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徒弟怎么可能是幕后黑手?谣言传得也太离谱了!”东柳气得连骰子也不摇了,破口大骂,“简直是无稽之谈!”
  “不错,你胡说什么呢?还当着东柳道君的面。”奉命侍奉东柳的执事,也帮着呵斥。
  不小心把话传进来的小弟子有点委屈:“不是我胡说,大家都在传,街上说得更夸张……”
  “还敢说!”执事被气得脑壳疼,粗暴打断。
  打发了小弟子,东柳却忧心起来,被那执事弟子安抚一番,还是放不下心,乔装一番,下了山。
  他准备去看一看,听一听,所谓的传言究竟是怎么回事。
  太微境治下,不说歌舞升平,也算海晏河清,东柳换了一套体面的衣裳,自在地混入了太微山下一家生意会火爆的茶馆。
  此处没人见过他的男身,没人起疑心,何况东柳混迹江湖久了,打探起消息来轻车熟路,很快就跟小二混熟了。
  店小二整日听客人们的交谈,消息应该最灵通。他收了东柳的灵石,便知无不言地把最近听到的传闻,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大家都在传,那位传说中的妖妃胡银绒,生得倾国倾城,美艳绝伦,墨发红衣,冰肌玉骨,心思深沉,媚术登峰造极,一个眼神就把来太微境议事的各界翘楚,都迷得三魂丢了七魄,就连城阳老祖那种级别的大能,亦逃不出他的魔爪……
  东柳忍不住掏了掏耳朵,银绒?媚术登峰造极??心思深沉???那傻孩子的媚术顶多算入门!可见传闻大多不可信。
  小二继续唾沫横飞:“老祖都受了他的蛊惑!大庭广众之下,替他剥葡萄吃!替他遮阳!”
  东柳忍不住说:“这不是他们伉俪恩爱吗?”
  一旁的客人忍不住了,插嘴:“这位老哥,听你口音是外地的吧?可能不了解太微境的情况,咱们城阳老祖最喜洁,某有幸见过一回他出行,他老人家下榻的地方,就连地砖,也要提前擦洗,一点灰尘也不能见的!他竟然会给人剥葡萄?一定是被妖妃蛊惑了!”
  “不错,胡银绒生得那么妖艳,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见妖妃银绒是个热门话题,加入讨论的人越来越多。
  东柳有点无语,但还是耐着性子,想听更多。
  “他是真的会妖法!你们还不知道呢吧,”有人压低嗓音说,“那一日,胡银绒血洗长街,七八个修士,被他一招打成烂泥,哎呦,可上头偏偏不让说。”
  “那阴狠的招数,和当年的妖王相魅一模一样!”
  “听说他是妖王遗孤,专程回来报仇的!”
  “他是妖狐,相魅也是妖狐,相传寒酥缠是血脉继承的,很有可能啊……城阳老祖杀了相魅,他儿子回来勾搭老祖,把他迷得五迷三道,骗了他的身子骗他的心,再趁机报仇,哎呦!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东柳:“…………”
  “少看些话本子吧!那只狐狸精是专门回来报仇的,你忘了,他险些杀了整条街的人!”
  “嘘,小声些!”有人做了个手势,“老祖明令禁止谈这个,你不要命啦?”
  那人禁了声,却还是小声咕哝:“悠悠众口,堵得住我们也没有用,现在整个修真界都传遍啦!”
  “小声些吧,别说了别说了。”
  “……”
  东柳在外打探一整天,听到的说法都大同小异,大伙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地高谈阔论,可大部分都相信了那捕风捉影的说法——认为银绒与已故的妖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对城阳老祖的偏袒不满。
  这还是太微境治下,大家不敢太过畅所欲言,听说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修真界,还不知道外边怎么说呢!
  哎呀,‘三人成虎’,现在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早晚要说动城阳老祖的呀!
  东柳越想越慌,现在他们两师徒是在城阳牧秋的地盘里讨生活,倘若城阳牧秋也听信了谣言,把他们师徒二人赶出去、过不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是小,现在到处都坚信银绒是什么妖王之后,若是碰上想除妖证道的“正义之士”,那才可怕!
  而依着如今的情形,恐怕到处都是想把银绒除之而后快的人族修士了。
  东柳刚回太微山,就直奔雾敛峰,在双峰另一头,焦急地翘首以盼,对着蘅皋居的方向,站成了一块望夫石。
  原来,老祖不喜旁人打扰,所以只有几位亲传弟子,有进入蘅皋居屏障的入门符。
  东柳不好意思去求众位峰主,所以等在这里,预备将匆匆写的拜贴,随便交给一位傀儡仆从。
  他心乱如麻,东柳看得出来,城阳牧秋对自家徒弟好得没话说,捧在手心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但前提是天下太平!想想古代的帝王,基业不保的时候,哪一个不是把‘妖妃’献祭出去,以保江山?
