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淼番外“我们北方的海和你们热带不一样,你们那根本就不算海。”
声音很小,夹在海浪拍击礁石的呼啸中,听不分明。就是这种模模糊糊,反而让温淼有些恍惚。
——滚去热带吧。那边的海也配叫海?
这样熟悉的语气。涛声像来自遥远过去的背景音乐,将昔日岁月的主题曲一遍遍重复给他听。
温淼侧脸看了看一屁股坐到自己旁边礁石上的司机,回应道:“您……是跟我说话?”
小伙子咧咧嘴,可能是没想到温淼竟然中文讲得如此利索,更加觉得这句脱口而出的牢骚有点儿冒失,干脆不再言语。
司机小伙子在炎炎烈日之下陪着这样一群吵闹的大学生转了一天。本地人已经腻味这条海岸线,来自热带的访客们也同样觉得大海并不怎么稀罕,更是对当地的沙滩与街道环境颇多微词。主办方的观光安排充满了形式主义,然而无论导游还是温淼他们这群学生都不得不满腹牢骚地将这场戏演完。
司机小伙子晒得黝黑,表情烦闷而懊恼。学生们和他差不多大,却个个带着一种外来客的优越感,温淼早就感觉到了他的不爽。
“其实我在这里读过一年书。我……我也喜欢这里的海。”体谅到他的尴尬,温淼善意地补充了一句。
“你不是在新加坡长大的?”这次轮到对方愣住了。
“听口音也不是啊,”温淼爽朗一笑,“我是北方人,不过读大学的时候就去了新加坡。高二的时候……”
忽然一个大浪袭来,涛声轰隆。
温淼又愣了愣,才重复了一遍:“高二的时候,我转校到这里,读过一年书。”
高二的时候,所有人都喜欢转校生温淼,除了海葵。
K 市临海,城市不大,也算不上繁华,却有一种潮湿的风情在。殖民时代留下的砖红色老房子,烈日下斑驳的树影,大嗓门的少年不知疲惫地在建筑群之间的上下坡来回奔跑,海风给大街小巷刷上一层湿蒙蒙的色彩,像是画家将刚刚完成的油画不小心泡进了水里。
时隔多年,温淼仍然记得踏下火车的那一刻,站台上,这个城市的大海还未现身,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这是个很好的城市。
只是温淼不想来。
高一的暑假,温淼因为父母工作单位的临时调动而转来K 市读书。不过因为户口 温淼番外和未来高考分数线差异等等的原因,温淼的学籍始终保留在家乡城市的师大附中。其实父母只是短暂外派,他本不需要被折腾过来,如果不是因为妈妈担心她一走没人管得住温淼了——温淼不禁怀疑在他妈妈眼中,自己活了十六年,是不是还没成功地从猴子进化成人。
当然,温淼一点都不想要离开家。早就约好的初中同学聚会因为他的行程而夭折,家乡有那么多要好的同学,都来不及道别。
那么多要好的同学,比如……
“到了别的地方也要好好学习。”
余周周的短信看得温淼额角青筋直跳。
“滚,你怎么越来越像我妈。”
“不敢当,可别这么套近乎。”
曾经自己座位前方伸出手就能抓住的马尾辫,现在拉长胳膊也触不到。感情依旧好,依旧插科打诨互相贬损,但是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对感情来说,万事比不得“在身边”三个字。
温淼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个城市待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个月。
这种状况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一天有一天的交往方式,一年有一年的做人规矩。温淼从来都很讨厌白费力气。
如果真的只是个短暂的过客,似乎也就不必费力气装乖和交友了。
这样一想,他更难对新生活产生什么热情。
K 市虽然靠海,盛夏闷热起来却毫不逊色于南方,似乎海风也畏惧被曝晒得滚烫的礁石,怯怯地交出了水汽,却收回了凉意,将整座城市闷成了一座蒸笼。
少年没精打采地走下站台,用紧缩的眉头和额头新长出来的痘痘对抗陌生城市的热烈问候。
父母刚报到,就要去周边山区的镇上调研,一段时间之内都没工夫管他。爸爸希望温淼趁着开学前自己去逛一逛,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妈妈则如临大敌,一个劲儿表示温淼转去的K 市四中教学质量远不如师大附中,还是应该花点时间温书,省得转学回去之后被落下太远。外面日头太晒,还是别让他出门乱跑。
温淼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妈妈心里是不是一条一旦不拴牢绳子就会脱缰的野狗。
所以他故意脱缰了半个月,开学前天天跑去海水浴场发呆暴晒,专门盯着海边踏浪尖叫的年轻姑娘看。
“周周,有空来K 市玩吧,海边好多姑娘穿比基尼呢。”
“身材好吗?”
“……不怎么样……可是是比基尼!”
