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晏采几乎不做别的什么,只是每日翻阅屋中留存的清心静气的书籍。连修炼一事,他都没有再接触。
他只觉得脑海一片空白,心中也是空空的,不知是阵法的效力,还是他已逐渐寻回了久违的平静。
只有一种时刻会产生例外。那就是他的视线不小心触碰到四周的石壁时。
石头难免总有相似。对于晏采来说,这或许是对他最大的考验。
但他亦能逐渐克服。
时间很漫长,不被人打扰的光阴赋予了他最强的能力——遗忘。待久了之后,那石壁也没什么特殊的了。
他渐渐摒弃一切杂念,不日便可重新开始修道,就像他小时候那样,一点一点培固自己的道心。
晏采坐在冰冷的地面,手捧一本泛黄的典籍,翻阅得极为缓慢,看不见尽头的时间便在这书页翻动之间流逝。
墨色文字在他眼前一串串滑过,心湖平静得和他修道之初一样。
在这无边静谧之中,他却听到了一个不应该出现的声音。
刚来此处时,他常常会这样,生出许多无端的幻觉,扰乱他的心,加重他的伤势。此时的他,已经能平淡面对。
他笑了笑,手上动作没有任何阻滞,又翻过一页。
没想到,隔壁那人却有了动静。然后,那道声音竟毫无防备地再次出现。
他怔怔地捧着手中典籍,良久,他才突然清醒过来,视线再次转向书中文字。
那黑白书页上,却不知怎地,洇湿了小小的几团。
第31章 狼崽
等人高的镜面上映出一道身影。
男子宽肩窄腰, 肌肉线条干净利落,皮肤细腻白皙,看起来玲珑剔透。
美中不足的是, 白玉一般的身躯上有几道错乱的肉色疤痕, 破坏了原本清雅如画的美感。
纪兰生眉头紧皱,凝视这几道丑陋的纹路半晌, 一挥手,将镜子打得破碎, 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
用精心准备好的衣衫,掩盖他不堪的内里, 他才有勇气站在她面前。
舒愉近日的态度,他不是没有察觉。
她对他虽然已没有半点情意,但热衷于寻欢作乐的她, 此时身边又没有合适的人选,可能并不会介意和他重温一下旧梦。
他已知晓, 自她离开之后, 她身边的情人就没有断过。或许,他还是在她身边待得最久的一任。
她可能从来就没有真正喜欢过谁,所以总是很轻易地就投入,然后又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他当年是多么幸运, 她竟生出了与他结契的念头, 才让他成为她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人之中绝无仅有的一个。
但这份幸运,并不能让舒愉重拾对他的情意。
她只喜欢有新鲜感的年轻人,他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力。唯一能做的不过是, 提前让那些潜在的竞争对手出局罢了。
她若看上了谁,他就只好杀掉谁。
他早就不是百年前那个温吞良善的纪兰生了,不知道假如他暴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后, 舒愉是会表示出厌恶,还是觉得新鲜呢?
大概还是厌恶。毕竟,很多时候他自己都忍不住厌恶自己。
接收到舒愉那不一般的信号时,他不是没有心动过。可以说,他花费了极大的努力,才扼制住自己的蠢蠢欲动。
他明白,在此时的舒愉眼里,他就是一个排遣寂寞的物件,用完之后她就会毫不犹豫舍弃。第一次被舍弃的痛苦,他已经深刻地体会过了,甚至于已经印刻在他的灵魂深处,他已经没有勇气等待下一次被抛弃了。
所以他只能对舒愉的信号视而不见。
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这副躯体……她一定会嫌恶的。
舒愉只喜欢干净美好的东西,他现在的样子压根不可能勾起她任何同情。她从来都不会怜悯心泛滥,遑论大发慈悲去救赎那些丑陋卑贱的可怜虫。
他怎么敢脏了她的眼睛?
纪兰生闭着眼睛调整好呼吸,束好腰带,拿起桌上一只莹润的玉镯,走出了房门。
经过一整夜的修炼,舒愉颇为神清气爽,但心理上仍不免感到有些疲惫。
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小时候,她每日结束了修炼,都会寻一些空闲时段和同门们玩闹几番。长大之后,修炼和玩男人这两件事她也一直都是同时进行的。哪像现在这般单调?