  城阳老祖一世称雄,把一个只剩下空壳子的太微派重振旗鼓,苦心孤诣多年,才有了今天的成色,换做是谁,都不会留着可能危及基业的枕边人吧?他又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情,谁知道能宠爱银绒多久呢?
  银绒还不知道外边的满城风雨,百无聊赖地啃秋千。
  祖宗也不知从哪本杂书里看到的,认认真真地记了“道侣之间必做的十件事”,第一件就是推秋千。
  城阳牧秋做起事来很周全,不但在蘅皋居做了一架秋千,还在玉絮峰做了一架一模一样的,可惜银绒不是浪漫的闺中小姐,对坐秋千没什么兴趣,反倒一眼就看中了这玩意的材质,上等的无患木,很适合磨牙。
  于是,城阳老祖的“浪漫十连”,出师不利,迅速折在了第一轮。
  银绒此时化作原形,甩着大尾巴卡兹卡兹啃秋千,啃出一串牙印儿,才无聊地舔舔鼻子,暂时放过了可怜的木板。
  然后在天珠草丛中打了个滚儿,四仰八叉地翻出毛绒绒的白肚皮,忽然看到自己的尾巴,他歪了歪小脑袋,又大又软的狐耳立起来,咧开嘴,吐出粉色的小舌头,像是因为又找到了新玩法而开心。
  城阳牧秋找到他的时候,就见银绒正在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儿,毛团儿肥噜噜胖乎乎,大尾巴蓬松柔软,自己追着自己绕圈圈,几乎快出了残影,而后忽然停下,像是埋伏猎物似的,一个突然袭击。
  当然还是没咬到。银绒发出一声委屈的“嘤”。
  城阳牧秋不知看了多久,脸上疲色渐褪,终于开口唤银绒的名字。
  银绒愣了一下,歪了小脑袋看过去,一只耳朵直立着,另一只向前卷下去,有点呆,城阳牧秋竟从他的呆样里,看出了几分羞赧。
  银绒觉得自己好丢脸。
  谁能想到追尾巴的样子,会被道侣瞧见呢?他甚至都没脸变回人了。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太无聊了啊!城阳牧秋最近也不知怎么了,突然花样百出地不准他出蘅皋居,为了让他度过炎夏,居然在灵药田旁凭空弄出一堆雪来,耗费灵力维持着低温,甚至冻死了一片聚灵藤,简直丧心病狂。
  但城阳牧秋始终不肯说为什么执意要他留在此处,银绒问不出来,便也不再问,他对城阳牧秋有种近乎本能的信任,他既然不喜欢,他照做就是,总归是为了他好。
  银绒又这般无忧无虑地在蘅皋居蜗居了十数日,对他来说,不过是甩着尾巴刨雪的悠闲日子,外边却已经风潇雨晦,早变了天。
  第九十八章
  如果说之前还是闲人们茶余饭后窃窃私语,那么如今,“城阳老祖被妖族余孽蛊惑”这件事,愈发甚嚣尘上,可谓满城风雨。
  东柳蹲守了无数次,终于蹲到了一回城阳牧秋,忐忑太久,见到真人反倒镇定了,东柳二话不说,就向城阳牧秋行了个大礼。
  一向对东柳礼遇有加的城阳牧秋,却没急着把人扶起来,“前辈这是做什么?”
  东柳见状,一颗心愈发往下沉,但也愈发笃定,直言:“城阳掌门贵人事忙,在下就开门见山了,请您行个方便,让老夫带着银绒,悄悄地走吧。”
  城阳牧秋的脸上瞧不出喜怒:“哦?”
  东柳再次一躬到底,勇敢地说:“外边都在传,银绒是妖王之子,人人得而诛之,我虽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听说已经有不少散修到山下请愿,求您把银绒交出去,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银绒那一日发狂杀人的事已经瞒不住了……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与其让您左右为难,不如,我斗胆提议,不如让银绒悄悄地离开,既保全了您和太微境的百年声誉,也给他留一条活路。”
  城阳牧秋:“你的意思是,以为我会如那些庸人所愿,亲手杀了银绒?”
  东柳心里疯狂呐喊:我多希望不是啊!快来反驳我!!
  可城阳牧秋沉吟片刻,竟然一点头:“你说得不错,银绒可不止与我是一日夫妻,本尊的确不忍亲手杀他,但如今形势所迫,总不能让太微境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东柳:“!”
