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有一人喃喃道:“你……可我们还只是孩子……”
温萝懒得再同他们废话,只冷冷勾了下唇,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她显然是动真格的,几人并不傻,在她话音落地之时,便当机立断地作鸟兽散,只一瞬间便跑得没了影。
目视着几个少年在视线之中化作几不可察的小点,湮没在不远处葱翠的灌木丛中不见踪迹,温萝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下意识转过头看向石墙旁空地上的清瘦身影。
在她望过去的那一瞬间,那个孩子似有所感地抬起眼,遥遥对上她视线。
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眸。
狭长的眼裂微微上扬,瞳孔寂黑无澜,眼尾却染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湿红,和着他过分精致得近乎阴柔女气的容貌,无辜纯善之中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勾人与媚意。
虽然用这样的字眼去形容一个刚过了十岁的孩童看起来极为不合理,然而这确实温萝心下掠过的第一个、也是最真实的念头。
然而,那双眼眸里蕴着的,却不是应当属于孩童的眼神。
冰冷,寒凉,冷郁,寂灭。
似是这世间一切消极的、负面的情绪,皆被他这一双如黑洞般沉寂的眼尽数吸纳入内,翻涌搅动成一片可怖又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旋涡,直欲将一切美好与温柔溺毙绞碎。
温萝不自觉被他这不经意间投来的一瞥钉在了原地,良久都没能动弹。
而他却似是并未察觉到她的愕然,也似是全然未曾听见先前她好心施救的言语,下一瞬便冷淡地挪开了视线。
方才被为首的小霸王抬手掷出的石块实在太多,而距离却又太过相近,几颗尖利脏污的石子避无可避地落在了他身上。
他却似是感受不到痛楚一般,又或者是早已在这算不得漫长的岁月之中习惯了这种痛楚与欺侮,只微微低垂了纤长的睫羽,伸出手指掸了掸衣服上沾惹的污渍,转身便要走。
——他似乎并不打算过来与她这个突兀地立在他对面的女人打招呼。
说来也是,人人都有自尊,被一个陌生女人看到这般狼狈的时刻,他的第一反应是逃避看起来似乎也是无可厚非之事。
温萝动了动唇,犹豫片刻,终是小心翼翼地放轻了语气:“……他们经常这样对待你么?”
瘦骨嶙峋的少年并未作答,一言不发地低垂着眸子,视线专注地落在地面上,缓慢却坚定地向着不远处行去。
温萝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莫非她方才开口时实际上在做梦,她其实压根并未出声?
不然南门星为何会是如今这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就在她心底狐疑的短短几个呼吸的时候,南门星却已行出很远,不大的步伐却莫名在这一刻体现出令人瞠目的步速,眨眼间便几乎要行出她的视线范围。
温萝连忙开口试图将他留下,却又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只干巴巴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话音微顿,似是觉得尚未自报姓名便率先询问旁人名字多少有些不礼貌,她飞快地补充,“——我叫温萝。”
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声音自发地便小了下去。
视线之中,看起来身量不过十二三岁大的少年一步一步缓慢地向着离她愈来愈远的方向行去,单薄却干净的衣料之上,甚至清晰地勾勒出他嶙峋的肩胛骨。
他们之间已隔得太远了,她的声音又不够大,恐怕他根本未曾听清她的话。
心下无言的懊恼间,她却未曾留意到,即将在一片葱郁之中隐匿身型的男孩,身体微微顿了下。
下一刻,却毫无滞涩地再一次抬起脚步,朝着明媚的阳光下坚定地离去。
仿佛方才的迟疑与停顿只是错觉。
他们之间无人的空地之上,终于消逝了一切戏弄与争执。
仅余风声呜咽。
*
自从那次算不上美好的初见之后,温萝心底便始终不上不下地揣着这个名字,以及那一日看起来格外萧索寂寥的清瘦背影。
她却未曾想过,竟然这么快就可以第二次见到南门星。
距离上一次她冷脸喝退一众性情乖戾的少年,风平浪静的日子不过持续了三五天。
清晨的日光自木质轩窗之中倾落入内之时,伴随着那明媚的色泽,是隐隐约约辨不真切的哄笑嬉闹声。
“今日送给那个小杂/种的‘大礼’,他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已经踩好点了,那假山废弃已久,流传出了许多不好的传闻——说是里面藏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别说是主动去了,平日里路过附近大家都要绕道走呢,根本不需要担心有别人看见。”
“看见又怎么样?莫非还会有人替那个小杂/种打抱不平不成?”
