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家刚正,本是中立,不愿用那双救人的手去害人,可在那个动荡的朝局之下,不偏不倚便是最大的罪过。”
  “后来陆家被人背叛,遭人污蔑,被迫卷进了夺嫡之争中,因着子虚乌有的罪名,先帝下旨株连九族,屠了满门。”
  谢汝的心上好似覆上了一层寒冬里的霜雪,她浑身发冷,冷到人不住地打颤。此时后背贴上一个温暖胸膛,是沈长寄将她抱住了。
  “我当时在外游历,逃过了一劫。阿姐为人所救,用一死囚替代之,逃过一劫。她发现自己怀了孕,逃出了京城,往西去寻找当时在凉州的我。可还未找到我,便发现仇人竟一路找了过来,她的踪迹暴露,东躲西藏,生下你之后,只能匆匆将你托付给旁人。”
  谢汝攥紧了拳,艰难开口:“那她,可还……活着?”
  孟玹垂着头,沉默了良久,他放在腿上的手握紧又松开,咬紧的齿关让他的侧脸看上去愈发冷硬。
  许久,他才轻声哽咽,“我亲手,埋了她。”
  谢汝有一瞬间,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她原先并不执著于寻找亲人,因为不找,心里便一直能留着个念想,不管那人是生是死,是好人亦或是坏人,在她心里总能有个最好的样子。
  可当一切真相划破妄想,刺向现实,她无法再自欺欺人。
  明明她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明明是第一次听说她的名字。
  明明只是寥寥数字将当年之事道来,她竟能体会到那个女子的无助与绝望。
  “反正我也不能再管她了,是死是活,全凭造化……”
  这是伶娘临死前,复述的那个女人说过的话。
  不能再管……
  明明就是想管却无生路可去了啊。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轻而温柔地抚上谢汝的脸颊,她回过神,这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不哭,不哭。”沈长寄轻柔的嗓音缠绕在耳侧,将她从无尽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我不知她生下了孩子,找到她时,她已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天意弄人……”孟玹痛苦道。
  “那我生父……他……”
  他是谁?他去哪了?为何叫她娘独自一人面对这些?
  孟玹弯了脊梁,弓着身,伏在桌上,头压得很低,他的声音平稳而沉静,可谢汝明明瞧见有一滴透明的液体落到了石桌上。
  “死了,死在阿姐的前头。”
  谢汝噤声,连抽泣都停了下来。缠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她不由自主地握住在置于她腹前的那只手。
  “你的生父,乃是先帝的第七子,萧顺景,他亦是成宣帝的亲兄长。”
  “他是先帝几个孩子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是个能征善战、有雄才大略的人,他很早就随着外祖在外征战,十五岁便立下战功赫赫,叫北狄人闻风丧胆。戍守北境的那些年中,北边的人都知道大轩朝有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将军,却无人知晓,他其实也是最尊贵的皇子。”
  “七殿下从来都不想当什么皇帝,他只想用一腔热血守卫家国。”孟玹的声音冷若山峰顶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可这样一个赤胆忠心的人,却被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背叛,被诬陷通敌叛国,意欲起兵谋反。”
  他突然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眼睛通红,浑身发抖。
  “当年阿姐和殿下都那么信任他,可他呢?他就是个畜生!”
  七殿下蒙冤入狱,很快被判斩刑。
  陆家一夜之间覆灭,沦为阶下囚,并在短短七日内,全府上下四十八个活人变成了四十八具尸体。
  “这个帕子,阿姐送给了殿下。殿下被囚后,回到了阿姐的手中。阿姐死后,便到了我的手里。”
  沈长寄从怀里把另一条手帕拿了出来。
  孟玹又咳了一声,轻声道:“这一条是阿姐自己的,应是塞在了你的襁褓中,特意留给你的。”
  “那是谁救了……母亲。”沈长寄问。
  孟玹冷笑,“是萧顺明。”
  谢汝瞪大了眼睛,沈长寄微微蹙眉,直觉这不是个好事。
  孟玹看到他的反应,微勾了唇,“萧顺明喜欢阿姐,可阿姐却钟情殿下,他得不到阿姐的心,便要将阿姐的人据为己有。”
  “他事先准备好替身,救下阿姐后,将阿姐囚于离陆家不远的一个小宅子里,本想当作养在此处的一个外室,可惜啊,被他的小情人给放走了。”
  “说起萧顺明的这个小情人,与沈大人还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孟玹眼底还带着红,冷冷地看着沈长寄。
  沈长寄思忖片刻,“是沈玥璃?”
