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逸被纪无痕夹走没一会儿, 萧寒回来了。
他的脸重又变成了之前季凝见到的那副。
季凝明明记得,之前他亲手将脸上的假面孔撕下丢开, 这会儿竟然又戴上了——
真不知这人造了几副这样的假面孔。
“这东西用得久了, 便容易看出破绽,是以属下多造了几副备着。”萧寒向季凝解释道。
原来如此。
“萧管事一直戴着这个?”季凝问。
“是,这些年习惯了。”
习惯了十几年?
都顶着一张假脸活着……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美好的经历。
“便打算一直这样?”季凝直言道。
萧寒猝不及防她这一问, 干笑。
谁又愿意一直这样呢?
“等把少主的仇敌都熬死了, 便好了。”萧寒道。
季凝沉吟:“萧管事是不希望我为我娘亲报仇吗?”
萧寒被问得哑然。
“我娘亲当年过世,其实与王家和宫里那位都脱不开关系吧?萧管事是怕我惹来杀身之祸, 才一直没有将我娘当年如何故去告诉我, 对吧?”季凝追问。
萧寒张了张嘴, 犹豫两息, 终是道:“少主敏慧过人, 都猜到了。可是……可是那些人毕竟不是普通人, 以少主现下……”
他说着,朝季凝抱了抱拳:“非是属下信不过少主的手段,只是……属下想着, 便是阁主在天之灵, 怕也是盼着少主一生顺遂、无病无灾的。”
季凝听到娘亲的祈盼, 眼圈微红。
“你的顾虑, 我明白。因为那些人的根底极深, 算计又狠, 你怕我与他们斗遭遇不测。”
季凝顿了顿, 又道:“其实如今,已经不仅仅是我想要报仇。就是我按下杀母之仇不闻不问,他们也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萧寒听得皱眉。
“王家如何对侯爷频频下毒手, 萧管事你也看到了, ”季凝说着,撩起袖口,“萧管事还记得那只镯子吗?”
萧寒循声望去。
借着晕黄的烛光,他看到了季凝左腕上的一截殷红色。
“这镯子不是……”萧寒瞠目。
他犹记得上次季凝来田庄上的时候,窥到的画面——
简铭强行将这只红玉镯子,从季凝那里夺下。后来,那个姓林的女大夫在河水边私见简铭,简铭似乎是将这镯子捏碎了……
萧寒彼时还深深疑惑简铭这人的人品,竟然与其他女子私会。
如今,这只红玉镯子怎么又好端端地戴在少主的手腕上了?
“这是个西贝货。林娘子发现之前的那只有毒,告知侯爷,侯爷特意为我打造了这个。”季凝道。
有毒!
萧寒瞪大眼睛。
“这只自然是没毒的。”季凝宽声道。
萧寒这才稍松一口气。
“萧管事可知,之前那只毒镯子的来历?”季凝沉声。
萧寒脑中生警:“难道……”
“便是来自寿康宫那位的赏赐。”
萧寒抽气,心道好险。
“少主没有被毒.气侵扰吧?”他最关心的,还是季凝的身体。
“我很好,没有中.毒。”季凝道。
萧寒拧起的眉头未曾松开分毫。
“少主一直戴着那只毒镯子,当真身体一丝异状都没有?”他不放心地问。
这确实挺让人疑惑的。
季凝忆起林芷曾为她诊脉的时候,说她“脉象与常人不大一样”,或许就是这种与常人的不一样,才是她未中.毒的缘由吧?
简铭在旁边听着,也面有忧色。
季凝微微一笑:“你们放心,说不定我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呢!”
萧寒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一桩往事来。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季凝道,“萧管事如今也看到了,我与侯爷皆是时时都处险地。与其这般等着不知对方何时出手,倒不如做些什么,以绝后患。”
“可是……”萧寒还想说些什么。
“萧管事安心,我不是孤身一人与他们斗。”季凝说着,将目光投向简铭。
简铭亦看向她。
两个人四目相对,相视而笑。
萧寒不是呆人,他怎会看不出少主与常胜侯其实已经是情意相投?
可常胜侯他毕竟是……皇家的人,又有几个真正重情义的?
“萧管事是信不过我吗?”简铭看透了萧寒的心思。
萧寒吃力地扯了扯嘴角。
“侯爷有过怎样的作为,这些年在大齐的声名如何,我是亲眼见识过的。”萧寒道。
你是常胜侯,是护卫大齐南境安危、堪称国之柱石的常胜侯,这些年来你如何勤勉军事、禀直为人,我都亲眼见识过的。
简铭淡淡一笑。
他知道,萧寒后面定然还有“但是”。
“但是,”萧寒果然道,“阁主只留下少主这点血脉。若是你将来做下对不起少主的事,我便是豁出这把老骨头去,也定不让你好过!”
