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慎惊愕,忍不住道:“二公主!三公主原本就只比我大两岁,哪里老了?”
  意识到失言,王翊连忙摇头:“我是说……”
  王蒨失笑:“二姐,我清楚你的意思,其实我不过是好好收拾了一番。”
  几人正在议论,正殿的门被内宦们推开,王楚碧坐在殿内,看着将士们入殿。
  大殿里仍旧金光灿灿,明黄一片,只是坐席上的人已换下了不少,不与旧时同。王楚碧自然没有坐在龙椅上,她另支了长案,就在龙椅旁,礼服曳地,满头珠翠,冷冷看着百官。
  一见长姐神情肃穆,王翊也不再嬉皮笑脸,带着人在殿上一五一十地汇报军情。王蒨在席中,不由神思恍惚,直到李潮生说话,才回过神。
  李潮生也跪在地上,沉声道:“此次边关之战,八支军编还余五支,军粮、军饷都充入库中。”
  他从前风流惯了,忽然随军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王蒨打量的几眼,就没见他有过笑意,与去年来参加她生辰的那个表哥,简直判若两人。
  打了胜仗必然要报赏赐一番,王翊仍然不要别的,只要厚葬战死的将士们,她向来如此,朝上没有意见。随后的庆功宴,王翊是吃惯了的。她换下盔甲,在席间勾着王蒨的肩膀,又开始看她的耳上的珍珠:“怎么夹上去的?我还从来没戴过呢!”
  大殿里人多,都是官员,王蒨有些局促,往后缩了缩,王翊撑着椅,叹道:“怎么小时候不让抱,长大了还是不给抱?”
  “小时候哪有不让?”王蒨忍不住笑。
  王翊比她大七岁,记得很清楚:“真的,一抱你,你就哭,会说话之后也不理睬我跟你长姐。大姐要抱你,你就往宫女身后躲,把她气死了。”
  王蒨就没那么清楚了,她当时太小,对许多事都懵懵懂懂地,闻言不由眨了眨眼:“我怎么会哭呢?”
  “你胆小嘛!”王翊给自己剥了个荔枝,“当初你学骑马,我跟你长姐看着你,你一坐上去就哭得惊天动地,父王还以为我俩欺负你,罚了我俩抄书呢。还有一回我换了身衣服带你出去玩儿,你又死死躲在我后面,人家摊主夸你可爱,可你又吓哭了,我只好把你送回府上。”
  王蒨晓得自己从前胆小怕事,只是她年幼时的很多事都忘得差不多,恐怕也只有姑姑和两位长姐还记得些。
  她凑近二姐:“我都记不得这些事了,肯定不是有意的。”
  “你现在也不让抱。”王翊擦了擦手,“先不跟你说了,我找大姐去。”
  她在席间四处晃悠,殿内的将士们见惯了二公主这样随性无规矩,都不觉着奇怪,只低头喝酒。王蒨安安分分坐了会儿,见李潮生起身往外,连忙跟着出去。
  前朝广阔,这会儿子天光大亮,宫婢们大多在殿内伺候,王蒨没带下人,追着李潮生跑到偏殿的廊下。
  正殿内的人太多,显得偏殿过分静谧,四周是淡金色的光晕,王蒨追了几步,喊他:“表哥!”
  李潮生愣了愣,转身看来,迟疑道:“弟……三公主?”
  王蒨颔首,看了眼四周:“可否移步说话?”
  二人进了偏殿的茶室,李潮生早已换过衣裳,湖蓝色的锦袍,肤色成了蜜蜡般的麦色。他见了王蒨,才没了方才在人前的拘谨,稍放松了些:“三公主怎么想起要找我?”
  王蒨仔细看着他,在她的记忆里,李潮生是个天高海阔自有去处的风流浪子,在李家的诸多子弟中是最不爱名利官场的那一个,他从来都无拘无束,如今却从军而行,规规矩矩地收敛了一切喜好。
  她缓缓问他:“没什么,只是有些事不明白。”
  “何事?”
  “表哥怎么忽然就弃文从武了?”
  听她问这些,李潮生也很惊异,他向来以为王三公主不问世事。犹豫几刻,他解释道:“怎么算忽然?三公主应当知道,去年族中遭了事,郎主去后,表弟也……病重难愈,族中动乱,我自然也该站出来尽一份力。”
  “这是对外的说辞吧。”
  王蒨不意外这番话,他到底也是李家人,说起话还要留些余地。可她不甘心,与他相看许久,咬牙道:“表哥,你不必与我说场面话儿。或许你认为我是小女子,不懂你们的事儿,可我很清楚……你只告诉我,李意行,是不是威胁你?”