“你只想看比基尼,怎么不去商场卖泳装的地方看个够,都一样。”
温淼想要回复“穿在肉上怎么会一样”,又觉得猥琐,只得作罢。
去新班级报到的时候,温淼已经从一只脱缰的萨摩耶晒成了脱缰的藏獒。
唯一不变的,就是懒洋洋往讲台前面一戳的时候,眉头还是皱着的。
“大家好,我叫温淼,温暖的温,淼就是三个水摞在一起。”
“那你和我们这里很有缘啊,我们靠海,你看名字里那么多水。”
对于班主任的调侃,温淼摸着后脑勺哈哈干笑两声敷衍了过去。班主任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对于学籍都不在这里的借读生,她明显也懒得多管,安排在早自习介绍一下已经很够意思了。
于是就他安排在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空位上。
温淼顺着班主任指的方向看过去,不小心看进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里,眼神锐利得有点儿过分。
忽然有人关窗子,玻璃反射的阳光很刺眼,温淼连忙躲避,再抬头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那道凌厉的目光。
温淼的同桌陈雷是个眉目英挺的男生,长相很正气,而且是班长。温淼不禁有些 温淼番外心虚,自己这样一个跑龙套的过客,竟然坐在了这种兵家必争之地。而温淼刚一落座,陈雷就主动做了自我介绍,借温淼抄了课程表,并顺便介绍了一下每一门课的授课进度。
“有什么事情就尽管问我。”
陈雷说完,朝他笑笑,就低头温书了。热情和关照都恰到好处,非常有分寸。温淼一下子就对新同桌有了不少亲切感。
他喜欢有分寸的人。
两人结束了短暂的寒暄,温淼也假装翻书,翻了两页就开始发呆,目光停在前桌女生的后背上。
她是自己一个人坐一桌,不知道同桌去了哪里。浅蓝色窗帘被风吹起来,落下的时候把温淼和女生都罩在了里面,与陈雷那一边彻底隔绝开。
那一瞬间,温淼忽然觉得她的背影不知道哪里有些像余周周。初中快乐的时光好像就在这魔法的一瞬间降临,温淼的心跳无缘无故加速。
然后陈雷很好心地站起身,帮温淼将窗帘塞在了暖气水管后面。
“这样就不会到处乱飘了。”
温淼尴尬地道谢。
这时前桌的女生忽然坐直了身子。温淼本来就盯着女生的后背愣神,立时警觉起来,而陈雷不知道为什么也发觉了女生的动作,抬起了头。
“你是借读生?”
前桌女生头还没转过来,没头没脑的问题已经抛了过来。她头发很长,在阳光下泛着浅棕色,梳着高高的马尾。转头的动作太过凌厉,发尾像一道利剑划过来,几乎扫到温淼的脸。温淼条件反射地向后一仰,刚好避过,只留下一脸呆滞的表情。
女生的下巴很尖,此刻正斜眼看着他,带着一身不知道哪儿来的戾气。她长得眉清目秀,但并不很出色。均匀细腻的浅黑色皮肤倒是有种特别的亮眼。
一点儿也不像余周周。
温淼没来由地有些失落,盯着对方的脸,想都没想就开口:“你是不是有夏威夷血统?”
女生怔住了,眼神中的戾气因为惊诧而淡了许多,倒是周围其他几个人渐渐反应过来,开始吃吃地笑。
陈雷诧异地看了温淼一眼。
许久之后温淼回味这一刻,才咂摸出一丝其他的味道。
温淼一直人缘很好,但是在那个临时的班级里他人缘特别好,这句话居功至伟。
因为这句话,大家喜欢他。因为这句话,她讨厌他。
因为她讨厌他,所以大家格外喜欢他。
女生咬了咬嘴唇,似乎想不到什么反击的话,深深地盯了温淼一眼就转回头去了。
温淼有些尴尬,把松懈的神经重新紧了紧,对着她的后背回答:“哦哦,对,我是借读生。你们这里高考分数线太高了,我要是把学籍挪动过来,岂不死定了。”
再怎么补救也没用了,周围人都沉浸在“夏威夷血统”之中窃窃私语,前排女生埋头写字,肩胛微微耸动,不再回头。
这是温淼到K 市四中读书的第一天,第一堂课,刚刚做了一个自我介绍,连前桌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就已经得罪了她。
他有些脸红,但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大不了。
反正又不会在这个学校待很久。
……可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啊。
温淼叹口气,内心不再挣扎,还是决定道个歉,就伸手用圆珠笔的尾端戳了戳前排女生的后背。女生一抖,温淼原本就紧张,手一松,弹簧就把笔朝着他自己的方向弹了回来,正中鼻梁。
温淼吓了一跳,大家哄笑,他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满脑袋乱发,期望这样的场景能够冲淡刚刚的尴尬——然而前面的姑娘,却像是《旧约》中逃离罪恶之城的圣人,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看一眼。
温淼番外这时温淼的后桌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朝前排努努嘴。
“别费功夫了。海葵就那个德行。”
声音不大。温淼微微皱眉,觉得海葵或许会听到。
不过她竟然叫海葵?
