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源廉肯入京,谢珽就有把握说动他拜相入朝,加之朝臣渐而投诚,那几个豁出老命整天骂街的老顽固也都被徐太傅劝得消停了,剩下一两个秋后蚂蚱,就不足为惧。
  朝堂众人将陆续归心,而在京城之外,萧烈领兵直奔淮南,裴缇则引兵扑向山南两道,陆续有捷报传来。
  曾被魏津占据的那些地盘,收复起来并不难。
  剩下难啃的骨头只能徐徐图之。
  哪怕一两年内未必能从周守素、云南节度使这两个老滑头手里将军政大权尽数收回,这大半的江山,仍能握在谢家手中。文武之事上都有了把握,帝位空置太久无益于大局,这拥立新帝的登基之典也该安排起来了。
  谢珽接着与徐太傅商议些旁的事。
  ……
  厅堂之外,阿嫣与徐元娥牵手而来,旁边还跟着徐秉均。
  送别谢淑之后,徐秉均仍回军中。
  战事一起,他和谢琤所在的折冲府尽被调在萧烈老将军麾下,这一路征战过来,极得历练。不过徐秉均自打从军之后,两年间从未回过京城,除了徐弘亲自去魏州的那回,更不曾见到家中。对于家中近况、长辈身体,也只靠书信往来和阿嫣转述得知。
  少年意气昂扬,原本也都耐得住。
  但这回跟着萧老将军兵临城下,得胜之时,终究耐不住对至亲的思念,禀报过校尉后,告假进了城中。
  这一见,就有些离不开了。
  尤其祖父年迈,身为先帝的太傅,在京城的处境极为尴尬,他瞧着被魏津翻乱的书楼,到底放心不下。
  上锋亦知他许久未归,特许留在京城。
  之后谢琤随萧烈南下征战,他暂且留在京城陪着祖父双亲,编在另一处队伍中,做些戍卫之事。
  今日恰好有空,得知谢珽亲至,便央告了阿嫣,有事欲求谢珽允准。
  阿嫣猜出他的心思,一道带了来。
  等谢珽与徐太傅商议完事情,从里头出来,就见阿嫣跟徐元娥蹲在甬道旁边,将裙衫敛在怀里,正翻晒书籍。
  两人年纪相若,阿嫣嫁为人妇、地位尊荣,徐元娥虽待字闺中,因跟着祖父往来书楼,腹中学问不逊男儿。此刻都蹲在那里,高髻珠钗,软语低笑,闲谈翻书之间,倒似回到了幼时。
  那时候不论楚家曝书,还是徐家曝书,小姐妹俩都是最兴高采烈的,跟在徐太傅后面忙得不亦乐乎。
  如今时移世易,皇位悄然易替,许多东西却还是没变,如山川大河绵延悠长。
  徐太傅颇觉欣慰,谢珽亦自勾唇。
  不远处徐秉均大步上前,拜见了祖父和谢珽,说京城大局已定,他愿自请返回河东,戍卫边塞、巡查边防。这事是他许诺给谢淑的,因互换质子之事并未张扬,他回京后也没透露内情,只说边塞安宁是江山稳固的根基,他愿回边塞多加历练,至于婚配之事,待日后时机合适再说。
  军中历练之后,少年已退却文弱。
  徐太傅和徐弘并不知内情,多少有些担忧,怕他在边关拖得年纪大了,回头不好议亲。
  两番恳请,都未得长辈允准。
  徐秉均既已打定主意,就不至于为此受阻,哪怕长辈反对,也会坚决北上。不过毕竟双亲慈爱、祖父疼惜,他不愿长辈平白担忧不满,又不能透露谢淑之事,想着今日谢珽在场,索性来碰个运气,想打着这旗号说服双亲。
  谢珽听罢,初时微觉诧然。
  见阿嫣回过头冲他偷偷挤眼睛,徐太傅又一副不甚满意的模样,心中旋即洞然。
  数番往来之后,他对徐秉均的印象已然改观,知他跟谢琤一样,皆有少年意气、进取之心。谢淑离开魏州时,阿嫣曾跟他细细说过,谢淑离开前的那夜独自去校场,其实是与千里迢迢赶来的徐秉均道别。那么,徐秉均为何自请前往边关,又为何当着他和徐太傅的面请缨,便可明了。
  而边关戍守,确实是大事。
  哪怕谢淑已入北梁为质,元哲也送来质子,有惊无险的夺得国主之位,边防之事上,仍不容半点懈怠疏漏。
  边关苦寒,徐秉均愿去历练,谢珽自无不可。
  谢珽见少年隐有忧色,还透露了句话,“陆恪伤愈之后,已经跟着去了,不必挂怀。”
  陆恪的大名,徐秉均当然听说过。
  遂抱拳道:“多谢王爷!”
