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容徽察觉,安抚似地轻抚了抚她的手背,这才柔声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棠音,怎么了?”
  棠音迟疑良久,将两侧的锦帘放下,身子略略往前倾了一些,凑近他的耳畔,以只有两人可以听闻的声音颤声开口:“李容徽,你是想趁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吗?”
  第147章
  李容徽未曾想到她会这般开口,倒也轻愣了一愣,旋即只低声笑道:“也是,若是我将他们‘一网打尽’,便也无人与我争皇位了。”
  棠音的指尖略有些发颤,良久才放轻了语声道:“所有人?那八皇子那对新得的双生子——”
  李容徽唇角微抬,俯身凑近她的耳畔,低声道:“斩草除根的道理,棠音应当是明白的。”
  棠音眸光轻颤了一颤,良久,只缓缓垂落了长睫,没再开口。
  李容徽见她当了真了,也怕小姑娘因此而担忧或生气,便也不再逗她,只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轻声笑道:“棠音是不是担心我争不过他们?”
  棠音被他窥破了心思,耳缘上便是微微一红。但旋即,她却缓缓抬起手来,将自己柔白的小手轻轻覆在李容徽微凉的手背上,试图在这朔风四起的冬月里,带给他些微的暖意。
  “无论结果如何,只要平安便好。”
  她说着轻抬起眼来,静静望向李容徽:“我愿意嫁与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抑或是地位如何。可若是你有意那个位置,非争不可,我不会阻拦你。无论成败与否,只要能保全自身便好。哪怕是被远遣封地,无论是北城还是大漠,我都打点行装随你过去。”
  “若你非争不可,那便放手一搏。不要因我有什么后顾之忧。”
  她的语声轻而柔和,似冬月里一片红梅新绽于枯枝上,使人心弦微颤。
  李容徽的呼吸轻缓了几分,良久才轻抬起唇角,笑着吻了吻小姑娘柔软的颈,只低声道:“北城苦寒,大漠荒凉,不是你会喜欢的地方,还是不去了吧。”
  “若是棠音想去盛京城外看看,那等事态平息,我们便乔装打扮,顺着水路而下,去一趟江南。见一见,这盛京城之外的山水美景。”
  棠音自幼生在盛京,养在盛京,去过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京郊的十里亭。关于江南的印象,也不过是话本子中得来的一个模糊印象。此刻听李容徽这般开口,也是神往,便轻轻点头,低应了一声。
  可语声方落,她却又想起方才被李容徽刻意略过的话来,覆在他手背的指尖轻轻收拢了几分,只轻声开口:“可是……你真的打算,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吗?”
  她迟疑一下,还是低声劝道:“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般……血流成河了。毕竟屠戮手足,会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青史之上,也会留下污名。”
  李容徽知道,小姑娘这是既担忧且不忍,便也轻轻颔首,低声道:“我会尽量,兵不血刃地处理这桩事。”
  如今这等形势了,要如何兵不血刃?
  棠音秀眉微微一蹙,还想开口追问,却听一阵脚步声渐近,却是守宫门的小吏终于盘查到了瑞王府的车辇前。
  棠音便也没再开口,只等着小吏们盘查完毕,银鞭轻轻一响,马车便碌碌往宫中行去。
  大抵半盏茶的功夫,马车便于长亭宫门前停下。
  棠音扶着李容徽的手,就着小竹凳步下车辇,甫一抬首,便看见了长亭宫那块已有些腐朽的乌木牌匾。
  许是因李容徽封王后定居于城郊瑞王府中,长亭宫内空寂无人,愈发是一副年久失修之态。即便是白日里,也仅有三两名宫人正低头在殿内洒扫。
  甫一听到响动,宫人们先是微微一愣,继而齐齐走上前来,对两人福身行礼。
  想是不曾得到过李容徽与棠音将要回宫居住的消息。
  李容徽也并不在意,只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便带着棠音一同行入殿中。
  如今的长亭宫,比棠音初见李容徽时的状况要略好上一些。门口与院内的泥泞处已铺上平整的青石,及踝高的蒿草也已被除去,只是未曾种上什么花木,一眼看去,倒是空旷得有些过于凄清了。
  另有朔风自高而窄的马头墙上呼啸而过,吹动墙外的枯枝簌簌作响,若是静夜里听来,想必另有几分怕人。
  棠音一想到今夜,甚至是很长一段时日,皆要在长亭宫中度过,不由得畏寒似地拢紧了身上的斗篷,步子也略微加快了一些,近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李容徽往殿内走,一张娇妍的芙蓉面,微微透出几分苍白之色。
  李容徽若有所觉,便停下步子,轻轻牵过小姑娘的手,柔声问她:“棠音,这是怎么了?”
