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他的衙役并不因为他的苦难而饶恕他,反而因为他行动困难耽误脚程而毒打他,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折磨下,他艰难地往北境走去。
  不知道算不算是老天终于停止了他促狭的恶作剧,恰在此时,周国覆灭,仪国建立。两个衙役觉得没了前途,索性丢下童楼,各自逃命去了。
  童楼终于成了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
  就在童楼躺在荒地里已经陷入昏迷的危险时刻,还是孩童的孙继龙跟着管家逃难至此,救了他一命。
  再后来,孙继龙混进了英王府,把他藏在姬万英家里。
  与世隔绝、苟且偷生的这些年,他研究出了很多毒药,其中就有“如眉”。他把药托人放进了卢三娘和刘务的饭食里。
  在得知两个人悲惨死去的消息时,他有一种疯狂的快感,甚至因此而一度昏迷。
  从回忆里回来,童楼抬头望着灰沉沉的天空,说出的话冷若冬雪:“‘如眉’这个名字真好听,‘新月曲如眉,未有团圆意’。凭什么世人都想和和美美的?我就是要让他们两相遗忘,哪怕是在黄泉之下,也对面不识!”
  林初寻说:“前辈应该知道,这首小词还有下半阙:‘终日劈桃瓤,仁儿在心里,两朵隔墙花,早晚成连理。’人生常有悲欢离合,可苦难终会过去的,执着于过去只会让人更加痛苦。”
  童楼嗤笑一声,说:“苦难会过去?你可真会开玩笑!我现在这个样子,会过去吗?让别人过得幸福,我才痛苦!”
  说话间,童楼的语调已经变得冷酷,他绕开林初寻就要往里走。
  风如令听他们说了半天,早就不耐烦了,他将刀抽出来,想着就算拿刀架着童楼的脖子,也要让他交出解药。
  可林初寻阻止了风如令的冲动,他挡住童楼的去路,说:“前辈,你有什么条件,我们都会答应,求你救人!”
  “什么条件都答应?”童楼凑近林初寻,表情里透着发狠的快意。
  “当然。”
  “跪下!”童楼命令。
  林初寻毫不犹豫,直接跪在冰冷的地上,抬着头说:“前辈的不幸,与晚辈的生父生母有关,晚辈跪着向您道歉,理所应当。林初寻愿意听凭您处置。但是安玲珑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前辈的事,请前辈不要牵连无辜!”
  林初寻只用“生父”“生母”代指周哀帝和梅妃,可见对他们并不持有肯定的态度,更不承认自己尴尬的身份,但是作为一个儿子,他向童楼道歉,却表现了十分的诚意。
  童楼的心有一点触动,但怨恨还是盖过了感动,他说:“我落魄一生,孙继龙那小子接济了我,我不会违背他。”
  “孙继龙固然是前辈的恩人,却也是百姓的罪人。若不是他临时反叛,老英王就不会死;若不是他怂恿安迎海,渭南也不会乱;若不是他将战略布防图出卖给突厥,西北也不会出现战祸,尸横遍野。对于这样的人,前辈为什么要忠于他?林某不才,却也是个诚心正意的大丈夫。您若能救她,林某保证前辈一生富贵无虞!”
  “我已经这个样子,还要什么富贵?”
  “前辈固然将名利看淡,但身为医者,总不会将人命看淡。请前辈三思!”
  童楼俯视跪了半天的林初寻,问:“你一个前朝皇子,为她做这么多,真的甘心?”
  “甘心!绝不后悔!”
  童楼仰天长叹:“不愧是谢光尘教出来的弟子——就当我报恩给他了。”
  ……
  安玲珑是被一只小老鼠的叫声吵醒的。睁开眼睛,目之所及,都是陌生的环境。简陋的房子,带着坑洞的土质地面,破了边的火盆,每一样都让安玲珑觉得新奇。
  醒来之后,她寻声找到了打扰她美梦的罪魁祸首,就在离她很近的火盆旁边。为了报仇,她把脑袋探出床板,去找能制裁它的武器。
  床板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吓的小老鼠钻进床底下,但不一会,它又出来吱吱地叫唤。
  安玲珑如愿在床腿下面找到了一个很小的石子,就像是被人刻意准备在这儿的。她把小石子捡起来,朝着小老鼠的头使劲一弹,不偏不倚,正好打中。可怜小老鼠还没偷着粮食,已经丢了小命,谁让它遇见安玲珑呢?只能叹一声生不逢时啊。
  门外有脚步声,安玲珑一下子钻到被子里,支着一只眼睛偷看,贼兮兮的,并不比老鼠好多少。
  一个年轻男子走了进来,顺便带进来一阵夹着雪花的寒风和轻微的爆竹声。
  下雪了?过年了?
  年轻人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长袍子,脸色有点憔悴,脸上浮现出胡茬的痕迹。最让安玲珑惊喜的是,他的手里捧着一枝腊梅,开得正盛!
  林初寻径直走到一个破瓦罐前,将原来的已经不新鲜的梅花取下来,换上新的一枝,端详了片刻,转身往安玲珑这边来。
  谁知道,安玲珑看到这支腊梅,哪里还坐得住,早就坐了起来,扒在床头上往那边看。
  林初寻闪动的眼睛,显示出他此时的惊喜和如释重负。他走到安玲珑身边,坐下来,眼珠把安玲珑从头到脚扫了个遍,紧张地问:“醒了!头还痛不痛?哪里不舒服?”
  安玲珑眨了眨眼睛,摇了摇头。
  看安玲珑呆呆傻傻的样子,林初寻的担忧死灰复燃,他拉着安玲珑的手,将自己的脸摆在安玲珑面前,问:“你看看,我是谁?”
  安玲珑的头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
  林初寻眉尖隆起,眼睛里放出炽热的企盼,脸更凑近了些:“你仔细想想,我是谁?”
  这么近的距离,安玲珑甚至能闻到林初寻身上刚刚沾染的梅花香。她又往后仰了仰头。
  林初寻绝不给安玲珑任何逃脱的机会,他攥住安玲珑的双手,把它们放到自己胸口处,还是问:“我,你还认识吗?”
  突然,安玲珑噗嗤一声笑出来。她的手挣开林初寻双手的束缚,托在林初寻的脸颊处,认真地说:“你是我要等的人啊,林初寻!”
  鞭炮声离这里真近。过年啦!
  那一刹那,林初寻觉得,一切的付出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