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本官让人告知董如儿董二被抓之事,且讲清楚当年董青正为她所做的跟董青正的惨死一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董如儿就交代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一想到董如儿听闻一直憎恨厌恶的兄长,冒死将曾与她有情的董二救出,后来直接惨死的事情。而今,她甚至还在为仇人弹尽竭虑的做事。
大概岁数大了,都会怀念过去,更何况她与兄长在年幼之时并非没有兄妹之情。那时候,兄长十分疼惜她,几乎将最好的都给她。
其实她心里也清楚,兄长胸无大志,又怎么可能一门心思往官府里钻?大概,是因为愧疚所以想要为她这个妹妹做些什么。
不得不说,人心总是复杂的,当初多了厌恶愤恨,此时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人死去多年,连尸骨都不曾被收敛之后。她心里的恨,就只剩下悔了。
自然地,那心理防线也彻底崩溃。
“这是百花馆的一应账目,还有两本私账,是自她为容公办事以来,经由百花馆置办的产业跟所过的银钱。”唐乔正顾不上感慨什么造化弄人,直接将账本送上,“我略微看了几眼,只其中几页所涉及银两就已经是万两之多了......”
果然,温柔乡都是消金窟,纵有家产万贯抵挡不住在这消金窟里糟蹋啊。
许楚接过账本,沉默翻看许久之后,才蹙眉说道:“让人去商行查。”
那么大的买卖,不可能不在衙门跟商行过明路。
“不拘生意名目,只查涉及银钱最多,而且生意最大的几户。”她停顿了一瞬,又叮嘱道,“另外,那些流入京城的赃银至今未曾查到去向。可是那么一大笔银子,必定不可能全部存在一起,所以应该是化整为零或是购买田产商铺,又或是借由旁人的身份改头换面通过某种营生洗白。可万变不离其宗,这些过了明路的银钱,必然有其专门的账本。所以,接下来你从商行入手追查之时,必要想尽办法找到另一本账目,就按着百花楼这两本私账上的一掷千金的这些名字追查。”
唐乔正跟魏刚怔了一下,顺着她的思路瞬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当即拍手道:“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线索。”
许楚颔首,“这些银子经过百花楼的手再出去,就算是过了明面了,所以并不容易查到。可现在有了私账跟假账,两项对照,就能发现更多的端倪了。凡两本账目相差的人头,必然是那幕后之人用以洗白赃银的名号,追查下去必有所获。”
只要有了那些账目,他们才能真正将那人的势力连根端掉。而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中,必会有容禀的消息。
“至于那些对官员的孝敬之事,还劳烦唐大人派遣誊抄下来交由御史台跟吏部核查。”
唐乔正点头,愤愤道:“当真是朝廷蛀虫,想想我们三法司的官员捕快,哪个不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真枪过活,偏偏卖着命还不如人家卖两回脸挣的多!”
许楚弹了弹手上关于受贿官员账目的页面,冷笑一声道:“大抵这就是名垂青史后代德福跟遗臭万年的区别。况且,下官以为,日日担忧着被揭发而惶恐不安,倒不如守着俸禄活的自在。”
唐乔正见她似笑非笑的模样,莫名的就想起了不拘言笑的王爷来。想来也是,若是他收受了贿赂,那每日上衙对上王爷的视线,相比都得两股战战诚惶诚恐了。那种日子,可不是谁都能受的住的。
再万一被发现,那官做到头了事儿小,日后祸及家族子孙就是大事了。
“另外,唐大人需派人查问到王府研究麻沸散之人。一是查其来路,二是查一查他离开王府之后,是否有人寻他买过药,又或者直接查对方药房药物记录,务必要细致一些。”
既然萧清朗出事之时,出现了曼陀罗粉跟能让萧清朗知觉全无的药物,他们必然要从此处调查一番。
如果这个局是那人短时间内布下的,那必然不可能尽善尽美。
唐乔正跟魏刚离开之后,许楚就在桌前桌下,重新梳理起如今她们所掌握的线索来。
其实,她与萧清朗追查的事情已经渐渐明了。有了董如儿跟董二,还有萧子航的供认,三法司不难抓到那人身边的许多余孽。
可现在的问题是,捉到那些小鱼小虾,虽然能断案定罪,可是真凶没抓住终归是无用的。
当日在英国公府从机括中发射的箭矢上,刻着繁文族徽,几乎可以断定是金陵王家的家徽了。换句话说,王允跟王家的残余势力,或者说金陵卫的残部应该就跟在容禀身边。
不对,王允不应该跟在他身旁。毕竟,这一路上,自从他们戳破锦州城的阴谋之后,他就再不打算隐藏自己了。
既然不能以武力颠覆大周,夺得皇位。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血统之上找缺口。也正是如此,那一个个的算得上证人的弃子才会被他抛出,包括跟随他已久身为心腹的萧子航。
而王允此人,在董家别院出事开始,就已经被他放弃了。依着他的手段,相当于是要将玄阳道人也就是王允拱手送入三法司一般。
可现在玄阳道人却不知下落......
