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月微低着头,略显苍白的脸颊在阳光中呈现一种剔透,划伤处处,略有瑕疵,唯有一双点漆似的黑眸清澈,眼角那粒泪痣,桃花一般绽放。
她挪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离得稍微近些,衣袂掀动,就能闻到彼此身上淡淡的药香。
“王爷是何时醒的?”
火雷爆炸轰鸣的一刹那,她记得清清楚楚,是他将自己压在身下,然后两个人就随着塌陷的地面直直掉下了中空的地道。那时候的脑海一片空白,只感到仿佛置身无间地狱,除了恐惧还有无边无尽的迷茫、惊慌。而他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四溅的碎石。
沐晟拉着她的手腕,将她带到自己身边,朱明月这才看到他的大半个肩胛都被包扎着。
“在你梦呓的时候,我就醒了。”他含笑道。
在她梦呓的时候,他醒了……
这话往细里想很有些许旖旎。
朱明月小声道:“小女从不说梦话。”
沐晟捏了捏她的下颚,“谁说的。你梦里,一直叫着我的名字。”
朱明月先是一怔,而后面颊腾地一下就红了,转过身去,“别胡说……”
两人俱是一袭白衣,而她短衫白裙,绸缎服帖地勾勒出一段纤弱的身姿,太娇,太美,仿佛是一泓春水,又独有几分胭脂雪瘦熏沉水的皎洁。
男子注视着她片刻,就从背后轻轻拥过去,颀长的身躯完全将她娇小的身姿拢住,“珠儿,咱们又捡了一条命,这次你还不从了我,跟我回云南府?”
属于男子的阳刚却低柔的气息包裹着她,密密匝匝,让她有些透不过气来。少女挣扎了两下,垂眸道:“此事结束以后,小女也该回家了。”
“先跟我回云南府,然后咱们一起出发去都城。”
朱明月转眸看他,“王爷也要去应天府?”
“西南边陲打了这么一场大仗,还虏获了一个勐海的主人、元江府的无冕之王,本王自然要北赴都城,亲自押解着他去御前复命。”沐晟将她额前的发丝别到耳后,“届时,正好带着黔宁王府的聘礼,去成国公府提亲。”
最后那两个字很自然地说了出来,朱明月的心狠狠颤了一下,然后如擂鼓一般,怦怦跳动,双耳面颊都止不住热起来。
提亲?
去成国公府提亲!
还没等她说话,却是男子将手臂环在她胸前,微微收拢,低头凑到她耳际道:“怎么心跳得这么快,又害羞,嗯?”
微凉的薄唇从她的耳垂轻轻蹭到了酡红的脸颊,而两人这样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鸳鸯交颈,并蒂莲花,契合得完美无瑕。若不是他们皆是浑身带伤,一身狼狈,恰似一幅隽永美好的水墨风景,只羡鸳鸯不羡仙。
“可……小女已经不是国公府的千金小姐了。”
须臾,她轻声道。
沐晟不太明白,“什么?”
朱明月松下双肩,让自己倚靠在男子结实安稳的胸膛,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好闻味道,“成国公府的嫡长女,早在一年前就进了宫,代替几位公主殿下出家祈福,现在其人就在柔仪殿北侧的大佛堂。王爷忘了?”
沈家的女儿进了宫,国公府的小姐来了云南,这一出李代桃僵,才使得堂堂的云南藩王都被蒙在鼓里。而今“朱家明月”仍在宫中,沈小姐,只是“沈小姐”而已。
“宫里的那个,难道不是……”
“是她。”真正的沈家明珠。
“这样等你回去,不就能够消弭?”沐晟还是不懂。
朱明月静静地道:“进了宫,就是宫里的人,何况还是以那样的头衔,她怕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出来。”
而她离开应天府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从此放弃了成国公府独女的身份,哪怕是再回去,她也只是沈小姐了。
朱明月抬眸看着沐晟,“王爷会不会觉得,就这样平白牺牲了一个女子后半生的青春年华,至此青灯古佛、孤寂伶仃,这很残忍?从而替沈当家、替锦绣山庄抱不平?”
沐晟有片刻的沉默,而后道:“如果本王说是呢?”
少女垂下眼睫道:“那小女只能说,这是皇室的决定。”
沐晟长叹一声,将下颚抵在她的发顶,搂着她道:“正因为如此,你以后才要对沈明琪更好一点儿,知道吗……他其实是个可怜人。”
之前她针对他在元江府的真实原因,步步逼问沈明琪的情景,仍旧历历在目。
朱明月眼睛有些黯:“王爷不生气吗?”
