事情,所以他就只能拉拢林君璧之流的聪明人,却永远无法与刘景龙、钟魁这类人,成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学生劝不动,便也不劝了,因为先生是先生。
世间许多弟子,总想着能够从先生身上得到些什么——学问,声誉,护道,台阶,钱。崔东山懒得去说那些好与不好,反正自己不是,事不关己,那就高高挂起。
到了酒铺,人满为患,陈平安就带着崔东山拎了两壶酒,蹲在路边,身边多出许多生面孔的剑修。
崔东山如今在剑气长城名气不算小了,棋术高,据说连赢了林君璧许多局,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余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剑仙,都说这个文圣一脉的第三代弟子崔东山,棋术通天,在剑气长城肯定无敌手。
于是那些大小赌棍酒鬼心里好受多了,想必那个身为崔东山先生的二掌柜,肯定棋术更高,所以被二掌柜卖酒坐庄骗了些钱,是不是就不算丢人?与此同时,不少人觉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柜,虽说酒品赌品确实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术如此高,却从未在此事上显摆一二,竟是还剩下点良心,没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铺生意实在太好,大掌柜叠嶂打算买下隔壁两间铺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举,便做好了被教训一通的心理准备,小心翼翼与二掌柜说了想法,不承想二掌柜点头说可以,叠嶂便觉得自己做生意,还是有那么点悟性的。有了这么个打算,叠嶂便与帮短工的张嘉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应以后就在酒铺当长工了。除了灵犀巷张嘉贞,还有个蓑笠巷的同龄人蒋去,私底下也主动找到了叠嶂,希望能够在酒铺做事情,还说他不要薪水银子,能吃饱饭就可以。叠嶂当然没答应,说薪水照发,但是起先不会太多,以后若是酒铺生意更好了,再多给。所以蒋去最近都会经常找张嘉贞,询问一些酒铺打杂事宜。张嘉贞也一五一十告诉这个自己早就熟悉的同龄人。来自不同贫寒巷子、出身大致相当的两个少年,关系越发亲近了几分。
喝过了酒便回宁府,临走之时,崔东山拎了两壶五枚雪花钱一坛的青神山酒水,当然不会与酒铺赊账。看得那些酒鬼一个个头皮发麻,寒透了心。二掌柜连自己学生的神仙钱都坑,对于外人,会手下留情?
听说剑气长城有位自称赌术第一、没被阿良挣走一枚钱的元婴境剑修,已经开始专门研究如何从二掌柜身上押注挣钱,到时候撰写成书编订成册,会无偿将这些册子送人,只要在剑气长城最大的宝光酒楼喝酒,就可以随手拿走一本。如此看来,齐家名下的那座宝光酒楼,算是公然与二掌柜较上劲了。
纳兰夜行开了门,意外之喜,得了两坛酒,便一个不小心嘴上没个把门,热情地喊了声“东山老弟”。崔东山脸上笑眯眯,嘴上喊了声“纳兰爷爷”,心想这个纳兰老哥真是上了岁数不记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的言语,不过是让白嬷嬷心里边稍稍别扭,这一次可就是要对纳兰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亲骂是爱,好好收下,乖乖受着。
为了不给纳兰夜行亡羊补牢的机会,崔东山与先生跨过宁府大门后,轻声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亲自护送了。”
陈平安说道:“职责所在,无须惦记。”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道:“当然。学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这番行头,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纳兰夜行笑道:“东山啊,你是难得一见的风流少年郎,洛衫剑仙一定会记住的。”
崔东山点头道:“是啊是啊。”
演武场芥子小天地那边,裴钱在被白嬷嬷喂拳。
陈平安没有旁观,不忍心去看。
陈平安自己练拳,无论被十境武夫如何喂拳,再惨也没什么,只是独独见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则是陈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几眼,以后裴钱万一犯了错,便不忍心苛责,会少讲几分道理。
毕竟在书简湖那些年,陈平安便已经吃够了自己这条心路脉络的苦头。
与他人撇清关系,再难也不难,唯独与昨日的自己撇清关系,千难万难,登天之难。
隐官大人城外的一处避暑行宫。
隐官大人站在悬空的椅子上,双手揪着两根羊角辫儿,俯瞰着一幅城池地图。这幅图更加庞大且详细,包括太象街在内的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园、亭台楼榭,都一览无余。
只不过如今地图上,是一条条以朱笔描绘而出的鲜红路线,一端在宁府,另外一端并无定数,最多是在叠嶂酒铺,以及那处街巷拐角处,说书先生的小板凳摆放位置,再就是剑气长城左右练剑处。
庞元济曾经问道:“陈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细,师父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线。”
隐官大人说道:“没架打,没酒喝,师父很无聊啊。”
庞元济便不再多问了,因为师父这个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师父的说法,隐官一脉,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传承到了她手里,哪怕做得不算顶好,但绝对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还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额外事,功劳真不算小了。可老大剑仙还那么挑她的刺,真是欺负人,能者多劳,也不是这么个劳碌命啊。
女子剑仙洛衫,还是身穿一件圆领锦袍,样式依旧,不过换了颜色,且依然头顶簪花。
在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洛衫,与那城头上荡秋千的失心疯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极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宫的大堂,持笔再画出一条朱红颜色的路线。
竹庵剑仙皱眉道:“这次怎么带着崔东山,去了陶文住处?所求为何?”
洛衫说道:“你问我?那我是去问陈平安,还是那个崔东山?”