可惜她只是人脑,若此时手边有电脑,那还可以根据曼哈顿计量法推测出容禀跟玄阳道人最大可能所在的地方。然而现在,她纵然有理论,也难以凭着脑子跟纸笔汇出整个京城的立体图来。
她叹了一口气,揉着抽痛的额头感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因案子而如此困顿。
月色冷清,朦胧的光将院子映照的格外宁静,也让落在窗上的那么身影越发修长。可此时,许楚却全无心思关心这些,哪怕几缕恼人的发丝落下,她也全然无感。
此时的她,只想凭着对容禀心理画像的侧写,推断出他的落脚之处。
恍惚之间,她豁然起身,朝外跑去。刚到门外,她就看到了一直守着的魏广,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她直接伸手拽住了魏广,目光灼灼道:“我知道容禀身在何处了!”
魏广一愣,神情有些不自在的悄然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出,而后肃声问道:“何处?”
“在西城门内的二层酒楼处,就是当日我与王爷前去郭家庄查看董家别院现场的时候,路经的那座酒楼。当时王爷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事后还曾让人前去查探......”她说的极快,语气急切又焦灼。
魏广看了一眼她有些发抖的双臂,隐去眼底的晦涩,点头说道:“我亲自去。”
许楚摇了摇头,见他匆忙转身,赶紧又拽住他。
“还有玄阳道人,也就是王允。他极有可能回了道观之中,又或者在道观前后藏匿着......”
玄阳道人虽然颇有名气,可实际上,自打他得了先帝跟董家的看重之后,就不免会被一些人暗中嗤笑或是嫉妒。而上次为了追查董家别院一案,官府对他也下了重金悬赏的通缉令,甚至唐乔正司空翰等人还吩咐了衙役不分昼夜的追查他的下落。
这种情况下,失了先帝跟那幕后之人庇护的他,根本难以遁走。至少,在京城的地界上,他是难以隐藏踪迹的。
而唯有丹鼎派清风观那里,处于深山老林,一无道徒二无官府的人盯着,且地势大又在山坳之中,想要藏身十分容易。
化名为玄阳道人的王允,在京城经营多年,若说唯一全在他掌握的地方,想来也就只有那一处了。
之前,倒是她忽略了这一点。
许楚见魏广点头,又急忙补充道:“不光是魏大哥,魏延也要去。若是我猜测的没错,那人身边跟随的应该是金陵卫的残部,也极有可能是密宗一案中被诛杀的叛逆后裔,他们善于蛊惑人心也善于用旁门邪道得胜。这些人不得不防,魏大哥生性光明磊落,我只怕你着了道......”许楚定定的看着他,抿唇说道,“我知道王爷遣魏延跟暗卫保护我爹跟楚大娘,可是只要他们二人不出王府,又有谁能越过重重防备,从皇城旁对他们二人不利?若是用旁的手段,又或是投毒刺杀,在王府内,只要有一名暗卫看护就好......”