“那她为什么……”温淼有点儿问不下去,他实在说不出为什么之后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为什么连个自我介绍都没有就问没头没脑的问题?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人?为什么……
他停顿在那里,后桌男生反倒非常能理解他无法表达出来的那种意思。
他拍拍温淼,毫不在乎地一笑。
“海葵就那样。”
这次的音量,海葵肯定能听到。
温淼眼角瞄到陈雷早已不动声色地低头去看书了,对于海葵和温淼的尴尬,他就像根本没有看到一样。
K 市高考是大综合,并不进行文理分科,温淼原本以为自己高二选学理科就可以摆脱历史和政治的麻烦,到了这里却发现还要照学不误,自然非常郁闷。所幸大综合科目较多,因此每一门课的难度都稍有降低,四中在K 市也属于中等水平的高中,教学进度抓得不紧,他的日子也并没有变得太难过。
温淼刚到学校的第二天就赶上月考。卷子批改得很快,过了两天就全科出分,温淼排名全班第四。
第一名是陈雷,第二名是海葵。
陈雷是班长,海葵是学习委员。
陈雷是数学、化学和地理课代表,海葵是英语、语文和生物课代表。
陈雷是校学生会主席,海葵是校学生会副主席。
陈雷是广播站的站长,海葵是副站长。
温淼用了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就大概摸清了周围的情况,发现自己所在的位置被两个四中的大人物给包抄了。
陈雷对人文质彬彬,优秀但不张扬,亲切却有距离,少年老成的样子让他得到老师和同学的普遍称赞,但是海葵的情况却并不乐观。
在温淼看来,海葵学习时候那股拼命劲儿,真的有些像辛美香——但是和辛美香偷偷摸摸独自努力所不同的是,海葵对所有不努力的人,抱有一种毫无理由的鄙视,并且她非常乐意将这种鄙视清晰地表现在脸上。
当班里有人接到月考卷子的时候故意大声抱怨自己考前忙着看球没好好复习,海葵会瞟一眼那人的分数,用不大不小的音量说:“是嘛,一场球从年初看到年尾呢,其实复习了也没用吧。”
温淼忽然庆幸他没有提起过自己那个引以为豪的“第六名”理论。海葵一定会冷笑着说:“不努力就考第六,是害怕努力了却考成第十六吧?真聪明怎么不证明给大家看呢?”
余周周可以揶揄她。但是温淼不接受海葵的指摘。
虽然她说的总是实话。
被父母老师念叨已经够烦的了,没有人喜欢一个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自己的同学。
月考的每一科的卷子都是海葵来发,发给温淼的时候,他往往都保持着手拄在下巴上的发呆状态,如梦初醒般地说声“谢谢”——一抬头,就看到她的眼睛。在均匀细腻的浅黑色皮肤映衬下,眼白能够格外清楚地传达敌意。
温淼的物理成绩是全班第一。所以海葵发卷子的时候差点儿把眼睛瞪出来。
下午的物理课,物理老师欣喜地叫单科状元温淼到讲台前做题,温淼刚写到一半,粉笔头忽然断了,他的手指头直接戳在了黑板上,痛得哇哇叫。
班里响起善意的哄笑声。才相处了几天,大部分同学都和他粗浅地打过交道,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心不在焉的大个子,所以看到他出糗的时候毫不掩饰幸灾乐祸的心情。
温淼番外被起哄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关注。
温淼说声天气真好都能得到捧场的笑声。
而海葵就是声情并茂地讲一百个笑话,恐怕也没有人敢笑。
温淼的指甲裂了一块,他甩着手指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师,物理老师笑着示意他回座位。
“基本的思路已经能看得出来了,这样吧,海葵,你来把后半部分写完整。”
窗帘又飘起来,笼罩在海葵身上,盖住了她的脸。那一瞬间像极了曾经坐在前桌的余周周。
窗帘再次滑落,又不像了。
海葵站起身,那女战士一样的锐利目光,又让温淼哭笑不得起来。
她站到讲台前,仰头看了看黑板上温淼幼儿园水平的字迹,然后拿起黑板擦,大刀阔斧地将温淼的解题步骤擦了个干净。
温淼还没走回到倒数第二排自己的座位,就听见很多人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正对面的陈雷看看黑板,又看看温淼,流露出怪异的眼神。
“这个解法太啰唆了。明明有更简单的。”
海葵干脆的声音从温淼背后响起。
温淼愣了大概几秒钟,知道全班同学都在等自己的反应,可他也只是坐了下来,无比自然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开始低头研究自己开裂的右手食指指甲。
“海葵……海葵就那样。”
旁边的陈雷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嘟囔了一句。
海葵就那样。就哪样?
温淼无辜地皱眉看向陈雷。任何人听来都像是安慰温淼埋怨海葵的一句话,在陈雷的语气中,倒像是在为海葵开脱。
潜台词就是,你不可以怪她,因为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温淼没言语,懒得计较。
下午第一节课,初夏的午后。物理老师有些口齿不清,讲课水平乏善可陈,温淼的班级在半地下室,窗子硬生生把炽烈的正午阳光割成两半。所有人都在这暧昧的光线和闷热的空气中昏昏欲睡,没精打采地弯着腰,像被烤熟的大虾;只有海葵自始至终挺直后背,用炯炯的目光盯着物理老师,好像他授课的内容中有天机泄露。
估计物理老师都被她盯得发毛了吧?