  两人对此心照不宣,旁边徐太傅却听了个满头雾水,又不好多问,等后来徐秉均打着谢珽的旗号北上,只得允准。
  自然,这已经是后话了。
  此刻的深秋院落里,徐太傅引着谢珽漫谈朝堂之事,阿嫣与徐元娥仍翻书看花,闲谈喝茶。到了后晌,在府里的后院设宴,打算一道用过晚饭之后,再送阿嫣夫妇离去。
  开宴之前,谢巍有事来寻谢珽,颇熟稔的进了府,直奔徐太傅和谢珽所在的那座凉台。
  徐元娥远远瞧见那道身影,目光不自觉挪了过去。
  谢巍似有察觉,朝她抱以一笑。
  徐元娥莞尔,帮着将刚曝晒好的书放回箱中,随口向阿嫣道:“你这位三叔倒是有趣。先前在别苑里,他扮成个剑客的模样,瞧着没半点破绽。后来他来咱们府里,又穿了身道袍,也跟个真道长似的,像个闲云野鹤。”
  阿嫣不知这段逸事,忙问缘故。
  徐元娥遂将当时谢淑带着徐家众人潜出府邸,藏在莫俦单独赁的小院中,又在魏津攻入京城时在外看守,保得众人无恙之事,悉数告诉阿嫣。末了,又道:“先前你说他文武兼修,能领兵打仗铁骑纵横,也能评点书画精通音律,我还想象不出来。如今,倒是全都见识了。”
  阿嫣笑而颔首,“他厉害着呢!”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劲,问道:“武事倒罢了,京城战乱,他定会拔剑交战。倒是音律,你见识过啦?”
  “嗯!祖父那把古琴,他弹得有模有样的。”
  阿嫣暗讶,不由觑向远处的谢巍。
  她嫁去魏州那么久,只听过谢巍评点箜篌,虽时常听旁人提起他的逸事,却没领教过他抚琴的风采。
  倒是徐元娥先见识过了?
  心头蓦的一动,她捡起本书,将上头的微尘拂去,状若随意的道:“对了,秉均若去边塞,婚事定要耽搁下去。你呢,我出阁那会儿你还没挑中对眼的,如何可有中意的?祖父不会是想将你留在身边一辈子吧!”