  坐在对面的人惊掉了手里的茶盏,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公主在说什么?”
  王蒨见他这样反应,更肯定自己的猜测,她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你受他胁迫了?你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李潮生咽了咽口水,喉头干涩,他干脆不喝茶了,坐在案边,紧张道:“公主听说什么了?”
  王蒨摇头:“我没有听说,但我了解他,他惯会使这些手段。表哥从前那般厌恶官场、厌恶权势,怎么会陡然进军?”
  小炉中的热水翻滚,茶叶在里头打旋儿,李潮生看着那漂浮的茶叶,还是摇头:“公主,这是我们族内之事。何况,表弟并不曾胁迫我什么,只是我不能……”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句算了。
  王蒨知晓他有软肋被李意行拿捏住了,可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她白着脸,如实告诉他:“表哥,你不愿意告诉我实话,这无妨,你有你的考量。可我劝你,这软肋最好是个死物,若是个大活人,你自求多福吧!李意行会一辈子将你拿捏在手心,你的命、还有那个人的命,永远都在他掌心里挣扎。人活着无非是为情义二字,表哥是有情有义的人,定然不愿身边人的性命受制于人。”
  “可李意行不是有情有义的人,他蛇蝎心肠,最是狠毒。”
  李潮生久久没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三公主为何会猜到内情?又为何一口咬定表弟性情恶毒?
  他目光幽幽,忍不住想起去年的十二月。那真是他这辈子经过最冷的冬天,族里出了这样大的事,临近新春元日却半点喜气也无。表弟刚醒,病得很重,他兴冲冲去看望他。
  隔着一张薄薄的浅池菡萏屏风,那个自小恭兄友、敬师长的表弟咳得厉害,下人往外送的盆里放了几张帕子,无一例外染着猩红的血液,看得他一阵眼晕。
  然后,表弟挥退了下人,对他说道。
  “表哥,阿耶去后,我亦不能行军,军中需要些领头的将士。司马一职,我无福消受了,往后只能留给表哥,只是还要恳请表哥帮我些忙。”
  “李氏众多族人,都指望我们这些人,一荣俱荣,一损,也就什么都没了。”
  “表哥定然不想看族人受苦,尤其是自己的心上人,对么?”
  他那样轻声询问,像是好商量,李潮生却很惊恐,他埋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不知因何被这个表弟察觉。
  可李潮生同样不知公主为何会问起这些,还能猜测到最重要的一环,他下意识不想将此事让更多的人知晓,也生怕公主是与表弟和离后心生怨怼说着胡话,是以,李潮生沉默良久,只是颔首:“公主切莫想太多了,表弟不是那般的性子,这中间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而已。”
  王蒨见他始终不愿说,也没办法逼他,问起了别的。
  “听说表哥此次在边关活捉了几个真族人?”
  “一个。”见她不再逼问那些事儿,李潮生神色稍缓,“成日里神神叨叨的。”
  王蒨想起他们一路回朝,压根不曾回临阳,不由道:“带到洛阳了?”
  在王蒨渐渐惊惧的眼神中,李潮生大大方方地点了头。
  .
  不久后的一日清早,王蒨起身,抱着糊糊去医馆。
  糊糊不知生什么病,整天没精打采,连尾巴都不翘了,王蒨很担忧,恰好这一日要去拜访老师,顺路带上了糊糊去看诊。糊糊太重了,王蒨抱了会儿实在吃力,只好交到了九月怀里。
  兽医仔细看过后,痛心道:“吃得太多了,难以消食,金银猫本就易胖,三公主不能再喂了。”
  王蒨在家中闲来无事就会喂一些,从前也没出过什么事儿,被兽医说了才知道不能如此,她内疚地看着糊糊:“是我错了。”
  糊糊用尾巴轻轻甩了她的脸。
  开过药,几人往外走,遇上了从门口路过的周陵。
  他与掌教住得很近很近,看样子是走来的,见了王蒨,他停下脚步,行礼道:“三公主。”
  王蒨还在哄猫,她摸着糊糊的肚子,问道:“这是也在往老师家中去么?”
  周陵点点头。
  此处是集市,一大早已十分热闹,来往的郎君众多,王蒨看了会儿,品出几分不对劲来。昨日她出门,城中郎君还宽袍恣意,故作博学,相聚一块儿朗声吟诗。怎的一觉睡醒,街上的男子都将一张脸扑了粉,惨白没有血色,做出病怏怏的模样,走在街上无病呻吟?好像随时要断气。
  王蒨连忙又看回周陵,见他还是如以往那般,连忙问他:“他们这是怎么了?”
