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冉苒轻声回答。
江离抬眼看向窗外。夜色深沉,屋子里本是漆黑一片。只有微弱昏黄的烛光跃动着照过来,在江离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他目光悠远,似是透过窗外看向了很远的地方。他语速很慢,好像许久未曾提起,需要仔细回想一般。
“我父亲是俗世的大将军,手握重兵,赤心奉国。多年领兵在外,战场厮杀,忠心耿耿。”
“我母亲是一国郡主,当年京城里有名的大家闺秀。他们夫妇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我身为将军府的小少爷,是人人都羡慕的对象。”
冉苒听着,感觉自己已经预见了接下来的故事发展。
江离深吸一口气,自嘲地笑笑,语调没什么起伏,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他继续说:“我父亲用兵如神,鲜少败仗。有一次他就取得胜利班师回朝的时候,前线却突然传来了他叛国的消息。”
“叛国是要被抄家株连九族的大罪。圣旨下来后,我被母亲派人连夜送到了广象峰。后来我有机会下山时,才得知是父亲位高权重引来了皇帝的猜忌,派人暗中换掉了军队的武器,伪造了通敌的证据,诬陷于他。”
这剧情实在太过熟悉。吴流案中吴泗也是这样陷害了自己的亲哥哥,将自己做的丧尽天良的事栽赃于他,害他家破人亡、被人唾弃。
难怪当初江离那般在意吴流案的原委,原来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我母亲不忍受此屈辱,在我走后自刎于皇城门前,以证清白。”
江离说这话时,语气异常地平静。没有回忆伤心往事的悲伤难过,也没有不甘命运弄人的愤懑后悔。
只有平淡冷静,他眼中无波无澜的一层迷蒙,好像被流水常年打磨过的石壁,只留下岁月的平静。
但冉苒看着他,睁大的眼睛却忍不住一阵阵地发酸,眼泪憋不住,就要流下来。
她咬住下唇,生怕一个忍不住,就要哽咽出声,勾起江离内心多少年来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汹涌波涛来。
第66章 美惨强
从前冉苒看小说的时候, 总是喜欢那种“美惨强”人设。因为添加在完美人物上的悲剧效果,总是能更加让人倾慕心折。
可到了现实中,当她真正遇到了自己心爱之人也有这样的经历时, 哪怕他已经顺利地度过了人生中最黑暗最痛心的时刻,却还是会忍不住难过。
冉苒只希望他能一路都顺风顺水,永远是光风霁月天资卓绝的人儿。如今听到这一番经历,直心疼得不忍让他受到一丁点儿风雨的摧残。
什么迷人的悲剧效果,她通通都不想要了。
本来是天资聪颖、众星捧月的将军府小少爷,却一夜之间遭逢变故。父亲被人陷害战死沙场, 母亲不得已拔剑自刎, 他被瞒着送到仙门修炼,直到多年后才知晓当年的真相。
冉苒想象不出, 当江离多年后下山得知事情的真相后, 是如何的晴天霹雳, 难以置信。那一个个无人对证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一个人熬过来的。
那时他还那样小,才刚拜入宗门不久。或许还是太清宗第一个小辈弟子,因为天生剑骨,而常常被长辈们赞扬。
在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却得知了这样一个噩耗。
冉苒忍了忍, 眼泪却还是控制不住, 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江离说完那些话,沉默了一会儿。
想象中的巨大悲痛并没有袭来, 让他像最初那样溺在海里喘不过气来。那件事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虽然现在想起来还是会有一丝酸楚。但已经能够较为平静地去面对它了。
原来那些曾经在他心里腐烂发臭的疮疤, 在他释怀以后,也能长出新的皮肉来。
江离深吸一口气, 抬起眼帘。
却见冉苒正眼含泪花地看着他。
小姑娘眼中是显而易见的心疼和难过,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留下来挂在下巴上,将坠未坠。
她紧紧抿着唇,好似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不叫她哭出声来打扰到自己。
江离看得一阵心疼。小姑娘共情能力极好,这是在为他感到难过了。
可是他不想看到小姑娘哭,赶紧倾身帮她拭去面颊上的眼泪,笑着哄道:“怎么哭了?我都已经不难过了。”
明明最痛苦的人是江离,然而她却还需要最应难过的人反过来安慰自己。她真是太没用了。
冉苒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低头抬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
江离见状,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又说:“那我来讲一些好一点的事吧。”
“我下山后能知道当年的真相,其实是因为有人在那之后为我父亲平反。当初的案子真相大白,我父亲沉冤得雪,被追赠了谥号。”
“我一直在太清宗修炼,遇到了像家人一样的师尊和师弟师妹,还有你。也不算是很糟糕的结局,对不对?”
冉苒连连点头。
她缓了缓情绪,向前倾身去拥抱江离,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不会难过吗?”
