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直是袁文清的字,当年三万之乱平息后,李昭亲赐下的,出自《诗经》,“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寓意为穿着羔裘的大臣,正直且相貌堂堂,为了大义舍命不渝。
  袁文清见李昭唤他,赶忙跪着上前数步,抓住李昭的手。
  李昭反包住袁文清的手,他眸中似有晶莹闪烁,满脸的愁容,叹道:“朕晓得你因为逆子之事自责不已,屡次递上辞官的章奏,原本朕是想让你返乡休养几年,再命太子将你请回来。只是如今朕身子不适,太子又年幼,朕还是要挽留你。”
  李昭挣扎着要下床:“洵直,还请你答应朕。”
  “陛下、陛下。”
  袁文清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扶住李昭,低下头痛苦不已,跪下重重给李昭磕了三个响头,转而又给睦儿磕了个头:“臣,袁文清定不负圣恩,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太子,快、快把首辅扶起来。”
  李昭急忙催促睦儿。
  待袁文清起身后,李昭环视了圈四周,正色道:“五年后太子大婚,若那时朕还未驾崩,届时将传位于太子。”
  说到这儿,李昭转而望向床底跪着的郑贵妃,深深地看向女人,良久,招招手,让睦儿跪到他跟前来,笑道:“贵妃郑氏素慧敏多智,若是日后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她。”
  郑贵妃听见这话,也是惊得嘴张的老大,她忽然泪如雨下,伏地叩头,哭出了声。
  我明白李昭的意思,她并没有让郑贵妃参与到朝政中去,但却格外开恩,让她听政,于她,真的是毕生难求的梦,而于睦儿,身后有个与爹爹不相伯仲的女诸葛教养,更是助力。
  这个狗东西啊,真是算无遗算,一个都没拉下。
  末了,李昭挥挥手,让诸文武大臣和后妃退下,并让太子也退下。
  忽然,他给施周使了个眼色,施周会意,上前拦住了张春旭。
  张春旭这些年久居深宫,虽说未得李昭宠幸,但到底养尊处优,依旧貌美非常。
  “陛下。”
  张春旭忙跪下,给李昭磕了个头。
  “春旭。”
  李昭怅然一笑,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的扳指,道:“你儿子很争气,明理而懂事,这两年数次求朕,想要将你接出宫奉养。过些日子你便离宫,与儿子一同住吧。”
  张春旭仿佛没听清般,忽然如梦初醒,她哭得像个泪人儿般,咚咚咚以头砸地,给李昭磕了好几个响头,额头都红了一片。
  “妾、妾谢陛下隆恩!”
  张春旭抽泣不已,手举起立誓:“妾阖族忠于陛下和太子,如有违逆,永生永世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李昭笑着点了点头,让施周将张春旭带了出去。
  满殿的人忽然走了光,此时这里静悄悄的,只有我们两个。
  金炉中燃烧着春宵百媚香,月色仿佛也温柔了起来,偷偷从纱窗中钻进来。
  数日来的郁闷一扫而光,老陈下午还劝我,让我看开些,帝王必然爱江山强过爱美人,瞧瞧,现在应该打他的嘴了。
  想到此,我食指搅动着衣带,唇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竟笑出了声:“嘿嘿。”
  李昭凑过来,眨了几下眼,盯着我,学我笑:“嘿嘿。”
  忽然,他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一齐跌倒在了床榻之上。
  那种久违的温暖和安全感再次包裹住我,我枕在他颈窝,狠狠地嗅着他身上好闻的小龙涎香,一下子就落泪了,不过呀,这次是高兴的。
  “为什么忽然做这个决定?”
  我抚着他的侧脸,轻声呢喃:“真的,刚才听的时候都吓着我了。”
  李昭拧了下我的脸,笑骂:“因为舍不得你啊。”
  转而,他手抚摩着我的小腹:“还舍不得她,朕决定了,再他娘的多活十年。”
  “不行。”
  我勾住他的脖子,佯装生气:“二十年!不对,三十年,反正我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好好好。”
  李昭摇头苦笑,他摩挲着我的背,柔声道:“明儿咱们去汤泉行宫吧,不行,先去那个鱼庄略住几日,朕倒要看看,那儿有什么美景,让你这些天流连忘返。”
  “嗯。”
  我此时心花怒放,忽然,我看见床上摆了许多画卷和信,略微发黄,显然有年头了,正是我和他当年的情信。
  我噗嗤一笑,亲了口皇帝老爷的侧脸,取笑他:“原来某些人这几日把我私藏之物偷到宫里了呀,想必见不到我,只能借此来解相思之苦。”
  “去。”
  李昭白了我一眼,笑骂:“朕那是想看看朱九龄的字画,什么想你,美的你牙疼。”
  我来了兴致,脱下鞋子,盘腿坐在床上,一封封打开情信,一卷卷打开画,过去的事如潮水般涌来,犹记得当年我还未成为他的后妃,因为睦儿被他抱走,一气之下从那个小家中搬离,进而做了丽夫人,遇到了朱九龄。
  当时我被朱九龄奚落,郁闷不已,李昭化身为骚断腰的风和先生,替我出主意,和老朱拼酒,带着面具骂老朱。
  “笑什么呢?”
