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评委说:“正因为我们是公平的比赛,所以才要完全按照选手表现如实打分,不能为了所谓服众就故意给低分。要服众也很简单,把这段录像放出来,了解芭蕾的人都会明白。”
  莱斯特只好说:“好吧,把最后一部分看完吧。”
  最后也没有多少了,就是一段足尖碎步,但这也有值得人夸赞的地方。
  “她走过的地方,仿佛开出了一朵朵红莲花。”
  “谁能说她的音乐有问题呢,她的肢体摆动都踩在点上。”一个评委打起节拍,“多么完美的乐感!多么灵动的身体!”
  全舞结束,奥菲莉亚·莱斯特只说:“都看完了,那就各自打分吧。我明白你们的习惯,夸人的话总是一套一套的,真正打起分数比谁都严厉。”
  评委们拿出打分表,往空着的那一行上一格格填数字,评分内容分别有舞者形体、舞台表现、基本功、情感表达等等,最后还有特别加分项。
  有创新或者自编舞蹈,可以加分。
  他们填完表格,然后开始统计分数,有条不紊地进行颁奖准备工作。瓦尔纳大赛已经举办了很多届,各个流程都已经很成熟。
  ……
  第二天,沈娇宁早早起来,花了一个多小时,给自己化了非常精致的妆容。
  她换上那身蝶恋花纹旗袍,穿上高跟鞋,拿着一个昨晚顺手买的小皮包,优雅出门。
  本来是想,现在已经八月,即便她穿旗袍的事情被传到国内,再过一个月那十年就要结束了,到时候谁也顾不上她穿旗袍的事。
  至于现在更不用怕,她要是拿不了奖,没有哪份报纸会有多余的版面留给她,根本不用担心这件事会被国内知道。
  于是她就穿着这么一身能完美勾勒出身材的旗袍,袅袅娜娜地走进会场,像个从民国走出来的闺秀,惹得好多人都朝她看。好几个原本是来拍获奖者照片的记者,举起相机就对着她“咔嚓咔嚓”一顿猛拍。
  她的座位就在其他女舞者中间,昨天和她一起在后台的那些女舞者,这会儿几乎认不出她来。
  实在是前后差异太大,昨天一副英气的将军造型,今天忽然变成一个窈窕淑女,风格差异大得令人咋舌。
  不过旗袍倒是不少西方人并不陌生的服饰,他们认为这是东方传统服装,几十年前的老照片上,就有很多中国女性这么穿,审美上还算接受良好。
  沈娇宁知道自己得奖希望不大,干脆不去多想,只优雅地并膝坐着。今天她就漂漂亮亮地在这里坐半天,接受大家惊艳的目光,等颁完奖她就回国。
  台上,评委会主席奥菲莉亚·莱斯特女士正在颁发铜牌,是之前第一轮比赛中她觉得不错的一个选手,本身也是著名舞团的首席。
  获奖选手和奥菲莉亚·莱斯特合影后,走下颁奖台。
  紧接着是银奖。这是另一个她觉得不错的选手,同样是舞团首席,一切都毫不意外地进行着。
  直到银奖选手下台,奥菲莉亚·莱斯特顿了顿,说出金奖获得者的名字,全场才起了波澜。
  本届瓦尔纳大赛金奖,也就是瓦尔纳大奖的获得者,竟然是一名中国舞者!
  中国人!
  他们第一次参加国际芭蕾大赛就拿了金奖!拿了西方传统舞蹈的金奖!
  而西方芭蕾舞团自己的首席,却只能拿银奖和铜奖,甚至还有首席没有获奖!