江离也伸手环住冉苒。小姑娘身材娇小,他能把她整个抱在怀里。
他把下巴轻轻搁在冉苒的发顶上,闻着小姑娘身上好闻的香味儿,慢声回答:“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年的人和物早已找不到,就算是记忆也大多模糊了。”
“更何况修真之人斩断尘缘,寿命极长,那段经历不过是人生的一段插曲。现在想来,已经没有当初那么难以释怀了。”
江离轻轻拍着冉苒的背,像是在安抚她,又像是在安抚自己。话说出口,不知是想对谁说。
“所以都是过去的事了,不用这么难过。”
冉苒把头埋在江离的肩上,眼泪流的愈发厉害了。
她想象不到,江离是经过了多少难熬的夜晚,才能平静地说出这样的话。
父母亲被人陷害,而他却什么都不能做。就连得知事情真相时也已经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亲人在黄泉下蒙冤含恨,而他却在太清宗修炼斩断尘缘。当时江离遭受的,应当不只是失去亲人的悲痛,大概还有无能为力的自责吧。
也不知道当初那些日日夜夜,他是怎样的后悔自责,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啊。
难怪他那时那般关注宋静娴和宋月影。
宋夫人遭逢变故时,带着年幼的女儿逃出重围,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历经数年终得为丈夫洗刷罪名。
而江离的母亲选择了安全送走孩子,独自自刎于城门前,以死明志。
两位夫人都是极有气节的英雄女子,但或许在江离的心里,更愿意母亲选择第一种方式吧。
冉苒将江离抱得更紧,希望能给他一点力量。
她终于体会到,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因为他那些苦难的经历而心疼无比的。哪怕那些事情都已经成为过去,被岁月磨平。
江离这些年看似天资卓绝,修为一日千里,让同辈难以望其项背,被长老师尊所广泛称赞。似乎人生一片坦途,光明美好。
谁曾想,在那春风和煦的外表之下,掩藏着这样巨大的悲痛呢?
“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有我陪着你了。我不会离开的。”
冉苒闷闷地说道。
江离从前不知道,原来语言真的有这样巨大的安慰人心的能力。
就好像这个拥抱,让他在这个万家灯火通宵达旦的夜晚,也能感觉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温暖。
江离闭上眼睛,怕眼中的笑意太过明显,但却又忍不住翘起嘴角。他开口,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
他答道:“好,一言为定。”
*
昨夜江古镇举镇欢庆,狂欢的夜市一直持续到了快黎明才结束。
疯狂的热闹之后,镇民们一夜未眠,疲惫和困意渐渐占了上风。大家纷纷回家补觉休息去了。
冉苒昨夜和江离两个人待在屋子里聊天,听着窗外街市上笑声与欢呼夹杂着的喧闹声,竟然并没有觉得屋里很冷清。
后来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就算是静静地不说话,她也觉得十分安心。
安心得让人有些困倦,以至于不知不觉间,竟然就睡了过去。
冉苒醒来时,已经是上午了。只不过夏日的江古镇多雨,天空还是雾蒙蒙的。潮湿的水气像是一张大网,笼罩在小镇上空。因此日光并不明亮,反而还让人昏昏欲睡。
冉苒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搭着的毯子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应当是江离昨晚帮她盖上的。
她揉了揉眼,正好听到屋外李夫人在敲门,请她去吃早饭。
冉苒应答一声,利索地翻身下床。
或许是作夜发生了太多事,李长老一家彻夜难眠,所以才等到现在与冉苒和江离一同用早餐。
席间大家都没怎么说话。冉苒悄悄关注着婷儿,小姑娘头上裹着一圈纱布,一直低头扒拉自己碗里的饭菜。
她的弟弟年纪还小,大约四五岁。小朋友或许是感受到了姐姐不同寻常的低落情绪,笨拙地给姐姐夹了一筷子菜。
然而婷儿此时大概对年幼的弟弟还有很大的心理阴影,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赶忙对弟弟连连道谢,还一连给弟弟夹了好多菜,堆满了小朋友的碗。
她的眼神一直在怯懦地闪躲,不敢直视弟弟的眼睛,看得冉苒一阵揪心。
终究还是矫枉过正了。
吃过早饭,冉苒和江离一同出门,打算去和吴妈一家说明情况。
昨夜镇民们都在街上狂欢,人山人海的,找不到吴妈,便未曾去向她们道别。
冉苒和江离走在江古镇的石板路上,呼吸着新鲜而潮湿的空气。
小镇向来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昨夜正值新年前夕,是个例外。于是今日虽然已经日上三竿,但路上仍然少有行人的影子。
杂耍的戏台还搭在中央,小商贩们的推车和商品也随意地摆在石板路两边。因为有神明大人在,所以完全不用担心有人偷窃,会丢东西。
江古镇确实是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
人与人之间有一种全然的信任,不必担心对方居心叵测,因为有神明大人护佑着这一方天地。
冉苒四处张望着,颇为感慨。
也不知这位“神明大人”的存在,对江古镇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江离牵着冉苒的手,两个人都安静地没有说话,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
忽而似是有一阵风吹过,在小河水面上留下一圈涟漪,带动路边商铺挂着的旌旗一阵飘扬。
两人还是这样沉默地走着,似乎丝毫没有察觉这道闷热夏日里异常吹过的风。
然而那风飘飘摇摇,在屋檐上跃动几下,打了个旋。终于缓缓显露出一丝黑色的形态来。
他身披黑袍,黑帽遮面,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挡在冉苒和江离前进的石板路中央。
正是昨晚刚刚在深夜里见过的,“神明大人”。
突然被神明大人挡住去路,冉苒却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