  东柳更慌了,原本他今日这番话,就在投机取巧,并非真心带银绒远走高飞,真实目的是为了激将,得一句老祖的准话,若城阳牧秋愿意保住银绒,那么别说银绒是什么‘妖王之后’,就算他是妖王本人,他老人家也保得住。
  可现在,他高估了老祖对银绒的感情。
  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还各自飞呢,何况他们还算不得夫妻。
  东柳只敢在心里骂城阳牧秋王八蛋,嘴上还是要保持恭敬,他字斟句酌地说:“那,还请老祖赏个恩典。”
  城阳牧秋:“让银绒同你悄悄离开,太微境对外只说他畏罪潜逃,倒是不难。但你们跑得掉吗?”
  东柳:“……”
  城阳牧秋:“为免落人口实,届时太微境不便出手保护,只凭你们……你可知如今妖族肆虐,多少人深受其害,家破人亡,誓死要灭杀‘幕后黑手’?”
  言外之意,你跟着银绒一起走,也多半死无葬身之地。
  东柳急了:“可你明知道,银绒他不是幕后黑手!”
  城阳牧秋:“三人成虎,世人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
  东柳:“那,你就任由银绒去死?”
  城阳牧秋:“因一人之故,堵上太微境上下数万条人命,这不是掌门该做的。”
  “好,好!”东柳气笑了,“那就不劳烦你老人家,我这就带他走!”
  城阳牧秋叫住他:“你真要带他走,不怕死吗?”
  东柳站住,一副想骂人,却强行忍住的模样:“老子看着特别不靠谱是吧?吃喝嫖赌样样沾,常常把饭钱都输光,害得银绒从小就跟我一起饿肚子,还把他带到妓院里长大,怎么看,我都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但是……”
  东柳神情稍稍柔和下来,“那小崽子那么小的时候,就被我抱回来,老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他刚会说话,奶声奶气地第一个词就是‘师父’,这么多年,他跟我亲儿子也差不多,你们人族总说,人是有感情的,我看,有些人也未必会比妖更懂感情!”
  说罢,东柳大步往蘅皋居走,然后才意识到,他好像没办法上去,正在尴尬时,一叶扁舟,顺着悬浮在空中的奈离河翩然而下,停在他眼前,东柳顿了顿,毅然上了船。
  城阳牧秋望着他的背影,负手而立,轻轻叹了口气。
  郗鹤与景岑不知何时现身,一左一右地站在城阳牧秋身边,郗鹤心里藏不住事,忍不住问:“师尊,真让他带师娘走啊?”
  景岑听到“师娘”二字,不大赞同地看了他一眼,意思也很明显:都这时候了,怎么还叫师娘?
  却听城阳牧秋说:“自然不是,他护不了你们师娘周全。”
  郗鹤:“那您这是?”该不会是无聊到想试试东柳道君对师娘的感情吧?
  过了好一会儿,郗鹤以为自家师尊不会搭理他的时候,城阳牧秋才没头没尾地说:“只是不想带上他,罢了。”又说:“他在家里憋了太久,出去透透气也好。”
  郗鹤:“啊?什么?”
  景岑实在听不下去自家师弟继续问这种没营养的问题,问道:“师尊,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城阳牧秋:“太微境内城混入的妖族,都登记在案了?”
  太微境因为实在幅员辽阔,因而在太微山脚下方圆百里内,被称为内城。
  景岑:“按着您的吩咐,全数登记在册,没有打草惊蛇。”
  东柳怒气冲冲地上了山,头一次进传说中的蘅皋居,先是被金碧辉煌的亭台楼阁闪到眼,又被随处可见的“黑斗篷”吓到——要知道,这些黑斗篷,是被城阳牧秋灵力滋养的,在外就代表了城阳老祖,不但长得恐怖,还曾经辅助老祖降妖伏魔,凶名在外——经过这两重震惊,倒是渐渐平复了情绪,他想,不能直眉楞眼地对银绒说城阳老祖不要他了,不然这孩子恐怕受不了打击。
  哎,我苦命的徒儿。
  东柳在黑斗篷傀儡的指引下,顺利找到了银绒。
  就见他那苦命的徒儿,倒在美人榻上,一边指挥凶名在外的傀儡人偶替他剥葡萄,一边捏雪球玩。
  哦对了,大夏天的,灵药田旁居然凭空多了一堆雪。
  东柳知道自家徒弟最怕热。
  东柳突然更加说不出来城阳牧秋打算抛弃银绒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