  沈娇宁微微欠了欠身,能在出这么大纰漏的情况下拿金奖,她自己也很意外。在她看来,她的即兴发挥不算糟,但跟原本花了一年时间苦心孤诣安排的动作根本没法比。
  她准备起身上去领奖,却见莱斯特主席没有喊她上台,反而比了个手势,让大家安静下来。
  “评委会考虑到瓦尔纳大奖从未颁发给中国选手,这里有些人没有见过她的舞蹈,为了证明这届大赛和以往一样公正,我们决定在此播放她昨天的舞蹈录像。”
  大家之前还奇怪,颁奖仪式在旁边放个放映机干什么,现在才知道组委会的用意。
  奥菲莉亚·莱斯特退到一边,颁奖台上降下一块白布,芭蕾舞《木兰》的影像投映出来。
  沈娇宁坐在台下,和其他人一同观看。
  或许是播放录像的原因,也或许是对金奖作品无理由的崇拜,音乐声断开的时候,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哪怕昨天没有在场看过的人,也只以为本来就是这样的安排,没有在比赛现场观看的紧张感。
  她自己看下来,觉得即兴发挥的地方比她原以为的更好一些。
  这多亏了她过去一年日以继夜、不厌其烦地精心雕琢,试遍了所有可能的动作安排,最后编出一段不到十二分钟的舞,对舞蹈的熟悉程度可以说,哪怕是梦游状态,她都能完美地跳下来。
  这支舞,真正地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正是这样的熟悉,让她可以在出现事故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选出其他可代替动作,把事故遮掩过去。
  放映结束,大家心服口服地鼓掌,评委会主席这才喊沈娇宁上台领奖。
  刚刚影片中英气逼人的女将军,此时一身旗袍,步态极尽风雅,竟没有一般芭蕾舞者的外八字,反而像习惯走猫步的模特,摇曳生姿。
  场内众人被这反差震得回不过神,情不自禁发出“哇”地惊叹声。
  她跳的那段舞是说,花木兰女扮男装,舞蹈里的她是战场上的女将军,而眼前的她,似乎是改回“旧时裳”的闺中少女。
  这才是真正的“不知木兰是女郎”。
  舞蹈与现实,在这一刻重叠,他们觉得沈娇宁现在的样子,正是花木兰重回家乡后应有的模样。
  因为这一层冲击,莱斯特主席刚刚拿起金牌,还没来得及颁奖,台下便又鼓了一次掌。
  报社记者们有的不停按下快门,有的低头用花体字匆匆写道:
  “……直到舞者穿着最能体现女性之美的旗袍上台,人们才觉得这段关于花木兰的舞蹈真正完整了。她就像女将军走出战场一样,从舞蹈里走出来,彻底摆脱了一切与战场有关的特征,重新成为闺秀,满足了人们对木兰美貌的想象……”
  奥菲莉亚·莱斯特不得不等掌声停下,才给把金牌给她挂上:“你,实至名归。”
  沈娇宁微微弯了弯唇,美得好像自带光环,又是一阵闪烁的镁光灯。
  莱斯特让她作为本届金奖得住发表一番感言,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记者们紧紧握住笔,誓要把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沈娇宁缓缓道:“这次在瓦尔纳,经历并不算一帆风顺。我曾经因为一些事情去了一趟报社,意外看到了奥菲莉亚·莱斯特主席写的一段对话。”
  “是著名电影《红菱艳》中的台词,莱蒙托夫问,你为什么跳芭蕾,维多利亚反问他,你为什么活着。这段简短的对话让我想起,芭蕾对于我生命的意义。”
  “我每天跳舞,就像我每天呼吸一样自然,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跳舞,那必将是我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时刻。”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地方,一个是排练室,另一个是舞台。感谢瓦尔纳大赛,感谢组委会,让我有机会在如此美丽的城市起舞;感谢所有芭蕾前辈和我的对手们,是你们让我不断进步。谢谢!”
