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事很奇怪,当初她遇到沈青绪的转世的时候,心中那般激动,几度失了方寸。现在遇到了佛子的转世,短短的激荡过后,却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人并非她的佛子。
她放下书,捧着茶杯望了一眼外面的天,暗自感叹,原来真的将一个人喜欢到骨子里,便就没了所谓前世今生。
因为佛子就是佛子,独一无二,是即便转世也代替不了的独一无二。
她和佛子,甚至连指尖相触的亲密都不曾有过。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对他的感情却越变越深。
他能理解她所说的作为女子的不易,也能明白她心中始终没有放下的对众生的责任,他是因为懂她而爱她。
而她的感情也因为越来越懂他的爱而越变越醇,直至无法取代。
想到这些,她的目光又看了看侧房的方向。
她轻声道,“下月初一吗……”
到了午后,了尘过来与她说要出去一趟,她应允,只是同他讲:“小师父,记得戌时前回来吃饭。”
了尘应了,到了晚间果然在戌时前回到了小院,只是面色不大好,身上的衣服上还有尘土。
“午后遇到什么事了吗?”段云笙给他夹了一筷子菜问道。
了尘有些不好意思,忙道谢,道完谢才老老实实的说出了实话。原来他午后在城中化缘,路过大户林员外家时,觉得人家家里有妖气,就愣头愣脑的上去敲门说人家家里有妖,被人推搡了出来不说,还摔了一身泥。
段云笙看了一眼他身上,打着补丁洗的褪了色僧衣道:“还真是不像,小师父出来多久了?”
当年的佛子,虽然悲悯纯善,但却十分通晓人情世故,知道赚钱之前找出自己那身唬人的高僧行头,是个一个晚上能赚到买下那面价值不菲的团扇的银钱的。可眼前的小和尚,虽和佛子长着一张极相似的脸,却呆呆愣愣的,叫人担心上街会不会被人卖了。
“什么不像?小僧自十六岁出游寻人,现在是第四年了。”然后又像是怕她担心一般加了一句,“这样的事小僧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了,檀越不必为小僧担心,明日小僧再去林府好好说明白便是。”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世人难免以貌取人。小师父长得年轻,身上行头也不像是那个名寺出来游方的高僧,人家自然不愿信你。”段云笙笑道,“不过这一回这林家人可是看走眼了,小师父佛珠上的佛魔印,是千叶寺的传承,小师父是真人不露相。”
“檀越知道千叶寺?”
千叶寺不像金佛寺大悲寺这些国寺一般有名,但在佛学修为上却丝毫不逊色于这两座天下闻名的大寺,而在降妖伏魔的本事上甚至要更胜一筹。
段云笙道:“嗯,略知一二。林府有妖一事,小师父也不必太担心,依我看那妖气暂时并无害人的迹象,明日我再陪小师父一同去林府。我曾给林员外瞧过病,多少有几分薄面。”
了尘愣愣地看着段云笙,觉得眼前的女子言行很怪,但又莫名的想要信她,最后低头扒着饭嗯了一声。
用了饭之后,段云笙让了尘陪她下了盘棋,了尘看到她屋中书架上那一卷卷各门派的捉妖典籍后,更觉得她不简单,可心里却还是莫名的觉得她一定是个好人。
过了戌末,段云笙叫了尘回房去,走之前还特意嘱咐他道:“小师父住在我这儿样样都方便,就是有一点,过了亥正后不要出房间,小师父可能答应?”