  棠音略微迟疑一下,视线下意识地抬起,往墙角的位置移去,只是还未触及,便又似被火灼了一般迅速移了回来。朔风四起的冬日里,掌心中竟也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意。
  她迟疑一下,好半晌才放低了嗓音颤声开口:“我记得你与我说过,你将之前服侍过你的两名小宦官杀了,就埋在——”
  就埋在墙角的那棵枯树底下。
  她轻轻打了个寒颤,没敢将后半截话说出来,面色愈发的白了。
  李容徽明白过来,只轻声问她:“棠音可是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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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p; 棠音犹豫了稍顷,还是忍不住轻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们真要住在这吗?要住多久?”
  李容徽没有立即开口,只是缓缓抬步,环视了一圈内殿里的情形。
  即便是封了瑞王之后,长亭宫被略微修葺过一番,日常起居用的物件,倒也勉强算是齐全了。可终究,是简陋了一些。
  委屈了他的小姑娘。
  李容徽这般想着,便抬手,轻轻牵过她往外走:“一切以棠音的心意为准。既然棠音不想,那我们便换个宫室居住。”
  棠音一壁轻轻提着裙裾跟着他往外走,一壁有些讶然地轻声问他:“可若是不住长亭宫,我们还能住在何处?”
  “难道是去——”
  她略想一想,还是将玉璋宫几个字给咽了下去。
  若是只有她一人过去借宿,住玉璋宫倒也无妨。可若是李容徽要一同过去,那便是不能了。
  毕竟玉璋宫也是俪贵妃的居所,断没有给皇子借宿的道理。
  可除了玉璋宫,她想不出李容徽还能去何处。
  李容徽倒也没有过多解释,只带着她重新上了车辇,对盛安指了个方向,淡声道:“务必在午膳前赶到。”
  盛安应了一声,立时便扬鞭催马。
  银鞭之下,骏马的脚程自是快了不少,几乎是还没待棠音想清楚其中的始末,马车便于一座恢宏的大殿前停下。
  棠音在李容徽的搀扶下轻轻下了车辇,甫一抬眼,看见‘寻仙殿’三个金色大字,顿时便是微微一愣,只下意识地小声问李容徽:“不是说去找借宿的地方,你来寻仙殿做什么?”
  她的话音方落,李容徽还来不及答话,门口的小宦官便已急步走上前来,对两人躬身一礼,焦切道:“王爷,您可算来了,快随奴才进来吧。”
  棠音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李容徽,而后者,只是轻瞬了瞬目,示意她安心,便只随口应了一声,带着棠音往寻仙殿中走去。
  两人于宦官的引路下,一路急急地走近了内殿。方绕过屏风,便觉一阵药味,混着难以言喻的恶臭滋味扑面而来。
  棠音的嗅觉比旁人敏锐一些,嗅到这般难闻的味道,面上顿时便是微微一僵。但又不好在宦官跟前失态,便只能放缓了呼吸,想着忍过这一阵便好。
  可愈往里走,这股难闻的味道便愈发浓烈,最后,甚至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
  眼见着棠音的面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李容徽眉心重重一蹙,不动声色地自小姑娘的袖口上扯下一枚米粒大小的东珠,指尖一抬,正打在一旁的傅山炉上。
  一时间,傅山炉倾倒,里头隔开香药的小铜片也被摔开,一整炉的香药遇到了明火,登时便熊熊燃烧起来,霎时间,香气扑鼻而来。
  虽浓烈得有些呛人,但终究是将殿内那难闻的味道掩盖了不少。
  “你们是怎么放东西的?还不快收拾了!”那引路的宦官也无暇多想,只道是伺候的宫娥没将傅山炉放好,被风吹落了,只随口呵斥了一声,便又加快了步子,带着李容徽与棠音往宝帐后走:“王爷,圣上正在等您。”
  成帝在等李容徽?