说到最后,已经很有些威胁的意味了。
“萧管事!”季凝嗔道。
简铭笑着轻拍拍季凝的手背,示意她莫急。
“我说再多言语也是无用。萧管事只看紧了我便是!”简铭道。
季凝:“……”
更让她无语的,萧寒听了简铭的话,竟极认真地应了一声:“好!”
果然如季凝所料,萧寒这些年不只是做这个田庄的管事。
他还收集了许多极重要的东西。
论理,这么重要的东西,应该是藏在卧房最隐秘的地方,比如床板之下。
萧寒却反其道而行之,季凝见他用匕首撬开紧靠屋门的一块青砖的时候,犹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最紧要的东西,也是一旦拿出来便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东西,竟被藏在这么明显的地方,每日被踏过无数次。
季凝越发觉得,萧寒身为她娘亲最信任的人,的确很有些过人之处。
那么她娘亲呢?
一定有更多的常人难以想象的魅力吧?
萧寒将一只破布卷放在桌上。
那破布卷脏兮兮的,若非知情之人,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少主别嫌脏,这里面可大有乾坤。”萧寒笑着一层层打开破布卷。
几层裹得状似随意的脏布被打开来,季凝和简铭的目光,皆被里面露出的一只一尺见方的铁匣子吸引住了。
铁匣子显然有些年头了,却未见分毫锈色,而是散发着黝亮的辉芒。
季凝屛住了呼吸:这里面存着的,是不是就是这世间仅存的,关于她娘亲的回忆?
铁匣子重见天日,上面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侧面的泛着乌黑色,像是锁的物事。
“这是机关锁,与这匣子皆由玄铁所制,便是这世间最锋利的兵刃,也砍不坏它们。”萧寒介绍道。
“玄铁?”简铭咦道,“这是琳琅阁所制?”
萧寒咧唇,骄傲地笑了笑:“咱们阁主什么神奇的东西造不出来?”
他谈兴愈浓,指着那像是两块玄铁扣合在一处的机关锁:“少主别看这东西小不溜丢的,内里的门道儿可大着呢!机关锁没有钥匙,皆以天干配地支组合成锁码,只有天干地支配得对了,才能顺利打开。”
天干配地支?
天干有十,地支十二。
那不就是说,这么一枚小小的玄铁机关锁,就有一百二十种可能的开法?
季凝越发觉得奇异。
“若是配得错了呢?”她不禁好奇地问。
“若是配得错了,”萧寒嘿然,“里面的消信儿就会触动,‘轰’的就炸了。”
季凝脸色微变。
手腕上一紧,简铭已经拉着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身后。
萧寒极满意于简铭对季凝的在意,哈哈笑着摇摇手:“侯爷莫慌。这只机关锁当年是我亲自配的,十几年开了无数次了,错不了。”
简铭眉峰挑了挑,不为所动,依旧将季凝护在身后。
萧寒笑笑,不以为意,低头摆弄起机关锁。
正确的天干与地支相配,机关锁内传出细微的“咔哒咔哒”的声响。
铁匣子被打开,里面的物事露出了真面目。
季凝凑近了去看,看到最上面的,是一只暗色牛皮袋子。
萧寒拿出牛皮袋子里的东西,竟是几册账本样的物事,还有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薄纸。
“这是何物?”季凝已经预感到这些东西的不寻常。
“这些,俱是这些年我收集的王家在大齐经营的商铺、田产的详情……还有这个,”萧寒将一本薄册递给了季凝,“这份名册里面的,俱是为王家效力的人。有的人可能已经死了,多半还都活着……”
季凝胸口发滞,隐隐明白了这些物事的沉重。
萧寒露出欣慰的笑容:“所有这些,属下原以为将来都要带到土里,没想到今日会都交到少主你的手中……”
季凝动容。
“王家如今的商铺、产业,大部分都是你母亲当年的心血。还有这份名册里的人,他们的手上,或多或少昔年都沾了你母亲和琳琅阁诸人的血。少主若要报仇,别放过他们!”萧寒的语声之中,透出血杀之意。
季凝顿觉手中的物事异样沉重,分明,它们只是几本簿册。
“您其实一直想为娘亲和琳琅阁报仇的,对吗?”面对眼前这个一生对母亲忠心耿耿的汉子,季凝不能不用上敬辞。
“是!”萧寒欣慰一笑,“等到助少主报了大仇,将来到了地下,我也有脸见阁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