  周陵沉吟,委婉道:“昨夜临阳的李家人进城了,随后家主发了急病,来医馆寻医……让城中许多人撞见了。”
  昨夜,王蒨睡得很早,根本不知李意行进城了。
  李意行从前身形消瘦,许多男子就学着他不吃饭,着宽衫。昨夜进城,或是因行程匆忙颠簸,他一进城门就发了急病,直直送来医馆,外人又见他面无血色,病气缠身,清雅的脸却还挂着笑,顿时又引人效仿。
  王蒨没见那场面,实在不能理解。
  周陵见她不说话,生怕是惹公主不悦,  他上前几步,试探道:“这是金银猫么?”
  王蒨回过神:“它呀?是啊,它生病了,刚从医馆出来。”
  糊糊不怕生,可今日它实在没精神,对着周陵只是叫了两声,就不再有表示。饶是如此,也足够让人心生喜爱,周陵看了看,没移开步子。
  王蒨让九月抱着到周陵面前,对他说道:“你要摸一摸吗?轻一点就好了,它不怕生人的。”
  周陵看着糊糊,没能抵抗住诱惑,伸手摸了摸它的脑袋。
  远处有马车驶来,直往医馆的方向,王蒨一行人往外退了退,她们的注意力全都在糊糊身上,自然也不曾注意那马车究竟是谁家的。
  净长纤美的指拉开马车的帷幔,瓷白的脸庞还有些郁色与冰冷,李意行早就就看到了医馆旁的几人,他一言不发地倚在车厢内,盯着他们。
  第66章 再逢  王蒨只觉着他好似对万事漠不关心……
  闻山坐在车辕上,一早就看到三公主跟一位郎君站在一块儿逗猫,他深感不妥,立时想叫车夫走,可李意行却已掀开帷幔,看到那二人了。
  这数月里,王三公主于家主而言多么重要,闻山早已明悟。他下意识遮住了家主的视线,试图遮掩眼前的场景,又在李意行无言的目光中移开了身躯。
  医馆旁的三人靠得并没有那么近。
  九月抱着糊糊,周陵在摸糊糊的脑袋,王蒨站在一旁看着,非要说的话,周陵与九月靠得倒是很近。
  糊糊在病中,不大舒服,被人摸了几下脑袋像是纾解了一般,不由多蹭了蹭。
  李意行看在眼里,在心底微嗤,这狸奴就是任谁都亲的性子,谁对它好它都不避着,唯独当日他抱它,倒是多加抗拒,扑腾着要下来。
  或许是随了阿蒨呢。
  他又支着身子瞧了会儿,闻山扶着他下了马车。
  闻山小声提醒:“家主……”
  闻山未曾在家主身上察觉出气怒不悦之情,李意行甚至心平气和地理了理衣角,慢悠悠出声:“进去吧。”
  王蒨听了这声儿,如临大敌,转过身护在了几人的面前,一眼就看到了李意行。
  她清楚自己早晚还会再遇着他,比起惊讶,更多的是戒备。
  王蒨听说李意行病重体虚,久病难愈,反复命悬一线,半点惊都受不得。她怀疑过是不是李意行刻意放出来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可今日见了他,倒是确信此事了。
  他向来肤色白皙,病后更是过分,眼下还添了些病态的微红,容情如往常缓和,却病气难掩,偏偏还穿了身沉闷的墨色。与从前相比倒没什么过大的出入,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王蒨只觉着他好似对万事漠不关心,故作温和的神情也比从前敷衍许多,甚至对周遭透露出几分厌烦不耐。
  李意行与她对视片刻,缓缓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随后进了医馆。
  九月喊了声公主,王蒨才转身。她平复了心绪,看了眼周陵,支支吾吾道:“烦请师兄帮忙向先生告假。”
  周陵也见了方才那人,上回见他还是世子,如今已是李氏的家主。他与他对视了一眼,周陵能从那人眼中读出轻蔑之色,不由静默。
  “公主无碍吧?”
  不仅周陵如此发问,九月也紧张兮兮地看着公主,就连马车里的桐叶都伸出了脖子。王蒨反应过来,连连摇头:“只是想起些事,要去看望阿姐。”
  她又费力地接过糊糊:“何况它还病着,我想回去给它煮些药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