  大家被她的真诚感动。
  这是一段真正热爱舞蹈的人发自内心的感言。她说得不疾不徐,但大家听着,却有种她好像真经历过“被命运扼住咽喉的时刻”的感觉,心中无端涌起一股悲伤。
  好在没有,她是个二十岁的年轻舞者,身体健康,还有大好青春继续在舞台上跳舞,并没有像贝多芬那样成为艺术史上的遗憾。
  记者们完整地记录下了她的这番感言,和颁奖报道一同刊登。
  而曾经发表过沈娇宁年龄造假言论的报社,不但找她当面道歉,且以极快的速度登报致歉——他们之前到底只刊登了莱斯特主席的声明,而没有公开向她道歉。
  她领奖之后,不但被记者们围住提问了各种问题,好不容易打发完记者,评委和一些舞团的负责人也过来找她,试图跟她约时间,想要私下详谈。
  他们是过来向她抛出橄榄枝,邀请她加入自己舞团的,其中有好几个都是历史悠久、国际著名的舞团。
  沈娇宁婉言谢绝了:“非常感谢你们的认可,不过目前我没有出国发展的计划。非常抱歉,希望有机会可以和大家合作。”
  大家约略了解她那边的国情,和国外交流很少,估计能出国比赛已经不容易,大概真的没办法加入国外舞团,只好作罢,不过还是都给她留了名片。
  “希望有机会可以和沈小姐合作。”
  沈娇宁十分真诚地接下每一张名片。
  此时,有人从花店买来了一束鲜花,塞到她怀里就跑开了,沈娇宁都来不及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因为这一束鲜花,她又重新被记者们围住,让她站到领奖台上,一手金牌、一手捧花地拍照,换着角度地给她拍,待遇之高,不亚于当下西方最著名的电影明星。
  这样一番下来,等沈娇宁终于可以离开时,已经错过航班,最快也要等明天才能回国了。
  既然已经耽误了行程,她也不再着急,过去找莱顿和黛芙妮。
  他们俩在伦敦时让人觉得冒犯,可这一回两个人都对她不错,明天就要走,想着还是去跟他们道别。
  沈娇宁到他们酒店的时候,黛芙妮刚刚被莱顿哄好。
  黛芙妮这一回没拿到女生独舞的奖牌,哭得伤心极了,见到沈娇宁,瘪了瘪嘴,差点又哭了。
  沈娇宁没想到这个挺骄傲的女首席,私底下是这样的性子。她之前曾安慰过自己,现在轮到自己安慰她:“你接下来还有双人舞比赛呢,你们合作那么久,有默契,拿奖概率很大。我明天就要回国了,想请你们吃晚餐,去吗?”
  “去哪?”
  “都行,你们挑。”
  最后他们定了一家当地特色餐厅,莱顿推荐的,这里有新鲜的黑海烤鱼和酸奶黄瓜汤。
  “沈小姐,你说会邀请我去你们国家,可要说话算话哦。”莱顿今天看到好多舞团的负责人给她递名片,生怕她邀请其他人去了,“就算排队,我也排在他们前面。”
  “那当然。”
  黛芙妮道:“你们什么时候约好的?莱顿,你要彻底抛弃你的舞伴了吗,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
  “我过去和沈小姐合作《灰姑娘》,你过去干什么?”
  “《灰姑娘》里面那么多女性角色,难道我在你心里连灰姑娘的恶毒继姐都不配跳了吗?”
  沈娇宁眼看着他们要吵起来,赶紧说:“黛芙妮愿意来就太好了,不过我原本是想让你们过来,跳舞之余也教教我们那边的舞者……”
  黛芙妮道:“你看不起我吗?教《灰姑娘》而已,我演出过不知道多少场了,绝对能教好!”
  沈娇宁是怕他们只想跳舞,不愿意教,没想到黛芙妮误会了:“那就好,我到时候邀请你们过来,就说是,来自伦敦的芭蕾专家。”
  黛芙妮和莱顿被“芭蕾专家”几个字刺激到了,心里一致想着,接下来的比赛一定要拿奖,抓紧积累更多的荣誉,否则到时候就要被嘲笑了。
  这顿饭最后是莱顿付的账,他说这属于欧洲范围,他要弥补在伦敦时没有尽到的地主之谊。
  ……
  沈娇宁还没拿奖时,没什么关于她的消息,她刚拿了金奖,消息就长了翅膀似的,飞得极快。
  她没第一时间跟汪部长汇报,就是因为知道他很快就会拿到相关信息。
  事情和她想象的一样,拿了全国第一块金牌是一件大事,瓦尔纳当地的快报一出,国内很快收到了消息。
  当时汪部长正在主持会议,他的一个助手得到消息,差点跳起来。
  他知道前几天部长因为比赛磁带质量出问题的事,大发雷霆,也不像之前那么关注比赛消息了,俨然一副今年已经没戏的样子。
  但现在,他把短短一段话反反复复读了三遍,终于确定自己没看错。沈娇宁同志在国外拿奖了!
  金奖!
  助手什么都顾不得了,跑到会议室门口,把部长喊出来。
  “什么事?”汪英毅被打断会议,有些不虞。
  “部长,沈同志拿奖了!您自己看!”
  汪英毅接过来,看完内容,就在会议室门口,当场仰天大笑。
  会议室里各级文艺工作人员奇怪地往他这边张望,什么事让汪部长那么高兴?
  汪英毅没让他们好奇太久,因为他已经激动地走进会议室,站在最前面,拿着那张纸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