温淼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忽然觉得她有点儿意思。那是一种夹杂在种种缺点之中的有意思。如果不惹到他,他倒是可以远距离观察观察她,就当是个乐子。
可惜她惹到他了。
就在这时候海葵忽然又转头。又是那种盯得人发毛的眼神。
温淼没有较劲儿地回瞪,但懒洋洋的眼神毫不闪避,完全没有示弱或息事宁人的打算。海葵看着看着,眼睛却垂下去。
她转回去。这场没头没脑的较量就这样结束了。
温淼买了一辆二手山地车。K 市给他留下的最好的印象,就是西边的这条海岸线。
在家乡那个乌烟瘴气的工业城市里,糟糕的市政规划和混乱的交通让舒舒服服地骑单车变成一种奢望。然而在这里,每天放学之后,趁着太阳还没落山,温淼可以在靛蓝的天空之下,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一路骑车回家。
一面夕阳,一面阴影。
戴上耳机,伴着歌声,少年双手脱把,像是下一秒钟就要长出翅膀,飞到沧海的另一边。
涨潮,游人散去,小贩回家,不知名的海鸟盘桓在头顶,不知道在寻找什么,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少年一路追着海鸟,大脑放空,回家。
温淼番外四中的课程不会把知识点挖掘很深,习题难度也一般,相比师大附中的确是差了好几个等级,久而久之,温淼不免松懈下来。
又是物理课,温淼一只耳朵塞着耳机,用拄着下巴的那只手略微遮挡一下,就开始在课堂上发呆,连下课了都不知道。
直到一张一英寸照片的大头晃动在眼前,他才惊醒。
海葵伸长了胳膊将温淼的一张一寸照挂在他眼前。温淼盯着自己早上上交给小组长的照片,不解地问:“怎么了?”
这个晃照片却不讲话的动作实在有些亲昵,相熟的人做来很正常,然而海葵的表情,仍然像是憋着一股气,让温淼实在不能不严阵以待。
“你这算近照?”
“初三照的,也就一年多以前,怎么不算是近照?”
“我没法用。照片是给你做临时档案用的,你交这种照片,不合格。”
您有病吗?温淼有些不耐烦了。自从上次“简便算法”事件之后,很多人都等着看这个横空出世的转校生教训海葵,但是却什么都没等到。
温淼不喜欢惹麻烦,虽然他也不喜欢海葵,但是更不喜欢被当枪使。
他叹口气,还是笑嘻嘻地解释:“男大十八变嘛。我只有这张照片了,这是最近最近的近照了。不信你问问别人,肯定都觉得和现在的我差别不大,怎么不能用了?”
温淼停顿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置身事外的陈雷,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喏,陈雷,你跟她熟,你跟她讲道理。”
温淼以为陈雷不会理他,没想到对方竟真的站起身,想要从海葵手中拿过照片端详,却被海葵躲过了。
陈雷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种可以称之为尴尬和意外的表情。
“哼,”海葵收回手,低头看了看照片,又抬头看了看温淼,极为夸张地大声说,“你初三的时候人家没有告诉你不能戴着面具照相吗?”
半个班级的人都回头看他们。
温淼慢慢站起来,忽然一个探身劈手夺回照片。
“你这笑话够无聊的,不就是想戗我说我初三满脸是痘看不出长什么样子吗?是,我说你夏威夷血统是我不对,但我只是想要夸你肤色特别长得挺好看的,你至于吗?
憋了一个多礼拜就想出这么一招来回击?是不是自己闷头排练一上午了啊?”
海葵的手还保持着捏着照片的姿势,半张着嘴,倔强的表情里塞满慌张。温淼原本眉头拧成了麻花,看到她这副样子,也有点儿心软。
温淼的后桌却扑哧笑出声。然后胆大的同学们纷纷笑起来,温淼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因为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有趣的话,然而他们就是笑个没完,尤其是女生,细细碎碎的笑声像玻璃珠叮叮当当滚了满地。
陈雷忽然用不大的声音说:“她只是想和你开个玩笑。”
这句话淹没在周围的吵闹中,温淼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陈雷说完之后就坐下了,脸上一丝波澜也没有,翻开一本《五星题库》就开始做起来。
温淼不知道海葵是否听到了这句话,她又是否认同。他忽然有种预感,即使海葵的确是开了个不成功的玩笑,她也一定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相比承认自己连个玩笑都开不好,还不如被误会为敌意。
温淼不明白自己怎么会了解海葵。
海葵咬着嘴唇硬碰硬地站在那里,温淼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想了想,将照片递过去。
“还是给你吧,我说真的,除非你要我现在去照一张,否则就没有别的可以用了,你凑合一下行吗?”
海葵竟然接了过来,什么都没说就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后桌男生递过来一包鱿鱼丝,说是特产,犒劳温淼,他们几个一起请他吃。
温淼尴尬地接过来,也没问他们究竟犒劳他什么。
温淼番外到底还是做了宰一刀就跑的过客。
第二节课是政治,温淼睡了小半节才抬起头,迷迷糊糊地看着满黑板的鬼画符,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陈雷。
“讲到哪儿了?”
陈雷僵了一会儿,才将书挪过去一点儿,指了一段话给温淼。
“这里。”
温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刚刚陈雷好像原本并不想搭理他。
政治老师这时候走到教室门口和外面的什么人讲了几句话,班里开始有嗡嗡的说话声,温淼觉得有点儿饿,就趁着这个时间从书桌里将鱿鱼丝掏出来,撕开包装纸。
第一口下去,就感觉到嘴里“嘎嘣”一声。
温淼的虎牙被硌掉了一半。
满教室都是他的惨叫。
温淼捂着嘴巴,将吐在桌上的小石子儿扔到后桌,回过头恶狠狠地盯着给他鱿鱼丝的俩男生。
你们他妈的这是卸磨杀驴吧!