  李昭柔声问。
  “想起了老朱。”
  我摩挲着这些有了年头的画,笑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年老朱看破红尘要出家,还是你给他剃度的呢。”
  “当然记得。”
  李昭手撑在下巴上,侧身躺在床上,摇头笑道:“他最近还俗了。”
  “啊?”我登时来了精神,催促李昭快说怎么回事。
  李昭从枕头下拿出封信,对我柔声道:“这封信今早八百里加急到的,是老朱从江州寄给你的。里头有两封信,一封是张韵微写来的,这丫头看到六郎去了江州,便猜测长安定出了事,忙写信给你,说她过去曾在澄心观密道看见过一个与朕一模一样的男人,让你务必要小心应对。”
  我叹了口气:“真是个聪明绝顶的姑娘啊,当初存了一点孝心,有所保留,没给我说全,如今她渐渐从泥潭里走了出去,也看开了,终究选择了另一条更光明的路,希望她以后能好好过日子。”
  转而,我笑着问李昭:“老朱写什么了?为什么还俗啊?”
  李昭抬手,刮了下我的鼻梁,笑道:“老朱准备娶媳妇儿了,在信中臭不要脸地说什么和尚娶道姑正合适,真是死性不改,风流了一辈子。”
  道姑?
  我略怔住,不过瞬间就懂了。
  “别说,除了年纪外,他俩还真挺配的,我记得老朱从前还教过她写字呢。”
  我钻进被窝,躺到他怀里,举起老朱的来信反复看,扭头面对李昭:“对了,你说我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
  “一定得是女儿。”
  李昭像想到了什么头痛的事,嗤笑了声:“那两个孽障不在跟前,耳朵都清静了许多,若是女儿,就叫沁圆,圆圆满满的。”
  “嗯。”
  我点点头,叹道:“今儿我还感慨呢,肚子里这个小鬼头简直是她爹娘的平安符,当时蔡居拿着假谕旨宣我入宫,恰好这孩子闹腾,我身子实在不适就没进宫,若是去了,岂不是羊入虎口了?所以不论是男是女,咱给她取个好意头的乳名吧,你有没有主意?”
  李昭思量了片刻,笑道:“就叫幸儿,万幸的幸,幸运的幸。”
  “这个好。”
  我连连点头,忽然打了个哈切:“困了。”
  “得嘞,风和先生伺候丽夫人就寝。”
  李昭帮我将发髻拆开,除去耳环和发钗,又轻手轻脚地帮我将衣裳脱去,搂住我,柔声道:“睡吧妍华,咱三个一起睡。”
  长夜寂寂,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人间应有两婵娟!
  ……
  很多年后。
  李昭退位了,睦儿也大婚,六郎七郎也成婚生子了。
  睦儿并未杀大哥李璋,但也没有轻易原谅,他让太监每日去圈禁之地找李璋,命李璋跪着听训,其妾子女在旁看着,并嘱咐那些刻毒的太监好好教李璋五常五德,骂他忤逆不孝,一骂就是两三个时辰。
  时日久了,李璋双腿得了风湿,疼痛不已,加之海氏等妻妾深恨抱怨,成日家辱打,日子很难过,自尽了好几次,可都被救回来,三十左右头发就全白了。
  而萝茵这边,最终夫妻终于过不到一起,和离了。
  和离后,袁敏行将李清歌扶正,日子过得舒心,后也实现理想,从政了;而萝茵也不知什么时候和赵童明勾搭到一起了,一和离就嫁给了赵童明。
  不过,赵童明可是个硬茬,将萝茵全全掌控在手心,不听话,有的是手段治。萝茵乖得很,也学精了,满脸堆笑地讨好她过去最瞧不起的商妇燕娇,恭恭敬敬地侍奉婆母。
  后来睦儿改年号为升平,寓意继承文宣帝开平,让天下歌舞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睦儿执政年间,继续行新政。
  轻徭薄赋、选贤举能、重视农桑、精简军队,国力强盛非常,名臣倍出,前有梅、袁、姚、孙等,后有田中栎、孙学礼、高鲲、赵童明、何道远、伍源等;后宫还有贤后羊川媚,以及亦母亦父亦师亦臣的郑贵妃。
  他用何道远治象州,以羁縻之策治理周边部族,进而收服;升平三十三年彻底剿灭越国主力,一雪从前岁币之耻,让国家版图扩大了一倍。
  后来,史书将李昭和睦儿父子之政称为宣武之治,溢美之言甚多。
  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
  言尽于此。
  我是妍华,这就是我的故事。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