  “那怎么会!我只是……”
  徐元娥下意识瞥了眼远处,心事朦胧将破,却还不敢透露,只低声道:“我只是不急着嫁而已。”
  那可真是巧了。
  三叔谢巍也没急着娶,这会儿还打光棍呢。
  阿嫣抿唇轻笑,觉得秋光甚好。
  ……
  源廉先生的事,徐太傅在前引路,谢珽亲自登门。
  那位从前就曾居于相位,极有才能抱负,只因帝王昏聩、奸佞当道,平白埋没了许多年,如今得遇新主,倒愿意出仕一试,与贾恂合力辅佐。以他从前的威望声名,消息传出之后,当即令不少老臣踊跃沸腾,而在徐太傅等人的宣扬下,河东政事之清明、百姓之安居乐业,也已广为人知。
  而谢珽摄政监国时,有冷硬气度、威仪姿态,亦有深广胸怀、过人胆魄,手腕见识远胜昏君佞臣,颇令朝臣折服。
  更别说铁骑纵横,无人能撄其锋。
  这般情形下,拥立谢珽登基几乎水到渠成。
  卜日后,登基之典定在十月初九。
  事情自有礼部筹备,谢珽在稍稍理清杂乱诸事后,挑了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带阿嫣去给楚太师扫墓。因是以孙女和孙女婿的身份去,谢珽也没让准备车舆,只挑两匹马骑着,带徐曜、陈越护驾等人即可。
  临行前,在门口遇到了楚宸。
  八岁的男孩已长得颇高,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瞧,被谢珽逮到后,竟自赧然笑了笑。
  得知要去看祖父,他也想去。
  谢珽对这个小舅子印象还算不错,见阿嫣温柔而笑,很乐意和弟弟一道前往,便将他抱起来放在马背,纵马出城。
  墓前松柏荫浓,冬阳暖热。
  阿嫣如幼时般抱膝坐着,同祖父倾诉近况,却已不是从前的迷茫。
  回来时夕阳斜照。
  原野层林尽被金色染透,晚霞亦铺得绚烂,夫妻俩放缓马速,在拂面微凉的风中徐徐前行。楚宸毫无顾忌的坐在即将登基的新帝怀中,忽然回过头小声道:“姐夫,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想问你的。”
  神神秘秘的小模样,却极认真。
  不知怎的,谢珽就想起上回来京城时,他将小舅子送回府邸,屁大的小孩站在面前,叮嘱他务必善待姐姐。
  瞧着懂事又可爱。
  谢珽配合地凑了过去,也将声音压低,“什么?”
  “各处都在说,姐夫要当皇上了。我听人说皇上有三宫六院呢,以前宫里有皇后娘娘,还有贵妃、淑妃,好多好多人,认都认不过来。姐夫要是当了皇上,还会疼我姐姐吗?”
  小心而认真的语气,不掩担忧。
  谢珽失笑,“就这么担心?”
  楚宸咬了咬唇。
  由不得他不担心,当初姐姐出阁的时候虽然安安静静没说话,其实眼圈儿憋得泛红,他都瞧见了。后来父母亲提起远嫁的姐姐,也都藏满担忧,只是忌惮王府的威势,从来没当面表露过罢了。楚宸从前不敢乱说,直到那次跟着夫妻俩逛街,见谢珽极纵容宠溺姐姐,才敢说那些话。
  此刻,他当然不敢透露这些隐情,只眨巴着眼睛,“姐夫,你会一直疼我姐姐吧?永远的那种。”
  谢珽听罢,忍不住笑睇阿嫣。
  她沉溺在郊野暮色里,鬓发轻扬裙衫微荡,倒是没听到弟弟的稚嫩言语。
  谢珽想了想,竟也认真回答——
  “会的。一直,永远。”
  将她捧在掌心里,呵宠纵容,过这匆匆百年。
  楚宸听后眉开眼笑,要与他拉钩。
  谢珽竟也真的伸出了尾指,与他小声约定。
  旁边阿嫣瞧见这情形,亦自失笑。
  她倒没想到,谢珽对小孩子竟还有这般耐心,明明威仪冷厉得令人敬惧,却还会行此幼稚之举。
  其实原因无他,爱屋及乌而已。
  ……
  转眼便到十月初九。
  盛大而隆重的登基大典在皇宫举办。
  是日百官齐至,祭告过天地之后,谢珽身着冕服,玄衣纁裳,白玉双佩,十二纹章精心绣成,威仪端贵。年轻的帝王登上御座,改元更制,尊奉生母武氏为太后,册立发妻楚氏为皇后,择定封后之期,着礼部郑重筹备。而后拜相选官,推行政令,朝堂气象为之一新。
  萧烈和裴缇一路往南,捷报频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