政治老师这时候冲进教室,不明所以地看着捂着嘴支支吾吾咿咿呀呀的温淼。
“咬舌头了?”政治老师问。
“他牙硌碎了。”
海葵清凌凌的声音响起,班里的人开始哄笑,关切地问他情况,温淼一概摇头。
好像牙龈出血了,温淼感觉到自己嘴里一股血腥味,他不敢开口说话,怕那效果太恐怖。
“赶紧去医院看看啊,别去咱校医院,咱校医院只有酒精棉。那个,你是转校的吧,知道医院在哪儿吗?要不陈雷,你陪他去一趟?”
陈雷抬头看着老师:“嗯……好啊,不过,刚刚吴主任让我下课一定要去他办公室一趟,所以……好吧,我先把温淼送去吧。”
温淼心里明白陈雷的潜台词是什么,他不知道陈雷对自己哪儿来的这股别扭,也不想知道。
要是他能说话就好了,也不用像个傻子一样一边捂着嘴一边摆手。
温淼咽了一口口水,腥气让他反胃。他瞥了一眼陈雷,陈雷坦然地回望他。
“那我陪他去吧。”
温淼惊讶地看向海葵。
海葵说话的时候根本没看他,举着手,对着政治老师,一本正经,轻描淡写。
“行,路上小心点儿,就带他去附近的医大一院(医科大学第一医院)吧,挂牙科看看,好像挺严重。”政治老师一挥手就放了他们出去。
温淼拎起书包站起身,陈雷也起身让他出去。
“我……”
温淼没听清陈雷“我……”了半天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很想还他一句,大老爷们儿讲话大声点儿会死吗?
“你骑车吗?”
温淼一愣。海葵问完之后竟然有一点点脸红。
“我就是问问,我知道你每天骑车回家。……医大一院并不很近。”
“那你骑车吗?”温淼含糊地问,但是口齿实在不清,海葵一脸呆滞地看着他。
“你等着。”温淼冲到男厕所的洗漱池,对着水龙头开始卖力漱口,海葵竟也跟着跑到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探出头看他。
“你有没有点儿卫生常识,生水里面有细菌,你这样会感染的。”
“管它呢。”温淼对着镜子龇牙——一口小白牙,倒是没有血迹了,但是左侧虎牙缺了一半,吸气呼气的时候,凉飕飕的风贴着断口飙过,疼得他脸抽筋。
温淼番外他从镜子里看到海葵站在左后方的门口,一脸担心的表情,明确传达着“你很蠢”
的中心思想。
温淼心疼不知道被他吐到哪里去的半颗虎牙,但是也觉得没多大事。
“要不算了吧,我下午请假回家吃点儿止疼片吧,别耽误你上课了,你回去吧。”
因为不想让创口接触到流动的空气,所以几句简单的话,温淼说得很慢。
也很温柔。
海葵沉默着摇头,没说什么,却很执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的光芒,被镜子悉数反射进温淼的眼中。
他们一起对着镜子站了几秒钟,温淼无奈地回头笑笑:“好吧,那我骑车去医院,你骑车吗?”
海葵凌厉的眼神软化了很多。她又摇摇头。
“那怎么办啊,要不我不骑了,咱们坐公交或者打车去?”
海葵竟然还是摇头。
“你到底要怎样啊!走路远,你又不坐车,我怎么……我……我骑车带你?”
他的山地车的确是安了后座的。
海葵点头。
温淼怔住了。她喜欢坐自行车?
这算怎么回事儿啊?他竟没跳脚,甚至一瞬间觉得她没那么讨厌。
至少主动出来陪他去医院,虽然他不需要,但是总归还是挺讲义气的吧。
当然或许,只是为了出来坐自行车。
坐自行车。
医大一院在温淼家和学校之间,沿着阳光海岸线骑一段,然后转上坡,在树影斑驳之下沿着海葵指的羊肠小道拐进满是砖红色洋房的老城区。
一开始温淼觉得奇怪,海葵坐在车后座上,轻得像不存在——而且她的手都没抓着自己后腰部的衣服。他理解为女生害羞,所以骑得比较慢,担心把她直接摔下去。
“你没力气了吗?”
海葵直愣愣的一句话甩过来,温淼气得七窍生烟,二话不说就加速。正赶上一长段下坡,他猛蹬了几下,急速冲下去,瞬间有种飞机要坠毁的错觉。
就在这时候,温淼感觉到腰上一暖。
海葵的胳膊轻轻地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少年惊异地扬扬眉毛,张口想说点什么,风灌进嘴巴,疼得他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本该指路的海葵也不说话,到路口应该左转了,她就拉一拉他的左臂,该右转了,就拉拉右臂。
温淼记得医大一院就在附近,可是拐了几个弯之后就被海葵搞糊涂了,那一段路不知怎么就变得有些长。
大夫给温淼装上了临时牙冠,并嘱咐他这几天有充裕时间的时候再过来一次,最好还是做烤瓷牙。
“小伙子,厉害嘛,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吃鱿鱼丝能硌碎牙,而且硌碎的还是虎牙。”
温淼垂着肩膀走出医院,海葵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来,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没事了,过两天我自己再来一次,这个牙……”嘴里多了个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东西,温淼觉得别扭,一边说话一边用舌尖去不停地舔那个临时假牙冠,“这个牙真是不舒服。对了,你能不能帮我撒个谎,我可以骑车把你送回学校,不过今天下午的课我就翘了,不想回去了。你就说我牙痛得不行,很严重很严重,行吗?”