“生什么气?气你将本王骗得团团转,一次次从本王身边逃跑,气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还是气你的聪慧、善谋,从不畏艰难挑战、危机陷阱?”
他俯下脸来看她,却是勾起唇角,半是无奈半是宠溺道:“我是很生气,但是将心比心,换作是我在那种立场上,会更狠、更不留余地,而你,不过是要自保而已。”
承载着整个皇室对西南边陲的怀疑而来,肩负着寻找建文帝这个惊天大秘密,背井离乡,茕茕孑立,她没有人可以倾诉、商量,再艰难也不能后退一步。可她也才十五岁,这里不是她的家,一旦有个闪失,应天府中与家人的告别就成了诀别。没人知道她,没人记得她,宫里的那位替她活着,她生也好、死也罢,连个身份都不会有。
想到这里,沐晟的心里泛出一种疼,很酸很涩,他抱紧了她,低声道:“没有身份就算了,回不去也不要紧,黔宁王府主母的位置是你的,我也是你的,将来整个滇黔就是你的倚仗。”
男子眼底的深切疼惜,宛若是一股炽热的岩浆,触不及防而来,很霸道,嚣肆,却温暖,纯粹,也正直,阳刚,融破开弥漫在她心间的阴霾和寂寥。
这是个见识到她最多不堪的男人,看过她耍心机、施诡计,看过她巧舌如簧、两面三刀,与她一路相互扶持走来,福祸相随,生死相依。
朱明月的心里忽的溢满了丝丝缕缕的酸,也是极致的甜,让她感到喜悦,也让她颤然。“但是小女的事情办砸了……”她按捺着上扬的嘴角,故作耸听地道,“用了将近整年的时间,一没见到旧主,二没寻到传国玉玺,回去后莫说是功劳全无,恐怕是要难逃责罚,王爷不怕被连累?”
“那我只好与你一起面见皇上,陪你接受责罚。”沐晟啄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不怕黔宁王被连累?”
“珠儿,我相信皇上是明理的皇上。”他抱着她,“就如同这次剿袭勐海,如果内朝对黔宁王府的怀疑占了上风,或是稍有一点忌惮之心,都不会调拨过来数量这么庞大的火铳,以及那些重械火器。同样的,旧主是否真在勐海这件事未可确认,事实也证明,那两处所谓的流落地点:般若修塔、上城的偏殿,一处安排的是假和尚,一处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旧主的影踪?”
朱明月听他毫不避讳地说起这次剿袭,心里忽然百感交集,沐晟有报效朝廷的拳拳之意,更有一颗干净纯粹的赤子之心。
“珠儿,你确定给你消息的人,来源可靠?”沐晟问她。
怎么会不可靠?别说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姚广孝也不敢拿这件事打马虎眼,“小女的消息来源王爷也知道,不仅如此,还有土司老爷,甚至是土司夫人。如果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件事,那么一定是八九不离十的,只不过是没找对地方而已……”
随着黔宁王府对勐海的大肆发兵,偌大的曼景兰几乎被毁于一旦,事后她又重伤昏迷至今,就算建文帝真的在此,也早就悄然离去了。
朱明月叹气,觉得一直以来的悉数努力全部付诸东流,同时又隐有所感,如果他真的不在这里,也好,如果他从这里再次逃脱,也好……
沐晟见她不说话,伸手捏了一下她的鼻子,道:“连元江的土司夫人都与你早有默契,珠儿,你总是这么出人意料。说说,你救了我云南二十几名巨贾,免除了滇黔商道覆灭倾颓的危险,想让本王怎么感谢你?要不……”
“给岳父的聘礼再加一倍、两倍?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一高兴就点头答应?”
朱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地答道:“我爹爹哪里是个贪财之人,又不是要卖女儿……不对,谁是你岳父!”
她红着脸气急跺脚,想要推开他,却又被他一把揽在怀里,男子的笑声溢了满怀。
“对了,这段日子只看到黔宁王府的亲随到石窟里来,怎么始终没看到阿九?”朱明月忽然想起来。
沐晟挑眉,睨视过来:“什么阿九阿什的?”
