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我在师门学艺略有小成,于江湖中历练的时候, 与阁主偶遇。我从来没见过阁主这样的女子, 不,应该说我从来没见过阁主这样的人……阁主,她与这世间的许多人都不一样。”萧寒说着, 有些激动。
季凝听着他口中自己的娘亲的样子, 觉得是那样的陌生——
论理,那是她的娘亲, 是与她血脉最最亲近的人。可是, 萧寒口中的贺琳琅却让季凝觉得那么遥远, 遥远得像是从天上来的。
天人吗?神仙吗?
在很多人的眼中, 贺琳琅, 或许真就是姑射仙子般的人物。
只听萧寒续道:“我当时便被阁主的风采所折服。我回到师门, 对师父说,我要去追随琳琅阁的阁主,成就一番不凡之业。”
说到此处, 萧寒低哑地自嘲而笑:“师父骂我不务正业、自甘堕落, 堂堂的名门大弟子, 竟想去给一个女子, 还是一个从事商贾末业的女子做奴仆。我平素就有些自以为是, 因此与师父犟了几句嘴, 师父一怒之下, 将我逐出师门,说从此以后永不相见……”
许多年后再提及往事,萧寒的愧疚与难过溢于言表。
季凝安静听着, 没言语。
听得出来, 萧寒的师父对他是极器重疼爱的。
爱之深,则责之切,这是人之常情。
然而那样的一位老先生,能为一派尊首的,心中对于“礼法”二字,对于女子,难道还会有那般深重的偏见吗?
又不是被之乎者也泡坏了脑子的朽儒……
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什么内情呢!
季凝心中想着,并没戳破,而是继续听萧寒叙说。
“我对阁主从来没有非分之想。我崇敬她能做出那样的大事业,更想追随她的脚步。我想要得到她的认可,真正的认可,于是我到琳琅阁下面的铺子应招,做了一名小伙计,从最基本的事情做起。”
“没过多久,我的办事能力就被管事的发现,这样一步步地升至在阁主的身边侍奉。”对于过往,萧寒还记得十分清楚。
“阁主她其实早就查清楚了我的身份、来历,她是那么厉害的人,经营着那样的一番产业,怎么可能没有属于自己的情报来源?这些当然都是后来阁主告诉我的。我初到她身边的时候,先是做些不起眼儿的事务,后来渐渐得到了她的信任,她开始器重我了。我追随着她,去过卫国的很多地方,还到过齐国、楚国,最远的到了北方的冰原、南方的烟瘴之地、西边的荒漠和东边的大海。阁主还打算在东南海边建一座船坞,将来造出真正的大海船,把生意扩展到海外……”
季凝听萧寒说着东南西北各个方向上,她娘亲曾经去过的地方,不由得心生向往。
她于商贾一道并无兴趣,她想的,是去那些地方、那些和大齐他们此刻所处之地都不相同的地方看一看。
那里一定有不一样的风景……若能走遍这些地方,此生也不虚了。
简铭也一直听着萧寒的述说。
他深深地看了季凝一眼,忽然接口问道:“南楚的鲤州旧港,是不是贺姨当年留下的?”
“正是。”萧寒点了点头,一点儿都没有因为简铭对贺琳琅的称呼而觉得诧异。
季凝倒听得诧异了:“鲤州,不是南楚的东南重镇吗?南楚人竟允许娘亲在他们的军事重镇边上建船坞?”
要知道,无论大齐还是南楚,沿海一带都受到海盗的侵扰。因为南地水网丰富,濒临广阔大海,像鲤州这种地方,被海盗滋扰的频率更高。由此可以想见,南楚朝廷对于鲤州的防卫是何等的严密,贺琳琅以一个他国商贾的身份,竟能在这样的地方建立船坞,恐怕不止是“银钱开路”四个字就可以做到的。
萧寒听了季凝的疑问,表情有些复杂。
但他还是据实回答道:“阁主与南楚朝廷的关系不一般……当年的南楚太子便是……便是阁主的倾慕者之一。”
季凝和简铭同时:“……”
倾慕者之一……季凝能说她娘亲的魅力,简直太大了吗?
等等!
当年的南楚太子?
那不就是……
对于朝堂政事,简铭比季凝更为敏锐:“那不就是当今的南楚皇帝景晟?”