海葵想了想,郑重而严肃地摇头。
温淼瞬间反应过来,对方是海葵,海葵怎么会帮人撒谎翘课呢?他觉得自己硌碎的恐怕不是虎牙,而是智商。
“我也不想回去上课了。”
温淼从自己的埋怨中被唤醒,目瞪口呆地看着认真地说出这句话的海葵。
温淼番外她好像用了很大力气来讲这句话。
温淼这才注意到,海葵竟然也是直接背着书包出来的。
“我觉得我们的海特别好。”
温淼和海葵并肩坐在礁石上,默默无语了好长时间,温淼没想到先破冰的竟然是海葵。
“哪儿好?”
“硬。”
“……啥?”
海葵不欲解释,或者是解释不清。温淼自己皱着眉毛参悟了半天。
整条海岸线几乎都是礁石,即使是有沙滩的海水浴场似乎也都是后天人造的,沙子是灰黑色的,粗糙得很。
绝对算不上上乘的嬉戏场所。
但是的确够硬的。
“嗯,”温淼咧嘴笑了,“像你。”
海葵惊异地看向他,温淼也侧过脸看她,两个人靠得有点儿近,温淼恍惚间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跌进她的眼中。
然后海葵就笑了起来。
这是温淼第一次看到海葵笑。眉目清秀的平常少女,永远板着的一张脸,永远瞪人的双眼,竟然会笑出这样毫无保留的灿烂。
眼里的光芒熄灭了,漾出一脸的开怀。
别人的笑是笑,她的笑,是开心。
温淼不知道这一股脑涌现的念头都是什么。他连忙转过脸,用满不在乎的表情补救道:“本来就像啊,茅坑里的石头,又……”
他连忙将慌不择言的比喻吞进肚子里。还好海葵压根儿没听见,也没有计较。
“你不是很抓紧时间学习的吗?干吗跟我一起翘课?”
海葵没回答,却说起了另一件事情。
“照片的事情,对不起。我只是……”
“你只是想开玩笑,结果搞砸了。”
温淼闭着眼睛也知道现在海葵一定在脸红。
“不过你物理课上把我解题步骤全擦了,这可是故意的吧?是不是妒忌我物理成绩比你好啊?”
“不是。我是生气。”
“哦?”温淼笑了,“为什么?”
“那道题和月考卷子的最后一道大题是同一种类型题,月考卷子最后一道题你用的就是这种简便算法,我还是从你那里学到的。可是你到讲台前做题的时候,根本就不认真。”
“所以你就生气?!”温淼大叫,像是看到了外星人。
“当然!”海葵也提高了音量,脸都涨红了,“我知道你聪明,我听陈雷说了,我们的教学进度比你们快,教材也有点儿差别,可你刚一来这里就考得这么好,本来可以更好的,你为什么不认真?”
温淼啼笑皆非。
“你比我妈还操心。不过我认真了估计也就只能考第四。”
“为什么?”
“不为什么啊,你不懂。”
温淼走神想起了余周周。四爷和六爷,到底哪个更好听呢?改天一定要问问她。
“是担心自己认真了也只能考第四甚至更差,这样就失去了‘随随便便就考第四’的优越感和虚荣心了吧?”
又来了,这才像海葵呢。温淼挑挑眉,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没有爆肝。
“对啊,怎样?”
温淼番外海葵倒被这种态度噎了,呆愣愣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那样子倒有几分憨憨的可爱了。
“就像很多胖姑娘,一直说减肥,可是一直不去减肥,为什么呢?因为一旦减肥成功了,她们就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以前不好看还可以归结为胖,减掉就好看了;真的减掉了呢,就要面对严峻的真相了:其实,是因为丑。”
温淼被自己的理论逗笑了,得意地笑了半天,发现海葵完全不买账,有点儿兴味索然。
“你不应该这样不认真。”海葵还在重复。
温淼不耐烦:“我认不认真关你什么事儿?”
“有能力做到更好的时候却不去努力,不认真就是对别人的不尊重!”
不尊重?温淼看向脸红脖子粗的海葵,哭笑不得。
“你有那么多精力和抱负,你就自己去努力呗,何况你还有提升空间嘛,先把排名在你前面的陈雷干掉!”
海葵并没有回应。
“我还是希望你努力。”
温淼却突然被一个灵感打动了。
“我说……海葵,陈雷他,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这样就全解释得通了。温淼不禁为自己之前的不开窍深深懊恼。
“算我求你,你可千万别跟陈雷说今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出来翘课了啊,我还要在这里混不知道多久呢,黑道白道我都不想得罪……”
海葵一个急速甩头,马尾辫直接把温淼抽蒙了。
太阳在他们眼前一点点、一点点地没入水中,在海天边缘纠缠不清,暧昧而抗拒。
“跳海的人多吗?”
“什么?”
“我问你,K 市跳海的人多吗?”
“嗯……我只能说,死在海里的人挺多的,大多数是在礁石上被海浪卷下去的,还有涨潮了之后才发现回不了岸边的,总之各种死因都有,是不是自杀,我还真不知道。”
海葵认真讲起事情的时候一定要执拗地盯着对方看,即使温淼坐在她侧面,她也要出现在温淼的余光范围里。
“那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
“放心吧,安全地很。……不过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跳海?”
