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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旬安十八年的凛冬来得格外气势磅礴,上郢的雪落了一日又一日总是没个停息,钦天监观天象连见晕适、佩玦、彗孛、飞流、负耳、虹蜺,皆为大凶之兆,且都凑在这短短两月内,实乃旷古未闻。
  谢青旬二十岁生辰的前夕是难得的霁夜,钦天监监正于仰观台上眼见紫微星光芒大盛后又急遽黯淡,立时便面如土色,两股战战,随即双膝跪地,长吁稽首。
  此时此刻,谢青匀与谢青旬二人却在宫城东南方的角楼顶上。
  谢青旬今日一改昏沉,唇上如染胭脂般鲜红,又心血来潮闹着要上角楼,谢青匀拗不过他,只得先屏退了此处守卫,也不用轮椅步辇,一路抱着他过来。
  星斗漫天,在这高楼之上,只觉广袤苍穹近在眼前,谢青匀将谢青旬护在怀中,分明还未至而立,却已鬓抽银丝,瞧上去比久病不愈的谢青旬还要憔悴枯槁。
  谢青旬手中握着铜鎏金万寿藤手炉,红螺炭熊熊燃着,可他指尖还是那般凉,谢青匀有些不安,搓了搓他手背道:“阿旬陪哥哥说说话,好不好?”
  谢青旬声音仿佛漂浮在夜空中:“皇兄,臣弟有些冷。”
  谢青匀立刻给他将大氅又掩紧了几分,慌忙道:“那咱们这便回思贤殿,回去就不冷了。”
  谢青旬注视着兄长,双目里揉碎了璀璨星辰,亦映出光芒里两个小小的谢青匀。
  他缓缓道:“臣弟此生,多蒙兄长照拂……”
  “阿旬!”谢青匀听不得他仿佛交代遗言般的话语,“会好的,等阿旬好了……”
  谢青旬听着谢青匀侈侈不休,将手炉搁在一边,抬手揉了揉眼睛,好似疲倦般地将头抵在谢青匀肩上,无声合上了双目。
  谢青匀瞬间不作声了,浑身血液仿佛在冬夜里一寸寸凝结成坚冰,坚冰里却有火种,从心口一路蔓延,将四肢百骸烧成灰烬,痛得他只来得及接住谢青旬软倒的躯体,如同怕惊破什么梦境一般,压着音量哑声道:“……阿旬?”
  没有回应。
  “铛——”
  洪亮巨响自钟楼传来,是谢青匀曾吩咐过的,谢青旬每年生辰的子正时分都要敲,以贺他来到人世。
  此时此刻,却成了大丧之音。
  宫中徽音阁里,戏子们还在为楚王冠礼而紧锣密鼓地排练着,《节镇宣恩》的唱词顺着朔风悠悠荡荡掠过长街,分明是痴心女与薄情郎的俗套故事,却偏偏有一句在耳畔挥之不去,一字字如向谢青匀骨缝中猛地塞了一把深冬的雪。
  ——“命余莫扣鬼门关,情丝不断还须断。”
  谢青匀眼眶酸胀得如针扎一般,将怀中人搂紧,贴上他还残留一点余温的颊侧,如昔年哄他入睡那般轻柔道:“宝宝睡吧……往后再也不会觉得冷……再也不会生病了。”
  ——
  谢青匀不晓得自己是如何抱着谢青旬回了思贤殿,满殿黄门宫人见了他与谢青旬皆叩首号哭,可他流不出眼泪。
  命纪予回将地窖里可保尸身不腐的千年寒玉棺启出来,谢青匀将谢青旬放进去,自箱笼中取出一支岫玉簪,簪头的小狐狸是他想象着谢青旬的模样亲手雕的。
  束好谢青旬的墨发后,谢青匀取过衣架上挂的冠礼所用的空顶帻给他戴上,轻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绛纱袍。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叁加衮冕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一应服制皆与天子同。
  谢青旬的脸颊忽地落了一滴水,谢青匀慌忙伸手拭去,可不知缘何又越落越多,他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地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阿旬……哥哥这就给阿旬擦干净……”
  可他嗓音愈发滞涩,不由自主地闷咳起来,到最后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破败风箱似的“嗬嗬”声,殷红的血喷出来,溅在寒玉棺内壁与谢青旬的玄衣之上。
  正值辰时,天色却倏然晦暗如末世,血色的闪电撕裂长空,惊雷一个接一个炸开,骤雨倾盆而下,风声如百鬼夜哭,在这千里冰封的寒冬腊月显得诡异而凄厉。
  谢青匀仿若有所感应,猝然抬头望向窗外,便见谢青旬六岁时手植的那棵梧桐树被一道霹雳击中,那高大粗壮的参天之木眼看便要倾倒。
  谢青匀双瞳猛地圆睁,疯魔一般向庭中奔去,纪予回连忙死死拽住他,谢青匀血液还在不住地自唇角蜿蜒而下,他极力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阿旬……阿旬!!!”