她刚刚和舒欢传音,抱怨了几句,却只换来舒欢的嘲笑,让她不要偷懒,早些学会隐藏魔修身份的法子,就能早一些收获自由。
道理她都懂,但她从来就不是少私寡欲的性子。之前旧山门待了那么久,已到了她的极限。
舒愉绞尽脑汁想各种花样,但都提不起什么兴致,百无聊赖之中,她打算再去戏弄一下之前那道声音。
萧灼此时很忙碌。
他正认认真真以释水术为自己洗发净面,将每一根头发都打理得一尘不染,就听见隔壁爆发出一道巨大的声响。
他本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但晏采不同。萧灼和无方的弟子们一样,都是十分敬佩他的。
萧灼没有犹豫,推开隔壁的屋门,一道狂暴的灵力骤然袭来,他心中一惊,凭多次历险之际锻炼出来的本能,向斜后方一跃,才堪堪躲过去。
只见石屋中的晏采披发散落,衣衫凌乱,眼神和往常的沉静截然不同,仿佛一头嗜血的恶狼,俨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萧灼不明白,在无心阁中修行,怎么还会搞出这等模样。看来晏采仙君所受的欲念折磨,比他还要强烈得多。
见到来人,神志不清的晏采冷冷一笑,闪到屋外,紫微剑握于手中,斜斜一挥,数道剑气便骤然迸发,似是要将萧灼彻底撕碎。
即使晏采实力大跌,他此时的修为水平也不是一个年轻弟子及得上的。
突然面对这般猛烈的无法化解的攻击,萧灼瞳孔猛地一缩。电光石火之间,他祭出他那只能使用一次的保命法器,一道屏障释放,勉强挡住了那致命一击。
璀璨剑芒穿过法器落到无心阁的阵法之上,带来巨大的震荡,萧灼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他单手撑在地面,才没有直接跪倒。
晏采微微偏头,提剑走到萧灼的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眼中满是不解,似是疑惑这只蚂蚁为何没有死。
萧灼浑身绷紧,一颗心跳得异常急促,他低着头,左手悄悄握住一物,整个人犹如一只即将离弦的箭。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就听腰间传出一道明亮的声音:“喂,有人么?”
咣啷一声,晏采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
萧灼刚刚还有些怔愣,看见晏采这个变化后,强大的求生本能让他迅速反应过来,手中捆仙索直射而出,一下子就将意识不清醒的晏采缠了个结结实实。
听着那窸窸窣窣之声,舒愉好奇地问:“你在穿衣服,还是打架?”
在场的两人又是一怔。
萧灼看了晏采一眼,抿抿唇道:“打架。”
“赢了没?”
“赢了。”劫后余生,萧灼呼出一口气,想到刚才的场景,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一颤。
“真棒。”
就像大人鼓励小孩儿一般的语气,听得萧灼不禁再次皱眉。他没好气地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呀。”对面的声音懒洋洋的,“萧灼嘛,五年前,在旭阳峰……”
“住口。”萧灼脱口而出。说完,又立马开始后悔。他刚刚的语气,是不是太凶了?
他抿了抿唇,感到自己耳朵开始发烫,有些僵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是不让你说话。只是不想让你提,那个。”
舒愉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你知道我想提哪个呀?”
萧灼心又开始狂跳,他瞟了眼僵直站立,面无表情的晏采,没有空再理他,径直推开自己那道门,走回屋子里去。
他盯着手中平滑如镜的薄片,忍不住猜测:难道舒愉上次只是和他开玩笑?她其实一直都记得他。
不仅记得他,还主动和他……传音。
他与薄片对视,突然被自己凌乱不堪的头发惊到,当即开始上手整理。
手忙脚乱地将头发理好后,端详着玉片中的自己,他又忍不住一阵脸红。
这玉片只传音,又看不到人像。他刚才的表现,好像太滑稽了一点。
幸亏舒愉看不见。
“你刚刚在和谁打架?”
她竟然有这么多耐心陪他寒暄,萧灼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答道:“一个走火入魔的人。”
“你在无方吧?”
“嗯。”
“遇到这种情况,还不快去禀告你的师长?走火入魔的人你很难应付。”
她,是在关心他么?萧灼没有泄露心中那点隐秘的欢喜,沉沉道:“我已经应付好了。我也会告诉师尊的。”
“啧,萧灼真厉害。”
舒愉的语调有点奇特,萧灼一时之间也没分清,她说的是“萧灼”还是“小灼”。他掐了自己一下,抑制自己的兴奋,淡淡地“嗯”了一声。
舒愉无聊地躺在长椅上,手中玉片翻转,努力回想萧灼这个小孩儿的样子。
她首先回忆起来的,就是那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然后,便是他那沉默内敛、却浑身蓄满爆发力的气质。
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就觉得像看到了一头特别好看的狼崽子。虽然他极力掩盖浑身的锋芒,但那股危险气息却隐藏不了。
她判断得没错。在五年前折花会大比上,他以冷酷残忍的手段重伤了一名问天宗弟子,要不是治疗及时,那名弟子很有可能终身残废。
一下就激怒了她。
问天宗那名男弟子也不是以德报怨之人,央求她一定要给萧灼一个教训。
舒愉现在都记得,她把萧灼抓起来藏在小黑屋的时候,他那一副似乎要吃人的眼神。
凶巴巴的,但却一点用都没有。还不是任她搓圆捏扁。
回想起来,舒愉觉得自己确实挺混蛋的。明明只是想惩罚他一下,断他两条胳膊腿儿,养几个月就能好的那种。
却不知怎地,在他沉默的反抗之中,被他那俊秀的外表吸引了。可能是因为她没怎么接触过这么凶的小狼崽吧。
然后,事件的走向就偏到了奇怪的地方。
当然,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强迫过他。欺负小孩儿这种事,她还是做不来。
事实证明,有些小东西只是表面看起来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