“就是他。”萧寒道。
此言一出,简铭和季凝都沉默了。
说到自家阁主的感□□,萧寒也有些不自然。
他轻咳一声,转走了话头儿:“阁主那时候说,鲤州港是整座大陆上最优良的天然海港,得天独厚,也只有在这里,真正的大海船被造出来,才能适合真正的深海航程。”
季凝听得似懂非懂:“娘亲的话,我大略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她的用词……”
萧寒会心一笑:“阁主当初的原话便是这样说的。少主不知,阁主经常说些旁人从来没有听过的词汇,更经常有些旁人怎么都想不到的想法,阁主管这叫……奇思妙想!对,就是这个词!”
“娘亲她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季凝由衷道。
萧寒脸上的笑纹更深,很有与有荣焉的意味。
“阁主当年说,我们身处的地方其实在整个世界之中是很小的一块区域,在我们身处的大陆之外,有一大片大片广阔的地方。那里有长相、服色与我们都不相同的人,有各种各样不同的风景,还有各种各样不同的……气候。”萧寒努力地回忆起这个词。
难得过去很多年,他还能记得昔年贺琳琅说过的话。
只单单这句话,就已经足够让季凝和简铭听得不可思议。
这与他们的所知,相差太多了。
谁能想到,在他们身处的“大陆”之外,还有那么那么广阔的地方?
“娘亲说的这些,都是从哪里知道的?”季凝忍不住问。
萧寒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许,阁主是从神仙那里知道的吧?”
季凝无语。
这个化名萧寒的她娘亲昔日的下属,还真是把她娘亲,当作天人了。
萧寒接着又叙说了许多关于贺琳琅的往事,令季凝颇为唏嘘。
眼看掌灯时分到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
萧寒警然,忙停住话头儿。
简铭细听那敲门的声音,示意他不必慌张——
这声音频率,正是简铭此前安排好的暗号。
显见来者是简铭的亲信之人。
萧寒这才神色稍缓,自顾去开了房门。
夜.色已降。
庄户人家这个时辰多半歇息了,是以周遭几乎没有光亮。
在一片昏暗之中,纪无痕高瘦的身影立在那里。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开门的萧寒,一言不发地进了门。
萧寒挑眉,也没说什么,直接将门再次掩紧。
“何事?”简铭问道。
纪无痕身为暗卫之首,竟亲自来了,简铭就知道事情恐怕不简单。
“刚折了两个弟兄,是属下失职!”纪无痕坦言请罪。
简铭的脸色微变:“和谁交手了?”
他的手下是什么能为,他最是清楚,那都是个顶个的好手。
竟至于殉职一人,还重伤一人?
简铭就知道,他们必定是与高手过招了。
“比鹞子死士厉害得多,”纪无痕沉声道,“此人在四周窥视,被我们的人发现,便交了手。”
“一个来路?”简铭问。
“还在查,应该是。”纪无痕道。
简铭皱眉:“殉职的弟兄我会好生抚恤……你受伤了?”
屋内飘着淡淡的血腥味,如简铭和萧寒这般的习武之人,自然都闻得到。
“小伤。”纪无痕淡道。
“好生疗伤。”简铭嘱道。
他问罢了手下人的情况,才又问道:“那个人如何了?”
身为上位者,最先关心的不是可能危及自己的歹人的下落如何,而是先关心下属的伤亡情况,这样的人,怎么能不让下属对他忠心耿耿、拼死护卫?
虽然清楚简铭的为人,纪无痕此时还是不由得心中感动。
他稳了稳心神,回道:“被我们制伏之后,便咬破毒.囊,自尽了。”
简铭切声:还真是,同样的风格!
“侯爷放心,我已经巡查过,只有他一个人,断不会有第二个人靠近了。”纪无痕保证道。
简铭点点头:“你且下去休息吧。”
说罢,又向萧寒道:“我手下弟兄,还请萧管事妥为安置。”
萧寒一直在旁边听着简铭与纪无痕的对话,此时立刻明白:简铭手下殉职两人,再加上那个尚不知什么来路的刺客的尸首,简铭和季凝暂且不能离开,这些都需要处置。
“侯爷放心,我去安置。”萧寒肃然道。
他转向纪无痕:“这位兄弟请随我来。”
纪无痕道了句“有劳”,向简铭行了一礼,便随着萧寒退了出去。
周遭静寂无声,仿佛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只有桌上的一盏油灯如豆,散发着晕黄的光亮。
“别怕。”简铭担心季凝,宽慰她。
“我不怕,”季凝沉吟,“我只是在想,将来还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简铭亦幽叹:“总会好起来的……等到一切安定下来,我们就远离这是非之地。”
远离这满是是非的圣京城,远离这满是是非的大齐。
季凝听懂了简铭的意思。
她垂眸想了想,忽道:“侯爷与我,也许不是亲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