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影突然从窗子飞身而入, 猝然向萧寒发难。
萧寒到底也是见多了世面的,惊变之后, 便沉着应变——
他迅疾躲过那人扑抓向自己面门的右掌, 双拳一格,向后撤身。
那人双掌一翻,再次合身扑向萧寒。
萧寒的眼底闪过一瞬的诧异, 手上的动作分毫不含糊……两个人迅速斗在了一处。
这两人虽然看似不拼出个死活不罢休地缠斗, 一掌一拳皆是呼呼带风,然而两个人都极为克制地将拳风、掌风控制在周身一尺之内, 绝不波及更远。
是以, 季凝和简铭还坐在原处, 缠斗的两个人掀起的波澜, 连他们的头发丝都被带起半根。
简铭初时担忧季凝, 还有想要拉着季凝暂躲开这是非之地的打算, 此时却没有了这个打算。
他与季凝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了然。
对战的二人很快就交手二十余个回合。
二人皆是以快打快的风格, 虽然一人善使掌, 一人善使拳, 可是连季凝这个不懂武功的, 都瞧出来, 他们的武功路数, 很像。
交手到第三十个回合, 双掌与双拳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在半空中相遇——
“砰”的一声闷响,两个人各自借力后退, 在相隔一丈远的地方, 各自站定。
“你是谁!”萧寒脱口喝道。
这话不是问句,而是已经带了几分对此人身份确认的肯定意味。
显然,对面刚刚与他交手过的崔甲也听出了这其中的意味。
他咧唇朝萧寒笑,一点儿都没犹豫,“刺啦”撕下了脸上的假面伪饰。
因为撕得急,崔甲的脸上登时添了两片渗血的红色,却不妨碍旁人看清他的真实容貌。
哪怕过去了许多年,再见到这张曾经十分熟悉的脸,萧寒也没法不动容:“崔……”
他的声音都是抖着的。
崔甲的声音清朗依旧,只是多了些故人重逢的复杂:“经年未见,师兄安好?”
这个称呼一出口,季凝听得呆住。
她早就猜测出崔甲与萧寒的关系不一般,却没料到,他们竟是同门的……师兄弟?
季凝诧异地看向简铭。
简铭回了他一个温和的笑,示意她接着看下去。
前方,萧寒半晌难以回神。
良久,他才低叹道:“你竟还活着……”
“是啊!我还活着!”崔甲扯了扯嘴角,很有些苦涩的意味。
“那师门……”
“师兄还记得师门?”崔甲的语声之中多了两分嘲讽的意味,“当年你不顾师父的嘱托,一心要追随那位贺大阁主……事到如今,你还记得师门?”
贺大阁主!
季凝听得脑中嗡的一声。
关于身世,她似乎触碰到了什么……
萧寒的表情极是纠结,似是被痛苦折磨得厉害。
崔甲心中幽叹:“往事已逝,师兄也不必挂在心上了。”
他说得淡然,萧寒却做不到淡然:“师门到底如何了?还有师父他老人家……”
崔甲垂头不语,好一会儿才应道:“师父把你赶出师门不久,便……撒手西去了。至于师门……”
崔甲摇头苦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萧寒双目含泪,仰起头,努力地将眼底的泪水抑制住。
“我谁都对不起!”他难过道。
崔甲张了张嘴,终究是把劝慰的话咽了回去。
他咬着牙看着萧寒:“你是谁都对不起!早知今日,倒不如当初师父不赶你出师门,强兵来袭的时候,你也能替师门抵挡,师门也不至于就此湮灭!”
萧寒听得心如刀绞,表情痛苦异常。
崔甲却不肯停歇:“昔日灭师门仇人还活得好好的,将近二十年过去了,师兄敢说半点消息都不知道吗?既然师兄已经知道了些什么,继续窝在这里又是做什么?难道想一辈子做个庄户汉,一直到老到死吗?”
他越说越是激动,平常惯有的清朗声音也荡然不见,少年时候的血气方刚重又在他的身上复活。
“别说了!”萧寒蓦地打断崔甲,脸色涨得通红。
有激动,更有气闷,还有悔恨与愧疚。
崔甲愤愤地看着他。
萧寒瞪视他。
终是喟叹一声,幽幽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萧先生是想说,你这么多年处心积虑,就都是为了我吗?”季凝突然站起身来。
萧寒蓦地回神。
乍见许多年未曾见到的、以为已经不在人世的师弟,让他一时之间忘记了身处何地。
季凝和简铭还在这里呢!
“小主人……”萧寒痛苦道。
季凝已经来到他的面前,站定。
她比萧寒矮了半头多,然而此刻,萧寒却觉得这个一向被他看作被保护者的少女,异常地高大。
萧寒不禁盯着季凝的眼睛,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瞳子,还有周身的气度……简直太像了!