“还真别说,上次不就有个女人冒冒失失地冲出来了么?”
“长得倒是挺不错,只可惜脑子不太灵光……”
“我娘说过,长得好看的女人大多都不聪明,心思却极为活络,像个跳梁小丑!难怪她会替那小子说话——他长得不也水灵得像个小姑娘一样么?多半就是图这个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脑子不灵光·觊觎未成年身体”的温萝木着脸行至窗边,却并未立即出声喝止窗外少年们愈发猖狂下流的调笑,冷淡地抬眸,在无人发觉的死角抬起眼朝外望去。
几日前匆匆有过一面之缘的五道身影正背对着她的方向朝着远处结伴行去,分明只不过是抬步前行的动作,她却无端在其中看出几分雀跃又凉薄的意味,
风中轻扬的衣摆似是恶兽逡巡时不自觉扬起的长尾,凶恶却又挂着伪装的纯良。
那些刺耳的嬉笑声一字不落地顺着清风送入她耳廓,而那些绵针一般细密而刺痛的恶意则尽数向着毫不知情的南门星遥遥溅射而去。
他们旁若无人地商议着如何捉弄他,如何欺辱他,字里行间竟是半点尊重与善意也未曾留给他。
温萝缓缓沉下了脸色。
显而易见的是,她上次认真给他们的“忠告”,没有一个人听得进去。
既然如此,她此刻再在他们面前现身制止,多半也不过是白费口舌。
她需要用些更直接有效的法子。
沉吟片刻,温萝抿了下唇角,试探着抬手挥出一掌。
这具身体似乎蕴着极为强横的灵力,在她轻描淡写抬手的瞬间,便有一道浩瀚无匹的灵风随着她腕间翻转的动作横扫而出,簌簌击落窗边低垂的棕榈树叶。
落叶飘飘荡荡,在空气中拖拽出一道茵茵袅袅的残影,
温萝垂下眸子,抬步远远地跟了上去。
色泽浓郁厚重的云层堆积在低垂的天幕之上,近得仿佛触手可及,极致的压迫感之下,是渐次被阴霾吞噬的湛蓝色苍穹,灿金色的日光不甘不愿地在翻涌的云翳之后熄灭,看不见踪迹。
远远地,温萝一眼便望见了假山旁那道身影。
南门星依旧是几日前见过的模样,甚至连衣衫似乎都并未更换过,身型单薄之中透着不健康的清瘦,
肤色却并未显出营养不良的暗黄,反倒白得似雪如玉,却少了几分人气与血色,和着他那双沉郁却勾人的狭长又寂黑的瞳眸,无端显出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妖冶与危险。
他正垂着手面向假山的方向静静立着,额前的碎发遮住他生动又漂亮的眉眼,在他苍白的眼下投上一片鸦青色的阴翳,无端显出几分少年的阴郁与沉寂来。
他身后的假山石景早已不复最初修葺之时工巧的模样,滑腻的青苔遍布,干涸的澜痕斑驳,黏腻湿冷的池水之中藻荇交横,阵阵腥臭之气扑面而来。
温萝心头一跳,几乎瞬间便明了了先前几名少年口中的“捉弄”,究竟暗示了南门星接下来即将遭遇如何的际遇。
她正心下惊疑不定之间,几个少年已彻底撕去了先前哄骗他时强作的伪善面具,满面兴奋又讥诮地接二连三开口,肆无忌惮地嘲讽着被团团围在正中的单薄少年那愚蠢得可笑的期冀。
“你个小杂/种,该不会当真以为我们会大发慈悲愿意接纳你,与你一起玩吧?”
“知道你小子力气大,我们特意来了五个人。不知道你会不会游泳,该不会下水之后要被淹死吧?”