了尘不太理解,但客随主便还是应下了。
没想到到了亥正的时候,这静谧的小院中突然出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妖气,了尘见过那么多妖魔,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强悍的妖气,怕段云笙有危险,急忙下榻要出去查看,却发现他的门窗早被一股力量封住了。
段云笙也感到了这股气息,但却像是完全没有感知到一般,吹了灯,顾自躺在窗下的藤椅上,静静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明月。
“阿皎。”黑暗中的人影轻轻地唤道,声音带着一丝藏不住的虚弱。
第39章 求你活着
夜色深重如墨, 屋内唯有窗外照进来的一点月光。
躺在藤椅上的段云笙的一只手垂在月华之中,莹白通透到几乎像是要变得透明一般。
阴影中的人影看着那只轮廓越来越淡的低垂的手,忙上前去将她从藤椅上抱起来, 抱到了房中的木床上。与此同时,房中的烛台中也凭空亮起了一豆微光,浅浅的照亮了整个房间,照出了段云笙几近透明, 仿佛立刻就会消散的身体。
“别怕,阿皎。”殷九玄搂着她,带着些微光的浓重妖气渐渐自他的身周笼上她的身体。
慢慢的怀中几近透明的人又渐渐汇聚成了平素的样子, 那张几乎就要消散开的脸上也有了一些生气。
“我从未害怕,害怕的人是你。”段云笙的声音幽幽响起,她有些无力地伸手拉开殷九玄的衣襟,苍白却结实的肌肤立刻露出了一片仿佛被无数刀刃割剐过红色痕迹。
这些红痕从他脖颈处那一点剜去逆鳞的疤痕开始向下蔓延,一点点爬满全身,然后一寸寸地绽裂开来,渗出洇洇血丝。
殷九玄见状,忙将她放到床上, 拉好衣襟起身, 虚弱地往后退了几步,但却没有离开,依旧守在床榻边望着她。
他这是怕弄脏了她和她的床榻。
当年她刚醒的时候, 他如此为她续命,而她却道:“你觉得我会感谢你吗?”,然后将沾染他鲜血的东西都丢出了房间,毫不客气地说道:“别脏了我的东西!”。
那日她以身化塔,早该魂飞魄散了, 他却剜下他自己的逆龙鳞为凭借,用逆天之术将她四散的魂魄聚集。
既是逆天之术必会遭受反噬,每聚集一点魂魄,就会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痕,而那时她的魂魄早已散若尘埃,所以他的身上才留下这一身仿佛被鱼鳞剐了一般的密密伤痕。
每天白天,他身上伤口因为他本身的恢复力渐渐愈合恢复,到了晚上再次施法裂开,日复日一日,周而复始,他就这样过了三百多年。
若非他与创世神同胞同源,有着万物不可企及的恢复力,他早该被这逆天法术反噬到血肉无存了。
可即便他有着如此惊人的恢复能力,这术法依旧在不断消耗他的精气寿元,哪怕他是超脱六界的存在,这样下去,也迟早会有寿元精气耗尽的那一日。
手臂上纵横交错的伤口中渗出的血洇湿衣袖,在他苍白的手上汇聚,然后顺着他微颤的手指滑落。不过这血滴还没落到地面,便在半空中如被蒸发了一般消散无形。
就算是在这种全身刺骨疼痛到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情况下,他依旧在用术法避免自己身上的鲜血沾污她的地方。
而这仅仅只是因为她不喜欢。
若是往常,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走了,只是今日有些不同。三百年了,除了她刚醒的那一日,这是她这三百年来头一次主动开口和他说话。
虽然他明白这可能仅仅只是因为她终于遇到了……
他微微侧目,目光往院子中侧屋的方向扫了一眼。
渐渐恢复生气的段云笙看了他一眼,从床上坐起身,然后站起来,经过他僵直的身体,从他身后的三脚高几上拿了晚间泡的茶,走到外间,坐在木桌边倒了两杯茶,对他道:“坐。”
殷九玄拖着步子慢慢的走过去,已经开始慢慢愈合的伤口,随着他的步子又裂开了一些。
他施法净去了身上的血污之后,才坐到段云笙所指的位置上,将她倒的茶捧在手心,手指缓缓地摩挲着茶杯,十足珍惜这一杯凉了的茶水。
“这样下去,就算是你,也会耗尽寿元而死。”段云笙捧着凉茶喝了一口,对他说道。
殷九玄垂眸望着双手捧着的茶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不愿意依靠他的力量活着,现在见到了想见的人,便更不想如此下去了。
“鸣焱现在很好,晁奇也有了苏醒的迹象。”段云笙慢悠悠地说着。
这些年她去看过他们,当年鸣焱被抓,重伤的晁奇落入深渊,但却没有死,只是陷入沉睡,在她找到他时,已经隐隐有了苏醒的迹象,她便将他送到了仓仆那儿,交给仓仆照顾。
只是为难了仓仆,要照顾一个失去记忆退化为幼体处于叛逆期的鸣焱,同时还要照看晁奇。
“至于过去的事。”段云笙顿了顿,殷九玄的心也随之揪紧。
她道:“我不会原谅你,但我已经放下了。”