  可整整一年心力交瘁,谢青匀体力已大不如前,只能徒然望着那梧桐树轰然倒下,尽成焦黑一片。
  电闪雷鸣之下,他面色惨白地望着前方,发丝凌乱,双目赤红,仿佛下一瞬便会泣血而亡。
  静默良久,谢青匀忽地起身冲进书房,自暗格里取出一个柏木匣,解了上头的玲珑锁后打开,便见匣中卧着一封未拆的信,信封边缘因年深日久已略略泛黄。
  谢青匀抖着手撕开,里头唯有一张薄透的小笺。
  “姑射之骨,凡世难奉。尘梦终醒,且赴琼楼。”
  ——
  霍云收自谢青旬归国之后便愈发焦躁。
  他无数次想过要抛下番兰去找谢青旬,可谢青旬每每传信过来,都是报过平安后再叮嘱他务必不可轻卸责任,他识得此确为谢青旬亲笔所书,再者说来,纵使不是出自谢青旬之手,也是谢青旬所期许的。
  可入冬后他渐渐噩梦缠身,即便继续留在番兰,这般神思不属也于政事无益,遂遵从本心,由先前所择一心地仁善的族弟霍云翳暂代朝务,自己则星夜兼程赶往上郢。
  然事与愿违,今岁的雪那般频繁而来势汹汹,暴雪塞途,马匹着实举步维艰,原本快马无需一月即至的路程硬生生翻了番,霍云收牵马在没过双髌的深雪中艰难跋涉时,心头渐渐漫上一片冰冷绝望。
  上郢的巍峨城门近在眼前时,霍云收却听到了城中寺庙、道观、庵堂齐鸣的钟声,低沉而哀恸,在上郢大街小巷回荡着。
  ——依大承之礼,若有国丧,则鸣钟叁万杵。
  霍云收有些发懵地坐在马背上,身子晃了晃,魂不守舍间,握着缰绳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他从马上倏地坠下。
  骨骼错位的声响清晰传来,霍云收以仰躺于地的丑态望着守城侍卫额上所系的缟素,只觉便是天塌地陷,亦不及此刻摧心剖肝之痛。
  ——
  谢青旬的丧仪一切从简,谢青匀知他喜静,且连月落雪致五谷歉收、民生凋敝,他也定不愿再行铺张,故而免了百官与宗室哭灵,不设几筵,惟令军民着丧服,一月内暂停笙歌嫁娶便罢。
  霍云收艰难行至思贤殿,先是瞧见那横亘于地的梧桐树,又见菱枝坐在门槛上神情悲戚,霍云收默了默,向菱枝走过去。
  菱枝连日来哭得太狠以致视线有些模糊,好容易看清来人面容,着实有些意外,然霍云收已非当初的十一公子,番兰也不再是属国,菱枝昏沉的脑海一时想不出该如何称呼,便只福了福身道:“您这是……”
  霍云收喉结滚了滚:“谢青匀在哪?还有……他呢?”
  菱枝闻言又不禁垂泪,轻声道:“他们不在宫中,在……”
  ——
  时间倒回至一个时辰前。
  菱枝捧着殓服对棺前的谢青匀哀声道:“陛下,该给殿下换衣裳了。”
  谢青匀木着眼随手接过,给谢青旬穿上,可手忽然顿了顿,愣愣问道:“何以是左衽?”
  “回陛下,殓服都是左衽。”
  谢青匀摇头,茫然道:“阿旬不过是睡着了,姑姑作甚咒他?”
  菱枝鼻尖一酸,当即跪下,哽咽间尽是不忍:“陛下,让殿下去罢。”
  谢青匀充耳不闻,迟迟未给谢青旬合上衣襟,只是贴着玉棺凝视谢青旬,便如同过去这一年一般无二,期许着下一刻谢青旬便会从睡梦中苏醒。
  菱枝委实计无所出,只得断喝道:“陛下!若是不穿殓服,阴司泉路上的亡魂要不安的……陛下想令殿下如此吗!”
  谢青匀双眼猛地跳了一下,仿似闯祸的幼童一般惶然道:“没有,没有……我这就给阿旬穿好。”
  殓服穿戴整齐,谢青匀将人从棺中抱起来,瞧着门外拎着两桶桐油静候的纪予回,深深闭了闭眼,自胸腔碾出近乎模糊的两个字。
  “走罢。”
  ——
  霍云收如电般行至城郊荒原时,便见谢青旬与谢青匀并排躺在燃烧的草木堆之中,火光灼天,纪予回在一旁无声伫立。
  霍云收目眦欲裂,上前欲扑灭那烈火,却教纪予回扯住,他回身怒声诘问:“火葬惨虐至极,无复人道,岂可用在他身上!”
  纪予回瞧着因一路流离转徙而近乎鹑衣百结的霍云收,思及他即便将自己折腾得这般不堪,依旧未能见上谢青旬最后一眼,便不知是怜悯抑或讥讽般地笑了笑:“因为,这是殿下的遗愿。”
  ——
  “武宗嫡幼子,名青旬,无字,旬安元年受封楚王,旬安十八年卒,终年一十九龄。
  今上追尊其为‘元嘉睿敏德诚皇帝’,庙号思宗。
  尸骨火葬,馀尘悉散沧海,不入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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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所周知,础哥哥磨的刀,用过都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