“奉旨钦差,曹国公。”
“本王打发他回家种地了。”
……
“以后见到他,不许跟他说三句话以上。”沐晟板着脸道。他说完,想了想,又道:“好吧,四句话。这次对元江府的剿袭,他也功不可没。”
说完,一脸“我很大度”的表情,看着她。朱明月忍不住道:“王爷别忘了,那九幽还是被阿九生擒的。”
沐晟闻言哼笑着道:“当时修勉殿被火炮轰塌了,大半个宫殿倾颓,那九幽一个瘫子,根本想跑也跑不掉。”
再说,所有的火器都是经过他的手改良的,没有火器助阵,双方交手不可能造成一面倒的形势。他倒是觉得李景隆应该回过头来感谢他才对。
朱明月不知他心中想什么,却有些唏嘘不已,连梨央都不知道那九幽在半年以前,变成了残废。但是那九幽从来没站起来过,他一直坐在修勉殿前的宝座上,要不就是在暖阁的罗汉床上,就连做早晚课的时候,也是端坐蒲团,从来没有人看见他站起来。
那个叫梅罕的侍婢,可能无意间撞破了这件事,否则她不会被扔进了绿矾油的浆液中,被活活腐蚀致死。腐烂的尸体又被丢弃在了蕉林荒山。可惜,那些黑甲虫子也不敢接近沾了绿矾油的腐肉,于是乌图赏不得不让那几个殿前的守卫勇士将梅罕的尸体捡回去。
同时朱明月也觉得,玉里或许也洞悉了这件事。但是玉里在打起来之后被流弹误伤,死在了乱阵之中,已经无法验证了。
等沐晟和朱明月两人的伤势好些了,可以启程上路的时候,沐王府的将官对勐海的善后也做得差不多了,萧颜领着部分人马则一直驻守在养马河畔,规整那些战马和战象。为此,朱明月戏称沐晟为“甩手掌柜”。某人却不无骄傲地说道:“本王知人善任,各尽其能。”
离开的这日,阿姆和布施老和尚齐齐来送。
“你真的不跟我走?”
阿姆看着朱明月,眼中满满地不舍,“奴婢很是舍不得小姐,但是奴婢长在土司府,已经习惯了。”
朱明月想挽留几句,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元江土府已经不一样,过不了多久,元江那氏就是刀曼罗的天下了,而她与刀曼罗之间的来往,可保阿姆一世平安顺遂,留在土司府也不失为一个好归宿。
“我回去便去御前请旨,你跟土司夫人说,刀依兰夫人的两个孩儿,将会有一个回到陶氏土府认祖归宗,继任陶氏土司之位;另一个,她是想要过继也好,还是要培养做接班人,将书信送来应天府即可,我会竭尽全力。”
阿姆点点头:“小姐,谢谢你……”
“你要保重。”
“小姐也是……”阿姆眼圈红了。
“放心,她还会回来,你可以去云南府看她。”
拄着竹拐的男子,在一侧好心地说道。
闻言,朱明月面上微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阿姆扑哧一声,捂唇破涕为笑道:“王爷这话不对,届时应该是奴婢过去道贺才是!”
沐晟仰着脸想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嘴角,面色变得春风和悦,“有道理。”
什么就有道理?
朱明月正为这两人自顾自地言辞跳脚,这时,布施老和尚道:“明月女施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布施老和尚和朱明月顺着栈道往上面走了一段,一直走到最上面的位置,面朝着对面绝壁上卧佛的巨大造像,居高临下望去,更显得山崖苍翠巍峨,栈道上的两人渺小得如同蝼蚁一样。
“高僧有话想对小女说?”
老和尚没戴那个黑罩子,露出一半完好、一般损毁的脸,他面容狰狞,他的眼睛却很慈和清澈,朱明月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夜里,从湍急的河流中穿过,又在壁立千仞的栈道上攀爬穿行,是这个看似脾气古怪却心怀悲悯的七级武僧,让她从黑暗走到光明,也让她在绝望中找到了希望。
她铭刻于心。
“女施主是否一直在找人?”布施老和尚问。
朱明月颔首,坦言道:“是。”
“找到了吗?”
朱明月轻轻摇头。
“有一位故人,在临走之前,托付老衲将一件东西交给明月女施主。女施主看过后,或许就会放下这个心结。”布施老和尚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物件,拆开裹布,递到她手中。
山顶的大风吹起白裙翩跹,少女低下头怔怔然,道:“这……”
布施老和尚给她的,是一枚精致小巧的桃木梳子,上面刻着:
桃木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