“魏大哥,我不是不信你与侍卫们,我只是担心那些人手段太多。”
许楚语速极快的说着自己的猜测,使得魏广寻不到一句话反驳。
而许楚见他神情迟疑,一咬牙干脆就如之前震慑魏刚那般取出了那枚令牌说道:“若魏大哥还犹豫,那不知这令牌能不能让魏大哥按着我的话去做?”
魏广见她脸色发白,再看看令牌,最后只能抱拳应了话离开。
庭院之内,疏影摇曳萧瑟冷寂,唯有零星散落的孤灯能稍稍驱散些许晦涩黑暗。可纵然如此,也难抵挡许楚心头的不安跟焦虑。
直到冷风吹来,让她受不住寒的打了个冷颤,她才堪堪回神。可回神之后的她,却忍不住苦笑出声,她竟然忘了,那个人不在王府不在她身边,所以没有人为她遮风也没有人会为她添一件披风......
也不知怎得,许楚忽然觉得自个有些矫情了,矫情到有些委屈,有些不知所措。
她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心头的空寂跟冷意,而后抽了抽鼻子缓缓往回走去。
虽然他们追查的那个真相已经拨开云雾了,可是现在的问题却是洗清萧清朗杀人的嫌疑。
现在人证物证,对萧清朗都十分不利。她想要通过验尸发现端倪,却也行不通,真真是愁煞人了。
回到厅堂之后,许楚顾不上歇息,直接寻了管家与楚大娘过来。她仔细问过楚大娘将麻沸散研制成功之后,可曾对外人提及过,又是否有人去过她那里。
楚大娘仔细思索一番,努力回忆着研制麻沸散的那几日的情形。只是到最后,她都没想出什么端倪来。
“我们的饭食,都是有阿秋负责的,所以除了她之外旁人还真没进过研究药物的屋子。也就大前日的时候,明珠郡主来府上,没寻到你,要走的时候恰好遇上阿秋。你也知道阿秋的性子十分孩子气,她听闻过明珠郡主查案的事情,自然就痴缠着明珠郡主讲了好一阵子话。”
“不过她们也只是在院子里,而且并未呆太久时间。”
楚大娘说完之后,一旁管家就开口说道:“这些日子,除了唐大人之外,也没什么旁人来府上。就是前日傍晚的时候,花公子来了一趟。当时他来寻王爷,只是王爷与许大人同人在书房叙事,所以他便自己在府上闲逛了一阵子。”
“以前花公子来,也经常自己随意闲逛,王爷并未禁止,所以那天他来,我们也没让人跟着。”
许楚闻言,并未开口只是微微皱眉,最后面容冷凝陷入了沉思......
与此同时,内廷里被关在审讯室的柳芸,早已经有些崩溃之态。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吓疯的时候,那铁门忽然被人自外推开。
十分困乏的她,乍然听到哐当一声响,身体猛然紧绷起来。可看到的,却是之前让人带自己来此的那名白面无须宦官的模样。
楼安看着柳芸咋舌道:“严少夫人现在可愿意说了?”
“说什么......”柳芸咬了咬唇,神情惶恐的问道。
楼安嗤笑一声道:“这就没意思了,难不成严少夫人还想要谁搭救你不成?别说你背后的人是不是承诺了你什么,就单单说你的存在有辱皇室脸面,你以为你还能得了善终?”
“我......我是被害的......你让我见见王爷,我要同王爷说话......”
楼安冷冷的斜睨了她一眼,只一眼就让她下意识的瑟缩一下。
“王爷?当年大周谁不知道你严少夫人为真爱弃了王爷的一番心意,如今难不成在陷害王爷之后,还欲要同王爷再续前缘?”楼安讥笑道,“难道你背后的人没告诉过你,陷害王爷之后,你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柳芸眸光闪烁,浑身颤抖显然十分惊慌。
楼安却不管她的神情是真是假,只管接着说道:“若事情办成了,王爷名声受损,甚至毫无活路,而你这个知情人只怕也就是个被灭口的下场。若事情办不成,你就是个替罪羊。左右,你是没得选的......”