“阿皎。”殷九玄伸手想要触碰她,却又不敢,“我到底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段云笙看了看他,低头微笑,笑容愈发像从前的佛子:“你很清楚,即便我原谅你,我也不会爱你。更何况有些事不是说原谅就可以原谅的。”
殷九玄静静听着,不知是心里更痛还是身上的伤口更痛。
“至少,至少好好的活着,好不好?”他哀求道。
只要想到她魂飞魄散时的景象,他难受得恨不得先杀了他自己。
段云笙叹了一口气,目光越过敞开的门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彻屋,对殷九玄道:“我遇到他了,可惜是他又不是他。遇到他之后,我突然有些明白你那个时候为什么非要小离了。原来佛子是佛子,了尘也只是是了尘。”
“不……”殷九玄抬眸看向她,却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与小离的过往,不是说不清,而是他知道她不在乎,最后只能不甘地说,“我爱的只有你。”
果然她听到这话眼中毫无波澜,只是笑了一声:“或许吧。”
“阿皎,我知道我错了,我不会再勉强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更不会限制你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能活着。”殷九玄说道,语气中卑微的哀求,让人很难想到眼前的人竟是让天界都忌惮十分的大妖。
“殷九玄。”段云笙淡淡地说道,“其实你不明白,我始终都只是个人,一个人是会累的,累了就会失去重新开始的能力。”
她在人间生活三百年,去了所有她曾经想去的地方,但她身上的孤寂却并未减少一分。
这些年在人间的经历,只是让她从一个与人相处时有些无措的人,变成了一个能自如处理这些人际交往的人。
可她依旧是她,从前她不敢与人交往,是以为身上背负着殷九玄的阴影,怕与自己的关系会伤害别人。而现在她无法与人建立亲密的关系,却是因为她的经历早已改变了她。她可以对每个人都友善,但却无法要求旁人理解她的经历给她带来的一切。这世间不是人人都是佛子,能那么轻易的了解她的克制和想法。
“阿皎……”殷九玄望着她,脸色难看的几乎要哭出来,“你知道你如果放弃的话,后果……”
“灰飞烟灭。”段云笙淡淡地答。
她不过是殷九玄用逆龙鳞为凭借以术法所凝聚的一躯残魂,只要殷九玄不再为她续命,她立刻便会烟消云散,根本不可能进入轮回。
“可这也是我自己选的。”她说道。
她不想依附着别人活着,可她现在却被身上的逆龙鳞控制,只要殷九玄不想她死,她便死不了。所以她也只能等着,等着他放弃,或是等到他也无力维系这样蚀人的法术为止。
“但是你现在不是过的很好吗?”殷九玄道,“只要你喜欢,你可以一直这样过下去,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干涉你分毫,我只是希望你活着。”
“你……哎……”段云笙有些无奈。
殷九玄不会明白,一个人每到夜间就会慢慢失去行动能力,几近濒死,要依靠别人的力量苟延残喘的感受,也不懂她无法接受殷九玄所谓的牺牲的理由。
她不是不爱活着,可即便他将她身上的全部痛楚都转移到了他自己的身上,她依旧讨厌这种永远被一根线绑着的所谓“自由”。
她之所以没有自暴自弃,不过是因为她本就是这样的人,即便无奈,但既然活着,她总想去做一些事,去帮助自己可以帮助的人罢了。
如若要她选,她宁可自由的活一天,也不想无止境的这样下去。
“算了。”她叹了口气,“你回去吧。”
还有三日就是下月初一了,或许……她低下头,不再言语。
她下了逐客令,殷九玄也不敢多留,忙捧起茶杯,仔细地饮尽她为他倒的茶水,便拖着依旧虚弱疼痛的身子走出了院子。
殷九玄走后,段云笙静静的在木桌旁坐了很久,才吹熄了烛台睡去。
翌日一早,一直守在房门口的了尘突然惊醒,发现门窗上的禁制被撤去之后,急忙推门出去去确认段云笙的安全,却见她此刻正拿着一柄木剑在院中练剑。
她的动作很利落优美,但却带着一股像是已经深入骨子里习惯的狠绝。
莫名叫人有种“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的观感。
段云笙见他出来了,便停了手中的剑,随手一抛,木剑精准的插入了挂在门口柱子上的剑鞘之中。
“小师父醒了。”她笑着看了一眼了尘身上穿着的昨日的旧衣,像是明知故问一般说道,“小师父昨夜没睡好吧。”
“檀越,昨晚……”
“来的是我的旧仇家。”段云笙弯着眉眼,打了盆水递给了尘,“小师父去洗漱一下,过来吃早餐。”
“仇家?”了尘惊住。
段云笙却依旧含着笑,也不解释,只是把手中的水盆往了尘的怀里送了送,“快去。”
她动作亲昵而自然,笑容又那样温柔,就仿佛是一对老夫老妻……
“阿弥陀佛。”了尘被自己心中徒然而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不觉退后了两步,匆匆接过水盆,飞快进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