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兰原来嫌脏,嫌阎三爷鼻涕抹的到处都是,从不进阎三爷家,进了门,也从不进他的卧室。
  当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不进阎三爷家,嫌他太恶心。
  就阎肇,还有去了的黄小翔,齐松露,他们愿意收拾这脏老头儿。
  今天,陈美兰还是头一回进阎三爷的卧室,颇意外的,炕上干干净净,地上还铺了青砖,这是齐松露帮忙收拾的,搞的窗明几亮的。
  “来来,我给你掏钥匙。”阎三爷乐悠悠的说。
  阎肇看他手怎么都对不准那个锁眼儿,伸手把钥匙接了过去,打开抽屉,从中拿出一大沓诸如户口本,身份证,以及照片,五保证,孤寡证一类的东西。
  “哎哎,阎肇,里头的照片你可不能拿。”阎三爷说。
  阎肇快速的从中摸了一张照片,反手递给了陈美兰,并说:“我没拿。”
  然后面不改色,替阎三爷锁上抽屉,又把钥匙挂回了他的脖子上。
  然后俩口子回自己家了。
  任是再住多少地方,这也是陈美兰最喜欢的地方。
  推开院门,虽已入秋,屋后树多,但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片落叶。
  阎肇在西平市不过呆了半个月,居然连家里的门窗都漆了新漆,窗明几亮的。
  陈美兰拿着一大沓东西,人嘛,最感兴趣的永远是照片。
  而陈美兰之所以对手里这张照片感兴趣,则是因为这张照片上有几个人,其中一个,看起来是阎西山,深遂的眼睛,比一般人更高挺的鼻梁,还有不用烫就自来成形的卷儿。
  不过这是黑白照片,而且阎西山的打扮也特别怪异,他手扛一个弹棉花的大弓,咧嘴笑着,看样子是在弹棉花?
  而且他跟阎三爷,还有阎西山的亲爹,以及另外几个陌生人,是站在一起的,怎么可能,亲爹和亲儿子一样大年龄,而且还能站在一块儿
  再一看,陈美兰更觉得不对了,这是五六十年代的穿着,照片上的人不是阎西山,而是一个跟阎西山长的几乎一模一样的男人。
  当然,这不是阎西山的亲爹,因为他亲爹也在照片上。
  话说,阎西山之所以外号小费翔,跟他亲爹生得当然不像,而且鼻高目深,像个外国人。这可苦了他了,有段时间斗地主,他要被拉出来批,再过一段时间,打倒美帝了,他又成了美帝狗崽子,还是得被拉出来批。
  生于55年的阎西山,从小到大,啥批斗都赶上了,前二十年,活的简直不如一条狗。
  除了出身,就因为他的长相。
  莫不会,阎西山的亲爹,不是他的地主老财爹,而是照片上这个弹棉花的男人吧?
  因为圆圆,也因为小旺,陈美兰今天心情很不好。
  顾霄转赠的那80万,都没能让她的心情好起来。
  进了家门,曾经的老床,曾经的老被褥,给阎肇洗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院子干净明亮不说,就连卧室里那俩口老缸,也都干净的,能映出人影子来。
  陈美兰进门就躺到了床上,捧着照片,依旧在看。
  阎肇把混身拍打了一遍,拍去浮尘,脱了外套,也躺到了陈美兰身边。
  “周雪琴回西平市后,跟我见过一面,她跟我说,上辈子小旺谈的那个对象,名字叫阎招娣,是盐关村人。”他先说。
  看陈美兰望着自己,阎肇又说:“她说了,就是阎西山的女儿,阎招娣。”
  陈美兰还以为,周雪琴没告诉阎肇,他不知道这事儿呢。
  这么说,他已经知道了?
  “然后呢?”她问。
  事实上,周雪琴在拘留所体检的时候,就发现乳腺里有瘤子了,人嘛,都贪生怕死,而瘤子那东西,没有切出来之前,谁知道是恶性还是良性的。
  而且周雪琴曾经跑到福建,亲手接触过沾染了核辐射的黑油。
  福建那边,帮她搬运过油的人都出现了各种各样被辐射的病症,在查出乳腺长瘤的那一刻,周雪琴就意识到,瘤子可能是恶性的。
  她的病是因为贪黑油,受了辐射而得的。
  要知道,直到在审讯室的时候,她都没想过要说出真相,说出那件事的。
  因为就好比她虽然重生了,但于陈美兰的生活完全不清楚一样,陈美兰也不了解她的生活。
  陈美兰曾经是高高在上的首富太太,而周雪琴,贫穷落魄,曾经在吕靖宇的公司当过保洁,那时候小旺和圆圆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她不仅往圆圆脸上泼过水,其实但凡见圆圆一回,就要冷嘲热讽一回,甚至会威胁,说些你要再不离开我儿子,我就告诉吕老板这件事,说你跟同村的男孩谈恋爱,让你妈丢脸一类的话。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借着圆圆的双手,让她替自己照顾小狼。
  但她就是不许她跟小旺结婚。
  这辈子圆圆成了名人,频繁的上电视,拍电影,还是小有名气的民歌手。
  而小旺,也眼见得脱胎换骨。
  周雪琴早就估计俩孩子在一起,肯定会产生感情。
  她现在病了,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而她在进手术室前,告诉阎肇这件事。
  则是想让他把小旺过户到自己名下,以及,让小旺回到西平市照顾自己。
  籍此,把俩孩子给分开。
  毕竟一村,同姓的孩子,要真在一起,他们这些大人不都得受村里人的耻笑?