楼安的声音带着独有的冷意跟轻蔑,看着柳芸就好似看着蝼蚁一般,忽然他轻笑一声改口道:“哎呀,是咱家说错了。”
“若事情成了,你没活路,柳家只怕也会因此遭殃。若事情败了,你是替罪羊,柳家也会因谋害王爷而被诛三族。左右啊,只要你不说真话,你跟柳家都得不了好。”
柳芸听到他尖锐的讥笑声,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而心底里也越发惶恐起来了。
楼安直视着她,仿佛她的一切小心思都无所遁形一般,这般倒是让柳芸不自觉的瑟缩起来。
其实楼安长的算不上凶煞,甚至因为早年净身所以显得颇为白净。可是这会儿他的目光,着实带了易骨折阴狠之气,她只对视一眼,就宛如被凌迟了一般。
说实话,这样的境地下,柳芸的确是害怕的,可是心里却依旧抱着些许侥幸。
她虽然身份不算高贵,可到底是一州知府家的儿媳,纵然皇家要处置,也未必真敢直接抹杀了她。况且,她不相信自己比许楚差,纵然世人多传许楚的能耐,可是说到底许楚之所以走到今天这般地位,都离不开靖安王的照拂。
就好比当年,她仅仅凭着靖安王的青睐,就能一跃成为京城中多少闺秀羡慕的对象。
只要靖安王对自己还有意,一切都必然会如那人所说的那样,为保皇家脸面,皇家会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入主靖安王府。而自家爹爹跟柳家,也会以新面目立于京城。
她虽然已经生了胆怯,可也知道,此时招认一切,只怕所有的筹谋都会前功尽弃。
她的前半生过的昏暗可怕,好不容易有贵人愿意为她做主,代价不过是名声罢了,她又岂有不抓住的道理?只要手握权势身处高位,又有谁还敢置喙她的错处?
想到这里,她就咬了咬牙,强忍着惧怕抬头看向楼安说道:“我......我不知道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楼安挑眉,“呵呵,什么意思,自然是字面上的意思了。从祈福图,到你们陪同三皇子入京,恐怕都是一场阴谋吧。你也莫要强辩,这事儿但凡三法司到冀州追查一番,不难发现端倪,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柳芸脸色惨白,紧紧捏着的手指也早已冰冷僵硬丝毫不敢动弹。
楼安起身轻笑道:“这事儿你且思量着,左右严少爷还在隔壁,他的嘴会不会这么硬,那就不好说了。只是,严少夫人可要想清楚,若是严少爷先开口,将罪责推到你头上,那三法司裁断的时候,少不得要考量他的配合跟你的抵抗态度......那个时候,皇上更信谁的说辞,也就说不准了。”
他说完,就起身离开了审讯室。而那铁门,再次哐当一声被紧紧关上,决断了外面的光线。
一直强撑着的柳芸也浑身发软,直接瘫坐在了椅子上,半分力气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疑心作怪,她总觉得隔壁当真有人絮絮不停的说话,好似在辩解着什么,又好似在供认什么......
审讯室内只剩下微弱的灯光跟无声的寂静,可正是这种无声,将她心里的彷徨跟不安越放越大,直到她如芒在背都不曾减轻半分。
严如名那里,待遇也算不上好。最初的时候,他还挣扎反抗,后来被用了刑,再不敢嚣张了。也恰如楼安所说的,他只几句话就将一切事情推到了柳芸头上,仿佛之前那个要为妻子同靖安王拼命的好丈夫就是演戏一般。
许楚先将他们追查的关于承宗皇帝、恭顺皇后跟先帝的案情捋了一遍,而后将所有的证据一一对照进去。金陵肃王、刘家、王家、孙家,她越对照,越心惊,直到最后竟然遍体生寒。
待到她将自己手札的最后几页写的满满当当,容禀所布下的整个阴谋,也彻底展露在了她眼前。而今,人证物证,几乎齐全了,剩下的就是要为萧清朗洗清嫌疑了。
待到天边微微泛白之时,她才揉了揉眼,疲惫的将手札收起。
许是整夜未眠,她起身的时候竟然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在地。
许楚揉着刚刚磕到桌角上的额头,苦笑着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的晕眩感压了下去。她想,等到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以后,她必定要大睡三日,谁都不能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