  棠音愈发讶然,但见李容徽并无讶异之色,便也压下了心中的好奇与不安,只随着李容徽一同往宝帐前走去。
  眼见着,就要碰着层层垂落的宝帐了,那引路的宦官这才终于伸手,将那幔帐掀起。
  而随着他的动作,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便自宝帐之后,拔步牙床上铺面而来,逼得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棠音的身子也是轻轻一晃,险些便要被熏得栽倒,幸而李容徽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的小臂,这才勉强于龙榻不远处站住了。
  待眼前最初的黑意过去后,棠音也慢慢看清了,躺在明黄色锦被下的成帝,如今的容貌。
  面色青灰,一张本就没什么余肉的面孔,在这长以月计的折磨下,愈发瘦削的不成样子,乍一看去,几乎就像是一副骷髅上蒙着一层干瘪的皮囊,即便是白日里,也令人心惊不已。
  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张干瘪的皮囊上,还密密麻麻地生了许多恶疮,正往外淌着深红暗黄交杂的脓液,将身下的锦被都打湿了大片,散发着令人掩鼻的恶臭。
  许是听到响动,成帝那深陷下去的眼眶中,一双浊黄色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望向李容徽与棠音的模样。
  仿佛只一眼,那死气沉沉的眸子里便生出亮色,立时便伸出一双枯瘦如柴的手,挣扎着想要起身。
  一旁伺候的大宦官伏环见状,忙紧步上前,搀扶着成帝起身,又以大迎枕垫在他的身下,好让他直起大半个身子来。
  成帝重重地喘息了好一阵子,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李容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拖着破败的嗓子,断断续续地嘶声道:“老七,你过来——”
  第148章
  李容徽这才轻轻松开了扶着棠音的手,抬步走上前去。
  刚走到近前,成帝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伸出一双枯枝般的手就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浊黄的双眼往外凸起,沙哑的语声混在剧烈的喘息中,近乎难以辨别。
  李容徽便略微俯身下去,侧耳细听了一阵,才勉强听清,他说的竟是:“国师……你快将国师召回宫。是朕错信了南明子……只要有国师的丹药,朕便能长生不死……朕愿以半壁江山相赠……”
  时至今日,他竟还妄想着,以服食丹药来供自己修炼成仙,长生不死。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李容徽轻垂下羽睫,掩住了眸底的轻嘲,只淡声开口:“父皇,凌虚道长虽是儿臣举荐,但毕竟是方外之士,并非是儿臣的幕僚。如今他已离宫多日,儿臣也不知他的行踪。”
  成帝握在他腕上的手骤然收紧了,只是终究是身子亏空之人,即便是激动至极,手上也多大力气,左不过,在他冷白的肤色上,留下了几枚淡淡的指印罢了。
  李容徽淡看了一眼,平静开口道:“但既然父皇有令,儿臣会即刻差人查下去的。”
  他说罢,便单手自袖袋里取出自己的印信,当着成帝的面递给一名随行的宦官,命令道:“将这枚印信转交给瑞王府中的盛安,令他即刻差人寻着凌虚道长下落。不惜任何代价,昼夜兼程,务必将人请回宫中。”
  那名宦官不敢耽搁,忙双手接了印信,急急退下了。
  成帝见此,紧握着李容徽手腕的手指也脱力般的松开了,无声垂落在软枕上。
  整个身子也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在榻上,双眼直直地看着帐顶盘恒的五爪金龙,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容徽见此,便也缓缓收回了手,只轻声开口:“父皇可还有什么想与儿臣说的?”
  成帝却似耗尽了满身的力气一般,只直勾勾地看着帐顶,再没有开口。
  李容徽静静地等了一阵,便也直起身来,淡声道:“既然父皇没有其他吩咐了,那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他独自转过身去,往宝幔垂落处踏出了一步,却在宦官们伸手为他掀起宝幔的时候,复又回转过身来,轻声开口道:“儿臣的长亭宫离寻仙殿颇有些脚程,宫中又不得骑马,儿臣担心若是凌虚国师有了什么消息,再赶来寻仙殿禀报,这一来一回,恐怕会误了大事。”
  他说着略停了一停,见成帝面上果然显出几分焦急之色,这才复又开口道:“不知儿臣可否携家眷,在寻仙殿偏殿中借住。若有了什么消息,也好及时与父皇禀报。”
  成帝气息急促,说不出话来,只勉强一点头,算是答应了。
  李容徽便也不再多言,只谢过了成帝的恩典,便转身出了宝幔,带着棠音一路往殿外行去。
  大宦官伏环要伺候在成帝身边,故而未曾出来相送,前来引路的,是另一名常在御前伺候的小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