“阁主……”萧寒喃喃低语。
“萧先生看到我,想到我娘亲了吗?”季凝问道。
萧寒嘴唇轻抖。
”我和娘亲,是不是长得很像?“季凝追问。
萧寒垂头,沉默。
良久,方缓缓道:“小主人的眼睛,长得很像阁主。”
“阁主……”季凝点了点头。
“事到如今,萧先生还是不肯将我娘亲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吗?”季凝语带苦涩。
萧寒痛苦得脸色煞白。
季凝轻轻舒了一口气:“就在一个时辰前,我问玉篆,你自幼不得与爹娘相见,连你娘亲最后一眼都没看到,你恨吗?萧先生,你猜她如何回答?”
萧寒面容纠结,眼中隐有泪光。
季凝没指望他回答什么,自顾又道:“玉篆说,她想恨,却无法去恨。因为替她做这个决定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季凝冷呵,很有些自嘲的意味:“我对她说,你比我强。至少你还知道你娘亲是谁,你一直知道你娘亲的存在,你娘亲也伴着你长到十几岁……萧先生,这桩事,你怎么看?”
萧寒双眼通红,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扑通”一声,跪在季凝的面前,哽咽道:“少主!”
季凝的泪水也是夺眶而出。
简铭在一旁看着,心疼。
他其实极想冲过去,将季凝搂在怀中,任由她把泪水倾泻个痛快的。
可是,现在不行。
萧寒唤出那声“少主”之后,便抬起手,在脖颈与脸的交接之处捻着什么。
很快,那张伪装的面皮便被他撕扯下来,丢在了一边。
“少主,这便是属下的真实面容。”萧寒迎着季凝,看过去。
果然,那张脸与玉篆有几分相像,任谁都看得出这两个人的血脉关联。
所以,是不是自己这张脸,也能被当年见过娘亲的人,看出来自己与娘亲的血脉关联?
季凝暗忖。
简铭看到萧寒的真实面容,眼中划过了然的神色。
萧寒的目力好,已经看到了简铭的反应。
他尴尬地笑了笑:“侯爷当年年幼,竟还记得在下的容貌。”
简铭笑笑不语。
季凝听得皱眉。
她心里有太多的疑惑:“萧先生,我娘亲……”
“少主,”萧寒赔笑打断了她的话,“属下的真名,不叫萧寒。”
“应该叫你冷先生吧?”简铭插话道。
“不敢!”萧寒朝简铭拱了拱手,“侯爷唤我名字就行。”
说罢,萧寒向季凝恭敬道:“少主,属下原名冷肃。”
冷肃,这名字,还真是够冷的。
季凝的神情没什么变化:“起来说话吧。”
萧寒应是起身。
他自然是知道的,少主想知道的,还不曾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就这么过去。
萧寒既肯告以真实姓名,屋内的气氛便舒缓了许多。
崔甲深知此时不是叙说前情的时候,便仍旧悄无声息地跃出窗外,于周边巡护去了。
萧寒见此情景,不由得感慨万千:“想不到兜兜转转,崔师弟竟然在侯爷手下办事。”
简铭笑笑:“他一直心心念念着要为他师门报仇雪恨。”
萧寒闻言,默然:“是!崔师弟是个有情有义的血性男儿,我不及他!”
“萧管事同我说说我娘亲的事吧!”季凝心切道。
她虽然知道了萧寒的真实姓名,但为了今后方便,仍如往日称呼。
萧寒说好。
他依旧请季凝和简铭在上首坐了,自己则在下首陪坐。
“少主,你的母亲,是这世间最厉害、最出色的女子……不!她比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要厉害,都要出色!”萧寒道。
“她姓贺,名讳贺琳琅。她是琳琅阁的阁主,她的风姿、她的气度,无人能敌。”萧寒这样说着的时候,眼中仍闪烁着异样的光。
纵然心里早有了准备,可是在听到自己母亲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从萧寒这个当年之事亲历者的口中说出的时候,季凝还是地狠狠晃了晃神。
她的娘亲,果然是琳琅阁的阁主,那个传奇般的女子。
听说,当年琳琅阁的商业版图扩张至整个卫国,贺琳琅更是卫国最大的商贾。
她甚至将买卖渗透到了齐国与楚国……
曾经,季凝只当那些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传闻,现在这个人却与她真真切切地联系在了一处。
她与她是血脉相连的至亲。
季凝看着萧寒眼中异样的神彩,突然意识到:贺琳琅,何止是一个商业强人?她不知道令多少男子为她倾心、为她伤神……
可是,为什么,史书上并没有留下任何,关于她的笔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