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一度不喜欢‘大福’这个乳名, 嫌其土气,他还央求父亲和母亲改个名字。父亲不答应。后来, 还是母亲说, 你是长兄,凡事应为弟弟做表率。你看,弟弟的乳名和你的差不多, 弟弟都没有说什么, 你这个做长兄的,却嫌这嫌那, 不觉得惭愧吗?”简铭回忆着简家的往事, 唇角犹挂着笑意。
季凝也不禁莞尔:“母亲当真会说话!”
简铭呵笑:“母亲是个很有趣的人, 小时候看兄长常常被她逗得团团转, 最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季凝肖想着那幅画面——
做娘亲的, 偶尔来了兴致, 逗一逗直筒子性子的大儿子,看着他照着自己设想的样子被逗得滴溜转,到头来还不知道其实是被自己的娘亲逗耍了……
想来, 那时候简家的氛围, 很是温馨吧?
难怪, 老侯爷一生都对侯夫人情深不渝, 侯夫人辞世后不久, 老侯爷也去了。
习惯了有那样的人相伴, 那人一旦撒手, 留下来的人一定很落寞吧?
季凝心中幽叹。
稍稍设想一下老侯爷独活于人间的情状,季凝便觉得心底一阵阵地泛寒。
换做是她,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面对失去简铭的世间的。
若真有变故, 季凝宁可与简铭同生共死, 也不愿孤独地活在这世间,寂寞地守着属于两个人的回忆。
世间情字最是难解。
未涉情时,季凝何尝想过,有一日,她会有这样的想法?
情字令人坚韧,比如她,因为钟情于简铭,这世间那么多的鬼蜮伎俩她都不觉得害怕了。
情字更让人脆弱,让季凝懂得了何为世事无常与无奈。
“怎么了?”简铭看出来季凝情绪的低落。
“没怎么。”季凝回了简铭一个明媚的笑容。
她不愿自己低落的情绪,影响到简铭。
遂接口简铭之前的话头儿,笑道:“侯爷喜欢自己的乳名?”
简铭闻言,立刻露出了“为什么不喜欢”的表情。
“只是长大了以后,再也没人叫了。”简铭挺遗憾地说。
季凝听得只想摇头——
谁怕不是疯了?敢直唤常胜侯的乳名?
就算是知道这个乳名的,也打死不敢再叫出口吧?
简铭的脸上渐渐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笑意。
季凝的心头划过某种预感……
“叫来听听。”简铭诱季凝道。
季凝之前就被他的眼神诱惑得,被他得逞亲了一下,这会儿才不肯就范。
“叫什么?”季凝明知故问。
“叫我的乳名啊!”简铭双眼晶亮。
季凝突然生出一种“这是什么奇怪癖好”的感觉。
再一想想,对着简铭,常胜侯,叫出“双福”的乳名来,季凝怎么都没法把这两个字和眼前人牵连到一块儿——
她怎么都觉得,她若是唤一声“双福”,回答她的声音,会来自田间,或是鱼塘……
总之,季凝怎么都没法把这个稼穑气息浓厚的乳名,和手挽十万边军兵权、英俊威武、贵气十足的常胜侯,联系到一处。
简铭想听季凝唤他乳名未果,还想再催促。
车外传来了崔甲低声的提醒:“快到城门了。”
简铭只得作罢,朝季凝做了个“等下次一定让你叫”的嘴型。
季凝圆着眼睛嗔他。
再一想到两个人在车内的对话,大概都被崔甲听去了,季凝的脸上就烫得慌。
马车辘辘,在城门口停住。
车厢之外人声噪杂,像是排了长长的队伍。
简铭侧耳听了一会儿,压低声音向季凝解释道:“莫怕。城门口对入城的人马车辆盘查呢!咱们只安心等着就好。”
虽然知道萧寒的易容不是平白准备的,季凝也颇觉诧异:“圣京城城门何时开始盘查进城的人了?”
简铭扯扯嘴角:“王相的好算计!”
果然是王丞相的安排!
季凝心惊。
昨夜派出高级杀手摸到田庄,今早又在城门口布置,说不是针对他们的,谁信?