随即便是一阵肆意的嘲笑在空气之中悠悠荡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池水可是我们特意为你挑选的,够浅,也够脏,最多喝上两口,死不了人的。”
说罢,便有三个少年不约而同地一拥而上,向着沉默却倔强垂眸站立的少年狠狠扑过去,
温萝狠狠一蹙眉,这地面之上到处是尖锐的石子,眼前这几人显然并非懂得顾及旁人安危的性子,若是一个不小心划花了脸,甚至划伤了脖颈,那么此事绝非简简单单便可了结的。
更何况,哪怕辨不清心底那个催促着她接近南门星的声音究竟来源于何处,仅论她此刻心中真实所想,她也是看不惯旁人如此欺侮霸凌一名沉默寡言的少年的。
当机立断地自隐蔽身型的树干之后绕行而出,温萝四下飞快地扫视一圈,俯身随意拾起一根斜倚在树干之上的枯枝。
枯枝落在掌心的那一瞬间,她的身体似是被唤醒了什么记忆一般极为自然地挽了个剑花,枯枝黯淡的色泽在她腕间流转出一道古朴沉郁的残影,那徒手便可折断的凄凉模样也似是在她这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之中无端染上了几分令人不可小觑的凌厉。
温萝并未刻意避讳着不远处几名少年,脚下枝叶踩得“嘎吱嘎吱”响,枯枝舞动之时的破空之声乍听起来更是令人心惊肉跳。
那不起眼的枯枝在她掌心却似是化作了这世上最为锋利的冷刃,见她姿态舞得有模有样,姣好的面容之上覆满了薄薄的冰霜,衣袂翻飞间缓步而来,竟在这树影横斜之间倾落的日光之下,恍若仙子下凡一般凛然不可侵犯。
哪怕平日里再过嚣张跋扈,几人说到底也不过是些并未真正见过世面的少年,
见她这般反应,五人只略微呆愣了一瞬,便登时极为自觉地撒开手,甚至一个字都并未开口,便极为迅速地四散跑开了。
这一幕,看起来着实有几分似曾相识。
温萝甩开掌心扎手的枯枝,双手合十轻轻掸了掸避无可避沾染上的尘泥,指尖却蓦地沾染上几分始料未及的凉意。
她似有所感地仰起脸,天边卷积的浓云愈发低沉地倾压而下,咫尺之间的距离裹挟着强烈的压抑感,而那翻涌的云层间似有一根根银丝般的雨线零零落落地坠落,随着在空气之中无声穿行间缓慢流淌的时间,那银丝愈发密集地串联在一起,连绵成一片朦胧的雨幕,顷刻间便毫无保留地自天边倒扣而下。
下雨了。
与那铺天盖地倾落而下的湿冷雨幕截然不同的是,她的身体上却依旧是干燥而温热的。
温萝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子,目光所及是她看起来极为寻常的布衣,而那平日里毫不起眼的衣料此刻却隐约在某些不经意的角度泛着莹润的色泽,似是扣了一层薄而透明的防护罩,将那普通至极的衣料连同着她的身体一同安然无恙地包裹在内,无声地保护。
然而与她此刻的处境截然不同的是,南门星却几乎是在雨珠倾盆坠落的瞬间便被淋了个通透。
濡湿的黑发宛若一条条诡谲又危险的水蛭般肆意粘在他尖瘦又精致的面颊之上,氤氲的水汽更为他的发添了几分浓郁的色泽,与他白得过分的肤色交织在一处,无端显出几分令人心悸的动人。
他眉眼狭长,瞳仁乌润,一双轻抿的唇却是极为红艳的,似是苍冷冰雪之中独自盛放的血梅,惊艳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而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雨中,饶是那绝色的容貌如何令人心惊,他面上的神色却很淡,仿佛方才险些受欺侮推搡入那肮脏恶臭的潭水中的人不是他一般。
见他这副模样,温萝心底无端软了几分,却不知话题应当从何谈起,静默良久,只幽幽叹了一口气。
一时间,一人湿透狼狈,一人整洁自如,分明是极为怪异的画面,两人却都没有动作,就这样极为默契地沉默着站在雨中。
雨势极大,哗啦啦的声响在耳畔此起彼伏,几乎淹没了温萝一切的知觉与感官,只沉浸在这湿冷的带着凉意的风和海浪般汹涌的声响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见空气之中响起一个声音。
“为什么帮我?”
温萝微微一怔,正对上少年沉郁的视线。
几乎未曾多加思考,她便脱口而出:“为什么不帮你?难道要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负你么?”
南门星无声地垂眸,红艳的唇不自觉扬了扬,不知是讥诮还是嘲弄。
临南并不大,且环境相对闭塞鲜少与外界交往,在这样的地方,零星的蜚语流言也可在瞬间化作燎原的星火。
他身负的血脉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他不信这个女人并不清楚。
他记得她。
三月前,她独自一人风尘仆仆来到临南,买下了一栋久无人居的房子,虽说一身打扮并不抢眼,可举手投足间浑然天成的气度却令他一眼便知晓,她身份定然不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