  这是周雪琴的最后一张牌,她怕自己要死,她怕身边无人照料,她想要一个儿子,而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阎肇讲完,侧首望着妻子。
  陈美兰也望着丈夫,这是个难题,于他们夫妻来说是个大难题。
  周雪琴想要的依旧是儿子,心要不到,身子也行。
  要不是癌症还好,要真是癌症,试问,病床前,谁能比亲生的孩子更贴心。
  小旺本身就是一个很勤快,会干活的孩子,所以,他能伺候得好病人,而且,即使他心里不舒服,难受,不愿意,但他必须伺候周雪琴,端屎端尿,而且必须伺候好,否则的话,同病房的人,同村的人,所有认识的人都要指责他。
  就好比上辈子的阎西山,病多久,圆圆就得在病房里伺候他多久。
  而周雪琴和阎西山所恃的,只是自己曾经生了那个孩子而已。
  这要陈美兰,就无解了,只能活活气死自己。
  但她觉得,阎肇的性格,软硬不吃,当不是周雪琴能威胁到的。
  他给她这么一张照片,应当另有深意才对。
  果然,阎肇又说话了:“如果孩子们真想在一起,就按他们想在一起的办。”
  举起照片,他说:原来小时候,我曾听我奶奶骂人的时候说过,阎西山他妈偷人,阎西山是从新疆来的,一个贩棉花,弹棉花的老维子的种儿。”
  盐关村村民朴实,阎肇奶奶那种刁蛮老太太,也不过生气了,偶尔骂一句。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会三缄其口。
  但阎西山的面貌,生的跟西平市本地人炯异吧。
  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议论过他的出身问题。
  只是大家从来不会放在明面上来说罢了。
  阎三爷一直小心的保守着这个秘密,把那唯一的照片锁着。
  是因为阎西山是他们地主家唯一的种儿,香火。
  他可不想阎西山知道自己的身世,跑去给老维子当儿子。
  但舍不得烧掉照片,则是因为,他心里犹还留着点犹豫,估计是想等自己死的那天,再告诉阎西山真相。
  而从两个孩子想在一起作为出发,这事儿就简单了。
  就当这是一件案子。
  阎肇在村里打听了一番,还真从几个老人家嘴里得知,那个老维子在的时候,曾经留过一张照片,其实早在几天前,他就到阎三爷家看过照片了,不过当时没拿,喊陈美兰回来之后,这才去拿的照片。
  而凭借这张照片,阎肇不仅想说服陈美兰,其实更想说服的,是自己。
  圆圆的奶奶,和苏文同是五支队的姑娘,祖上是一家,但出了五服。
  而阎西山,要真不是他亲爹的种,而是照片上这个弹棉花的老维子的孩子,那么,小旺和圆圆之间的血缘关系,连表兄弟都算不上。
  要想结婚,真没什么大碍。
  不过这个老维子还活着吗,他应该是在五几年的时候,来过盐关村,新疆那边种棉花的人,当是个棉农,来弹棉花的。
  他应该早就回新疆了吧,新疆那么大,阎西山能找着这个亲爹吗?
  “这照片,你想给阎西山,让他去找他亲爹,你有线索?”陈美兰反问。
  “怎么可能?”阎肇接过照片,把它夹进了床头柜上的《刑法》中。
  继而说:“大学,我替阎望奇选,送到外地去读,留学,我来替他办,他得先出国四年,留完学才能归国,这样,咱们就能把孩子们分开八年。”
  小旺眼看就要考大学了,送到外地,跟圆圆就分开了。
  紧接着留学,又是八年,这简直堪比抗日战争。
  以陈美兰看,八年时间,一般人是坚持不了的。
  到时候,说不定圆圆会谈新的男朋友,小旺也会谈新的女朋友。
  说不定他俩,就无疾而终了。
  “八年后,要他们还想在一起……”阎肇话说到一半,陈美兰说:“你就把照片给阎西山?”
  “不,让阎望奇自己来找吧,他要能找到,才有资格做我女婿,否则的话,不行。”阎肇说着,啪的一声合上书,放到了床头柜上。
  陈美兰望着这本蓝底白字的《刑法》,心说小旺最讨厌的是什么?
  可不就是书,而他最讨厌的职业是什么,不正是公安?
  他打死都不可能来读这本书吧。
  陈美兰纳了闷了,阎肇现在到底是把自己放在父亲,还是老丈人的角色上啊。
  他这苛刻的条件小旺能办得到吗?
  这算九九八十一难了吧,既是亲爹,又是老丈人,阎肇是在知已知彼的情况下,盯着儿子整的,小旺,能从他的魔爪中脱颖而出吗?
  看陈美兰一脸又气又好笑的样子望着自己,阎肇替她盖上了被子,一副老家长的语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你睡会儿,我买了肥肠,一会儿洗了,给你弄一碗干净的葫芦头吃。”
  陈美兰却伸脚,勾住了他的脚:“再躺会儿吧,都半个月没见了,你就不想?”
  阎肇直挺挺的坐着,看了半晌,居然憋出一句:“天还没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