“我们若是被王相的人发现怎么办?”季凝担心道。
“无妨,”简铭淡定道,“他昨夜派人动手的事,绝不敢翻到明面儿上来。今早盘查城门口,也不过是为了找出我们不在府中的证据。”
“就是说,他只要发现我们不在府中,便可以坐实我其实并没有中.毒的事实。到时候转告太后,太后便会怀疑我们知道了什么内情?”季凝一点即透。
“不错。”简铭赞许地点点头。
“可是……万一王相的人查出了什么……”季凝仍觉担心。
“早知如此,我昨日就不该急急出城去见萧寒。”季凝喃道。
“你做的没错。”简铭道。
“萧寒是你的田庄管事,又是你贴身侍女的父亲。出了那样的事,若不查实清楚他们父女究竟是何心思,不收揽萧寒其人,你终究是不安全,我亦不放心。”简铭替季凝思虑得周全。
这些话,仿佛不是从简铭的口中说出,而是从自己的心里说出的。
季凝觉得十分地熨贴。
“眼下,我们该如何应付?”季凝小声问道。
“兵来将挡。”
简铭的话音刚落,便听到前方马车之外,响起了一道粗粝的声音。
是一个男子的呼喝声:“这车是哪儿来的?”
立刻有一个陌生的男子的声音应和着:“军爷辛苦辛苦!这是咱们庄上的车子!”
季凝分明听着那守门的问的应该是他们的车子,怎么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搭话茬儿呢?
简铭却知道其中的关窍,含笑让她莫出声。
季凝心里猫抓般好奇,也只得忍耐着。
只听外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们是哪儿的田庄的?”仍是那个守门的不屑质问。
“小的是平国公府南城外丰和田庄上的副管事。照国公爷的吩咐,这是特意给他老人家刚宰的仔猪肉,趁着早上新鲜送进城里国公府的。军爷您行个方便!国公爷那里,咱们也好交代不是!”陌生男子笑嘻嘻地讨好道。
“仔猪肉?”那守门的应该也闻到了某种味道。
“可不,新宰的。国公爷最喜欢这口儿了。这个时辰赶到国公府,还能赶上午膳做好了呈上去。不然放得久了,只怕不新鲜,失了味道。”陌生男子解释道。
守门的没作声,应该是在打量着这辆车。
因为是平国公府田庄上的马车,他似乎有些顾忌,便挥手招来一人。
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那个守门的这才又向之前那陌生男子道:“当真是平国公要的东西?若有半点儿虚假,仔细你的皮!”
“军爷瞧您说的!”陌生男子打哈哈道,“您就记着咱贾三这张脸,如假包换啊!”
守门的哼声,显然是记住他了。
陌生男子也是上道儿,不知摸索出多少银子,塞了过去:“这点子银子,给军爷您和弟兄们吃茶。”
守门的也没客气,收了。
陌生男子犹道:“要不,军爷您再掀开帘子瞧瞧里面,可是仔猪肉?”
隔着一重车帘,季凝屛住了呼吸——
这个陌生男子到底是什么来路,她尚存疑。
这人居然引着那守门的掀开车帘瞧!
车里面哪有什么仔猪肉啊!
只有两个大活人!
万一,那守门的真掀开了车帘……
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季凝担心的事情,最终没有发生。
那守门的不知如何作想的,收了银子还嫌弃地挥了挥:“快走!快走!”
仿佛迟了半步,他都要担干系似的。
马车再次辘辘前行,顺利地进了城。
真就朝着平国公府的方向驰去。
只是没有驰向平国公府的侧门,而是拐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子里,停下。
“到了。”车帘之外,还是那道陌生男子的声音。
季凝看了看简铭。
简铭倒是一片了然,抢先下了车,又扶了季凝下车。
她下车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摸那个陌生男子。
那是个面色黝黑,唇下有三撇小胡的中年汉子,果然不认得。
那人就立在她的面前,简铭正在叮嘱他“小心着些”。
那人竟恭敬应是。
季凝更觉得诧异:“他……”
“他是崔甲。”简铭低笑道。
“夫人,正是在下。”崔甲朝季凝拱了拱手,咧嘴笑道。
“你的声音……”季凝还是困惑。
“施了些小手段。”崔甲道。
他也不多言,便重新跳上车辕,赶着马车辘辘行远了。
季凝此时才发现,他们身处的,是一个丁字形的窄巷尽头。
身后,只有一堵高墙。
墙内,不知道是什么所在。
就算是白日里,窄巷子里也空无一人。
真想不到,繁华如圣京城内,也有这般僻静的所在。
“先上去再说。”简铭说着,搂了季凝的腰。
上、上去?
季凝的脑子还是蒙的,便觉身体陡轻。
简铭已经带着她,飞身跃起。
跃至与那高墙仿佛的高度,简铭右手护住季凝,左手扒住墙头。
身形一飘,两个人便翻进了高墙之内。
高墙之外的丁字巷内,重又回复了之前的静寂。
唯有微风吹过,吹动地上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尘土,吹拂高墙内支出的那株不知见证过多少往事的高树上的树叶,哗啦啦的,甚是好听。
却似乎,已经无人再记得、无人再在乎,它们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