“嗯,我只是想知道,这么硬气的海,到底是会让人变豁达还是绝望。”
温淼说完之后,两个人默契地安静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海葵的语气出奇地柔和,“很多人都羡慕我们,想不开了就到海边坐坐,听听涛声,看看海浪千里迢迢赶过来,甚至可以朝着大海怒吼,反正怎么样的情绪它都会承受。”
“是无所谓吧。”
“什么?”
“我说,不是什么情绪它都承受,而是对它来说根本无所谓吧,”温淼闭上眼睛聆听涛声,“它只是提供了一个舞台,有人来这里找灵感,有人来这里找顿悟,有人来这里扮演豪情壮志,有人来这里扮演万念俱灰。好像大海告诉了我们什么似的,实际上人家什么都没说,咱们这种小虾米一样的悲欢离合它还真没工夫理会,不过是看海的人借它的名义行事罢了。”
“你认真的时候真好。”
“我明明态度很消极好不好。”
“不是消极,就是认真,就是这种认真,真好。”
“你真有毛病。”
“涛声是大海的心跳呀。”
“你好恶心啊海葵,你要作诗吗?”
温淼番外温淼大笑起来。
“其实我很希望他们喜欢我的,但是又觉得无所谓。”
温淼不再笑。
“我知道他们都讨厌我,在背后说我坏话,我也知道我的态度让他们受不了。但我就是喜欢较真儿,我讨厌别人说假话,我讨厌别人用不认真来掩饰无能。人生一世不应该拼尽全力吗?我不是个聪明人,我很努力也考不过陈雷,但是我没有觉得不开心,反倒是你随随便便输给我,我觉得受侮辱。活下来这么不容易,怎么可以浪费生命呢?
但是他们都讨厌我这一点,我希望他们喜欢我,但是每次我憋屈到不行的时候,跑到海边来听海浪声,大海都会告诉我,不用搏人欢心,无所谓。”
有点儿偏执,有点儿幼稚。温淼心底泛起一丝柔和又无奈的怜惜。
他揉揉她脑袋,假装没看见海葵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
“有时候也挺可爱的。我是说有时候。”
月上柳梢头。
温淼吹着口哨上楼,一打开门,就看见爸妈严阵以待,妈妈的神情有点儿兴奋过头。
“你们怎么回来了?”温淼愣住。
“好事,好事,”他妈妈喜滋滋地道,“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了,已经给你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明天我就陪你回家一趟。师大附中那边的张主任来消息了,新加坡南洋理工的项目在招生呢,你得赶紧回去报材料。”
“什么?”
“之前你小舅妈不是都跟你提过吗,五加五的项目,不用高考,有奖学金,一年到两年的预科,之后直接去读南洋理工,工作满五年就恢复自由身,你忘啦?”
温淼恍然大悟。那自己曾经也很期待的项目。
因为不用高考了。
温淼向来是信奉怎么省事怎么来的——只是他忽然有些慌。
“明天就走?我还有东西在学校。”
“以后再让你爸给你捎回去。赶紧回去准备吧,以后看情况,说不定还要回来读一段时间书呢。”
温淼点点头,有点儿茫然地用舌尖舔了舔虎牙。
客厅的节能灯的光白花花的,将下午的夕阳和海滩照得无处可去。温淼好像有点儿喜欢上这座城市了。
他不知道这种喜欢究竟是来得太早还是太晚。
温淼再回到K 市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后。
新加坡的事情紧锣密鼓地敲定了,几轮笔试面试下来,温淼秉承着“关键时刻绝对不掉链子”的优良传统,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入选。
候选者众多,最终脱颖而出的只有四个人。
他考第四又如何,只要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不必第一名,不必太用力,只要刚刚好。
温淼再回到四中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已经知道他很快要去新加坡了,大家纷纷跑到他桌前去恭喜,真诚也好,凑热闹也罢,温淼都笑嘻嘻地接受。
只有陈雷矜持,只有海葵冷淡。
父母的外派也不会持续太久了,温淼知道这些人终究会被自己忘个干净,那么也没必要花力气去记住。
可是已经记住的,又要怎么办呢?
几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找温淼“叙旧”,言谈中提及新加坡,都是一派羡慕。
“真好,温淼,你都不用参加高考了。”
“哪有,人生不完整。”
“得了吧,谁想要这样‘完整’一回啊。我去过新马泰旅游的,新加坡可漂亮了,海比我们这里的蓝多了……”
“那里的海也配叫海?”
海葵突兀地插话,成功地让气氛僵掉。
温淼番外温淼却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什么意思啊?”女生不甘示弱,“你又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人家那里的海没有我们这儿的蓝?”