  沈玥璃是沈贵妃的闺名。
  “聪明。”孟玹嘲讽道,“大人姓沈真是便宜那对兄妹了。”
  “沈家兄妹是孤儿,早年在路边乞讨为生,后染上时疫,被陆家所救。陆家人世代行医,医者仁心,最是好心肠,可惜啊,救了两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沈长寄亦嘲讽地勾了嘴角,沈家人是什么德行,他最清楚。
  “殿下和萧顺明的外祖母与阿姐的祖母乃是手帕交,因此跟在阿姐身边的沈玥璃亦从很早便认识了萧顺明,因爱生妒,因妒生恨。”
  沈家兄妹与萧顺明联手,背叛陆家,陷害陆家,事成后,萧顺明除掉了实力强劲的七殿下,成功上位。而沈玥璃毁掉了陆元霜拥有的一切,又因不甘,私自放走了陆元霜,警告她永世不许回京,这样萧顺明便再也得不到她了。
  因着自私与贪婪,生出了妄念和憎恶,人性的恶在他们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她为我争得了一线生机,她自己却没能逃脱命运。”谢汝两眼含泪,哭得不能自已。
  孟玹艰涩地开口讲述,这些句子他说得很艰难、很慢,每一字都被陆家上下四十八条人命浸泡了十八年,字字句句都带着血。
  十多年了,他没有同旁人讲过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仍是这般清晰,丝毫未曾褪色。
  他缓缓出了一口气,咬牙切齿,“萧顺明,他背叛亲兄,囚我阿姐,他罪该万死!”
  ……
  夜深了。
  床榻之上,在睡梦中的谢汝紧紧抓着沈长寄的手,睡得极不安稳。她眉头紧蹙着,时不时梦呓出声。
  沈长寄附耳过去,只听她喃喃地喊着:“娘……”
  带着哭腔的呼唤像是给他心上像是扎了把刀子,钻心地疼。
  沈长寄侧躺在她身边,将人紧紧抱在怀里。
  胸口的玉石吊坠从衣裳里掉了出来,谢汝一把抓在手心里,她用力攥着,眉间却渐渐舒展。
  他就着她的动作,僵着身子不动,将吊坠从脖子上解了下来。
  她握着吊坠,睡得渐熟。
  沈长寄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又到了孟玹的院子里。他开门见山:“先生有话对我说。”
  孟玹点点头,咳了声,“坐吧。”
  沈长寄并未坐下,“先生白日那番话,未说完。”
  “是啊,没说完。”孟玹拢了拢衣袍,抬头看向皎洁的月亮,“七殿下死在沈家兄妹和萧顺明的联手之下,那你可知,我阿姐是死于何人之手?”
  白日他没有将此事说得很清楚,特意将结果混淆在一起,只用“仇人”来形容追到渑州杀害了陆元霜的人。
  沈长寄心头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是……谁?”
  “沈大人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沈长寄心口被重重一击。
  “沈长寄,若我说,这场仇怨里,有一份是属于沈家的,若我说,我要杀的人中,有沈家那兄妹二人,你待如何。”
  孟玹直视着沈长寄,锐利的目光看透人的心底。
  当时是萧顺明最先探听到陆元霜的下落,萧顺明派了人一路向西寻,沈玥璃也派了人暗中跟上。
  最先找到陆元霜的是沈家人,萧顺明不舍得让陆元霜受伤,他想将人带回去。只有那个女人会下手,她恨她。
  沈长寄垂眸敛目,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
  他看到他的生母浑身是血,拉着他的衣袍,咽了气,而他漠然地后退了一步,抽回了衣角。
  他看到自己赤足走在雪地里,迎着风雪,一步步走回了家,把拦着他进门的小厮一刀捅死。
  他看到自己十分平静地杀光了床榻上的毒蛇毒蝎,将毒物的尸体还给了始作俑者。
  沈长寄淡漠地与之回视,负手而立在月光里。
  “愿效犬马之劳。”
  沈长寄回去之前,问了孟玹一个问题。
  “先生唤阿汝的母亲为阿姐,可您为何姓孟?”
  孟玹笑了笑,轻描淡写道:“因为她不是我的亲姐姐。”
  沈长寄微微蹙眉,不是亲姐姐……
  “我姓孟,当然是因为我死去的父亲姓孟。”孟玹抬头看到沈长寄的眼神,“不懂?”
  “我与沈家那对兄妹,本是在一起乞讨为生,一起染上了时疫,一起被陆家救了回去。”
  “我就该在当年,在一起去到陆家之前,亲手宰了那两个畜生,这样阿姐便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不会有了……”
  沈长寄挺直了背脊,双手交叠与身前,恭恭敬敬地对着孟玹行了一礼。
  “您与他们不同。”
  同样的出身环境,同样的寄人篱下,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
  沈氏兄妹为了一己私欲,残忍陷害恩人。
  而孟玹,却为了他曾经的家人,心甘情愿地奔波一生,即便顽疾缠身,即便行将就木,他至死都坚定不移地背负着报仇的使命。
  孟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回吧,别叫那丫头醒了看不到你,回吧。”
  沈长寄又揖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人走后,阿诺抱着厚重的大氅从屋中走了出来,给孟玹披在肩上。
  “先生,夜已深,睡吧?”
  孟玹仍看着那一轮弯弯明月,声音微弱,几不可察,“阿姐,你的孩子她找到了良人,你,安心吧。”
  他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