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宋沐办公处,寺业、监丞、博士、学正等官儿皆正襟危坐。
今朝监事大人沈泽棠来督巡,他带来一锡瓶龙井,此茶非寻常能比,取的是龙井狮峰山脚下寿圣寺、后园那株百年茶树的雨前细芽,由高僧悟觉住持亲手炒制,所产不多,他又往往随缘赠送,是以十分难得。
这些博学大儒们,能蔑富贵,能轻权名,能忽风月,能忍贫贱,却逃不过一拨古琴曲,一本快意书,一炉销魂香,一瓯不易茶,一位相投人。
啜茗焚香,题诗挥翰才是幽人雅士之品格。
是以这遍茶吃毕,众人的言谈举止渐显出自如与亲近。
掌印章蕴途讲起送入学笺书的趣事来:“先去的梁国公府,不愧是武将世家,里头刀光剑影杀气腾腾,四五岁小童也在院间扎马步,挺有模有样,那徐蓝得了笺书喜怒无色,禀性与其父倒大相径庭;高丽质子崔忠献展臂欲抱吾,着实可惧,幸魏国公出言相阻;冯双林宿住客栈,不愧为此次考的魁首,到时还在秉烛苦读,日后必是大有作为!”
他吃口茶接着说:“最可笑是秦院使那外甥冯舜钰,懵懂懂问吾可是弄错?瞧秦院使的神情,却也未见多少喜色!”
宋沐颌首道:“冯舜钰倒有自知之明,文章偏题,依吾治学惯例,绝不宽纵。”
众人皆知冯舜钰落选,又被沈泽棠重审通过的事儿。
也知宋沐为人,老顽固,死要面子,若冯生乃朽木一根,他定不会如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寺业吴溥笑着开脱:“冯舜钰虽是文章跑偏,但其制艺根底甚厚,见解独特,比不过冯双林,却也不输徐蓝崔忠献等几,且年纪尚小易雕琢,不妨予他一次机会就是。”
沈泽棠笑而不语,只是接过掌馔杜严递来的监生名册翻开细看,冯舜钰入正义堂,宿住斋舍丁字十六号,同舍监生有傅衡、徐蓝及詹事魏储之子魏勋。
沈泽棠认得傅衡父亲,是自己属下、清吏司员外郎傅冲,曾带傅衡来请他指教学问,虽无灵根却胜在性子忠厚老实。
魏勋纨绔子弟,风评甚差。
徐蓝武学少年,家世显赫,相貌俊朗、身型清梧,还年轻.......易招女孩儿喜欢。
沈泽棠沉吟片刻,朝杜严命说:“魏勋家姐乃宫中贤德妃,其身份矜贵不容有差池,可将他与王将军之子王延赞安排同一监舍。徐蓝调去与武生同宿,傅衡、冯舜钰.......”他顿了顿:“把冯双林换来与他二人同住即可。”
杜严不敢有异议,连忙执笔更改名册。
沈泽棠朝宋沐道:“此次季考后,本官恰得闲时可来国子监讲学,秉往昔惯例,吾会出一道题于监生制义,再择三四良材单独授业解惑,有劳宋大人安排。”
宋沐拈髯应承下来。
又叙了些旁话,且日当正午,杜严在馔堂备下饭席,众遂起身一道前往。
学正刘海桥闲在窗前,沈泽棠路过时,忽叫住他并肩同路,顺便问其在国子监可习惯。
刘海桥回答:“吾性执拗不圆融,刚强不油滑,难忍苍蝇附骥(马尾)之羞,蔓萝依松之耻,是以官场难容吾身,即无福经国济世,在此修身养智、教书育人却也自得,还谢沈大人拉吾出泥潭及这推荐之恩!”
沈泽棠笑了笑:“世人所贵,节操为大,爵禄失之还会复来,节操失之终身难得矣,刘学正满腹经纶,在国子监培养贤能为朝堂所用,岂能说不是经国济世之举?你只需坚持不弃,定能得美名留传!”他又问:“你现可是在广业堂授课?”
刘海桥颌首称是,沈泽棠低声说:“此次招入国子监念书的一员监生冯舜钰,分在了广业堂。”
刘海桥想了想:“是那个写文章跑偏的?”
沈泽棠噙起嘴角:“可不是她!她的字迹与太子如出一辙,恐日后生祸,还得劳烦刘大人督促其改换字体。”
刘海桥觉得在理,总是多谨慎为安,认同地嗯了一声:“沈大人所虑很周全!他那字体仿‘赵柳体’,为得区分,不防让其习‘颜体’如何?”
沈泽棠摇头:“颜体以力量取胜,她身板赢弱,定难适应。”从袖笼里掏出本字帖递他:“命她照着这苦练就是。”
刘海桥接过,绀青色封面皮子,标烫金字:沈远赟碑。
他一时怔住,稍顷才迟疑问:“沈大人的意思是........”
沈泽棠语气温和道:“吾得字体与前人齐名,丰润柔和,雅致工整,力度适合,她习得其中一半精髓,已能胜人过半,你让她勤临摹就是。”又添一句:“勿要提起是吾之令!”
刘海桥又是一怔,总有种被无辜拖下水的感觉。
“若他实在不肯哩,为师总不便强人所难!”
沈泽棠笑得云淡风清:“刘大人秉为师之道,岂能被个小监生左右,更况救人浮屠,功德一件矣。”
恰宋沐左顾右盼在寻他,遂拍了拍刘海桥的肩膀,径自走开。
刘海桥哑口无言,他忽然觉得.......沈大人变了,变得挺不要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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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泽棠忙完手中公务,已至未时,来不及歇息,急命备轿,今儿是他往国子监讲学的日子。
官轿抬出了吏部,沿着热闹街市摇摇晃晃前行。
他阖眸养神会儿,挑起帘子命沈桓近前来:“梦清姑子可有送走?”
沈桓忙拱手回话:“昨寅时备了马车,装好箱笼,由陈宏护送着出城去了。”
沈泽棠揉揉眉宇间的疲倦,稍默会儿再问:“贵州曲靖那边可有甚麽消息?”
沈桓低声道:“接得讯报,潘涛待夫.......待她也是知冷知热,平素穿巡村镇收药材时,她就在铺子里帮守着,日子还算安定,却不知怎地忽然身子就不大好了,恹恹地卧床榻上不起,潘涛请了好几个郎中给她诊脉,只道是心疾难医。幸而是开药材铺子的,燕窝人参这些不缺,每日里给她用着吊命。”
沈桓从衣襟里掏出封信笺来:“这是她托人捎来给二爷的。”
却见沈二爷未接,反荡下轿帘子,过了半晌才听得他缓缓道:“把信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