“当然没有咱们这儿的蓝,”另一个女生笑嘻嘻地推波助澜,“海葵天天在浴场边帮海边的客人冲脚上的沙子,哪儿的水蓝她当然清楚啊。”
温淼听得有些迷糊,但是看到海葵涨红的脸庞和陈雷不大对劲儿却又硬憋着的愤怒,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吵这些有什么意思,”温淼皱着眉头摆摆手,“我看你俩倒是应该去冲冲脑子。”
周围瞬间冰冻的气氛让温淼知道,他在这个班级的好人缘,算是完蛋了。
但是他不在乎。
温淼拍了拍陈雷,他不知掉陈雷能否明白自己的意思。
我理解你。反正我马上要滚蛋,不在乎,你没办法站出来替她说的话,我来帮你说好了,所以我理解你的苦衷。
但你仍然是个懦夫。
海葵没有回头。人都散了,她也没再回头说过什么,温淼却只听见神经质的一句又一句“那边的海也配叫海?”——似乎是海葵不断地在碎碎念。他怀疑是自己幻听。
直到海葵侧脸找东西的时候,他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就在温淼得罪了两个女生的下午,陈雷递给他一张纸条。
洋洋洒洒几百字,中心思想不过就是他希望温淼能够认真地参加一次考试,哪怕是为了海葵。
这种偶像剧的逻辑。温淼“切”了一声,将纸条团成一团。
期末考试,温淼考了全班第一。
第二是陈雷,第三名是海葵。
领队的哨声响起,温淼从回忆中惊醒,和尴尬的司机对视一眼,笑笑。
有几个下海去游玩的姑娘踩了满脚的沙子,正在为难的时候,司机指了指远处说:“去那边花钱冲一下再上来吧,一块钱一个人,冲干净了好换鞋。”
女生们转身就朝司机指的方向冲过去了。
“我以前认识一个姑娘,应该就在你刚才指的那个地方打过工。”
司机没想到温淼主动聊起,有点儿不好意思。
“以前不是这种一排排的水龙头的,要从大水桶里打水,还会有伙计拎着桶帮客人冲。……你认识那小姑娘是干这个的?”
“嗯,应该是吧。”
“大夏天旺季的时候,做这个挺苦的,特别晒。”
“嗯,所以她很黑。”
温淼忽然觉得心跳得很快。
“你真的觉得我的肤色好看?”
道别的海边,又是沉默不语,又是并肩,同一块礁石。
冬天的海边竟会被冻住,温淼被海风吹得整个人都木了,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海葵一定要在这个地方话别。
“是啊。当时问你是不是夏威夷血统是我脑子抽了。我是真的觉得黑得很匀称,挺适合你的。”
“真的?”
“你废不废话啊!”
海葵不说话了,她还是板着脸,眼角眉梢却喜滋滋的。
“谢谢你最后认真地复习。考得真好。”
“我说你真有毛病,我把你名次挤下去了你到底有什么可开心的啊?”
“你不明白。我……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要这么努力,什么事情都钻牛角尖,可 温淼番外是我从小到大,就没有一件幸运的事情发生过,我必须做到最好,至少是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我不聪明也不好看,家里爸妈都有病,也供不起我的。其实我也想去新加坡看看那边的海,我也想像你一样,不费很多力气也能过得开心。我羡慕你,但是我不妒忌,我所拥有的也只有认真努力这一条路。”
温淼动容。
“我谢谢你。你愿意试着跟我公平竞争一次,我输得心服口服。”
海葵笑了。依旧是毫无保留的灿烂。
“温淼你有喜欢的女生了吧?”
温淼愣了愣,不自在地挠挠后脑勺:“不算是喜欢吧……”他忽然烦躁起来,伸出手胡乱地揉海葵的绒线帽。
“你怎么这么多话……”
海葵却突然冲上来亲了他。
吻落在嘴角,不知道是没对准还是不敢对准嘴唇。女孩身体倾过来,闭上眼睛亲吻温淼的瞬间,睫毛刷到他的脸颊。
温淼来不及反应,手还放在她的头顶上呢。
“我在海水浴场冲脚的店里打工,暑假时我在海边见过你。你老盯着漂亮姑娘看。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听你和老板聊天说你是外地人,是来玩的,我觉得夏天一结束我就见不到你了。”
海葵的嘴唇一直在抖。
“我没想到你竟然会坐到我后桌来。从小到大,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好事儿降临在我身上,我都习惯努力去争了,根本停不下来。但是现在有奇迹发生了,就跟电视上演的一样,我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学籍不在这里,你随时都会走,你也和他们一样讨厌我,但是我……但是我……”
海葵忽然泣不成声。
温淼被轰炸得头脑发晕,他的脸都被海风吹麻了,那个吻,轻得连最基本的触觉都没有。
“我不讨厌你。一点儿也不。”
涛声是大海的心跳。有时候也是温淼的心跳。
温淼坐在大巴上往酒店的方向逝去。
大巴沿着海岸线,转上坡,在夕阳余晖中,在斑驳树影下,朝着砖红色房子的老城区中心驶去。
温淼即将告别K 市,回到阳光炽烈的热带。他依旧不习惯很努力,依旧得过且过。
他记得那个吻,却忘记了最后是怎么和海葵道别的。
他们也没有保持联络。
不是不悸动,却没什么遗憾和放不下。
温淼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必须和绝不,就像大海,从没想过积蓄力量去把全世界的海岸都摧毁。来来去去的朋友,像河流入海,像水汽蒸发,他们从没带走什么,也从未改变什么。
少年的青春痘一个个冒出来,一个个平复。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不得不。所有人都跑到海边来演戏,声嘶力竭或大彻大悟,他只喜欢看。
就这样坐在海边,看姑娘嬉戏,听涛声沧桑。
这就是温淼的好人生。
只是,大巴这一路走来,温淼才终于知道,当年海葵在自行车背后指着自己绕了多么远的路。
少年头靠着玻璃窗,渐渐睡去。
这么多年。我希望他是我男朋友,可他不是。
他们都曾经觉得他是,可他不是。
他们都已经相信他果然不是,我却还希望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