竹庵剑仙“哦”了一声,道:“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拦着。”
洛衫一瞪眼,竹庵浑然不觉。
隐官大人说道:“应该是劝陶文多挣钱别寻死吧。这个二掌柜,心肠还是太软,难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欢不起来。”
隐官大人扭动着羊角辫儿,撇撇嘴,道:“咱们这位二掌柜,可能还是见得少了,时日太短,若是看久了,见多了,还能留下这副心肠,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喽……”
可惜隐官大人没有下文了,洛衫与竹庵剑仙也不会多问。
隐官大人突然哀叹一声,脸色更加惋惜,道:“岳青没被打死,一点都不好玩。”
竹庵剑仙这一次是真的比较好奇,毕竟一个金身境武夫陈平安,他不太感兴趣,但是对于同为剑修的左右,那是万般感兴趣,便问道:“隐官大人,老大剑仙到底说了什么话,能够让左右停剑收手?”
隐官大人一伸手,竹庵剑仙便抛过去宝光酒楼一壶上佳仙酿。
隐官大人收入袖中,说道:“大概是与左右说,你那些师弟师侄看着呢,递出这么多剑都没砍死人,已经够丢脸的了,还不如干脆不砍死岳青,就当是切磋剑术嘛。若是砍死了,这个大师伯当得太跌份。”
洛衫与竹庵两位剑仙对视一眼,觉得这个答案实在难以让人信服。
隐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着,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图,自言自语道:“将死之人,有点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输钱赢钱,挣钱还钱,有这样做买卖的吗?将来谁又记得你陶文的那点卖命钱,你陈平安做的那点芝麻事?大势之下,人人难逃,毫无意义的事情嘛,还做得如此起劲?唉,真是搞不清楚读了书的剑客怎么想,从来都是这样。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赶紧喝酒啊,让我闻闻酒味儿也好。”
今天的剑气长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适应,而是极其不适应。
对崔东山,很直接,不顺眼就出剑。
对陈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学法子,若有不顺眼的地方,就教小师弟练剑。
但是眼前这两个,都是师侄!再加上那个不知为何会被小师弟带在身边的郭竹酒,也算半个?
裴钱这一次打算抢先开口说话。输给曹晴朗一次,是运气不好;输两次,就是自己在大师伯面前礼数不够了!
所以等到师父与大师伯寒暄完毕,自己就要出手了!不承想裴钱千算万算,算漏了那个半吊子同门郭竹酒。
这家伙不知怎么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经常跑到宁府。来叨扰师娘闭关也就罢了,关键是在她这大师姐面前也没个好话。
大师姐不认你这个小师妹,是你这个小师妹不认大师姐的理由吗?嗯?小脑阔(壳)给你捶烂信不信?算了算了,谨记师父教诲,剑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抢先一步说道:“未来大师伯,你一人一剑,便包围了包括大剑仙岳青在内那么多剑仙,是不是其实心里很淡然,对吧?因为更早那场出城杀妖的大战,大师伯一人便包围了那么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哗啦啦的,所以很是习以为常了,肯定是这样的!大师伯你别不承认啊!”
左右笑了笑,道:“可以承认。”
郭竹酒郑重其事道:“我若是蛮荒天下的人,便要烧香拜佛,求大师伯的剑术莫要再高一丝一毫了。”
裴钱急红了眼,双手挠头。
这种溜须拍马,太没有诚意了,大师伯千万别信啊。
左右笑了笑,与裴钱和曹晴朗都说了些话,客客气气的,极有长辈风范,又夸了裴钱的那套疯魔剑法,让她再接再厉,还说“剑仙周澄的那道祖传剑意,可以学,但无须佩服,回头大师伯亲自传你剑术”。
左右还叮嘱了曹晴朗用心读书,修行治学两不耽误,才是文圣一脉的立身之本。最后不忘教训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让曹晴朗在治学一事上,别总想着学陈平安便足够,而是远远不够,必须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儒家门生的为学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岂不是教先贤笑话?别家学脉道统不去多说,文圣一脉,断然没有此理。
听得陈平安既高兴,心里又不得劲。
也从没见这位大师兄在自己面前,如此和颜悦色好说话啊。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隔代亲?
带着他们拜见了大师伯,老大剑仙的茅屋就在不远处,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又带着他们一起去见了老人。
陈清都走出茅屋,瞥了眼崔东山,大概是说“小兔崽子死开”。
崔东山笑道:“好嘞。”
一个转身,蹦蹦跳跳,两只雪白大袖子甩得飞起。
郭竹酒,原地不动,伸出两根手指头,摆出双脚走路姿态。老大剑仙又看了她一眼,为表诚意,郭竹酒的两根手指头,便走得更快了些。
陈清都笑道:“又没让你走。”
郭竹酒如释重负,转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之后又回来了。
裴钱心中叹息不已,真得劝劝师父,这种脑子拎不清的小姑娘,不能领进师门,哪怕一定要收弟子,这白长个儿不长脑袋的小姑娘,进了落魄山祖师堂,座椅也得靠大门些。
她裴钱身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大公无私,绝对不掺杂半点个人恩怨,纯粹是心怀师门大义。
裴钱其实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剑仙面前如此放肆。像自己,就绝对不敢说话,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剑仙,眼睛会疼。
陈清都扫视了一圈陈平安身边的这些孩子,最后与陈平安说道:“有答案了?”
陈平安说道:“文圣一脉弟子,从来有所为,有所不为。”
陈清都点点头,只是说道:“随你。”
最后这一天在剑气长城城头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着陈平安和裴钱,陈平安身边坐着郭竹酒,裴钱身边坐着曹晴朗。
崔东山不知为何先前被老大剑仙赶走,方才又被喊回来。
聊完了事情,崔东山双手笼袖,竟是大大方方与陈清都并肩而立,好像老大剑仙也并不在意,两人一起望向不远处那幕风景。
陈清都笑问道:“国师大人,作何感想?”
崔东山淡然道:“唯恐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