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脸哥家没一点儿过年的意思,连火烧馍也没炕。四娘与孙子偎在被窝里。李长原喊了半天门,四娘才披着棉袄出来开门。
  四娘说:“唉哟,长原哪,你回来了。娃儿,你还知道来看看你四娘。”
  李长原说:“四娘,我给你说一声儿,我大脸哥今年不回来了。他让我把钱捎回来。一共是40块大洋。四娘,你数数。”
  李长原说着,“咣啷”一声把钢洋倒在马杌子上。
  老婆愣愣地站在那里。
  “长原,你……你说,是大连让你捎的?”
  “是啊。”
  “你骗我吧,长原?”
  “我咋能骗你,四娘?”
  老婆的眼泪就落下来了,说:“长原呐,你不知道,你大连哥,春天就死了!”
  “啥?”李长原浑身打了个激灵,“不会吧?在汉口我们见过好几次面的呀?”
  “哪有的事!娃儿,四娘知道你心好,想假借你大连哥的名义接济你四娘。娃儿,四娘领情了。这钱,我留两块,余下你还拿回家吧。”
  李长原扔下钱就跑了。
  回到家,他就臆臆怔怔的。大脸哥已经死了?不会吧?这怎么可能呢?他要死了,那在汉口见到的又是谁呢?而且还给他40块钢洋让他给四娘捎回来?
  “长原,见着你四娘了?”爹问他。
  “不可能!不可能!”
  “长原,你眯瞪啥?见着你四娘没有?”
  李长原这才臆怔过来了,说:“见着了。”
  “你四娘炕火烧没有?”
  “没有。爹,我四娘说我大脸哥死了?”
  爹叹口气,吐口旱烟说:“死十来个月了,你不知道?春上埋了他媳妇,起身往汉口去,走到老河口,夜里住店时,叫人杀了。身上带的10个麝香包子叫劫走了。”
  李长原说:“爹,是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爹说:“咋认得错?你大脸哥那张脸,闭着眼摸摸,也能摸出来呀。还是我领着人去老河口把他抬回来的哩。”
  李长原仍然不信,说:“爹,我在汉口见我大脸哥几次哩!”
  “什么时候?”
  “夏天,秋天,冬天。这次回来时,他还让我给我四娘捎回来40块钢洋哩。”
  他爹就惊得目瞪口呆,哈拉子从嘴角里“吐噜”流了出来。他伸出手,抓住儿子的胳膊,呼唤着:“娃儿!娃儿!娃儿!”
  这老头认定儿子活见鬼了,活见鬼的人是必死无疑的。
  “咋啦,爹?”
  “你……你说的是真话?”
  “可不真的么!我刚才就是给我四娘送钱去的。”
  他爹“喔——”一声就哭了。
  看来,大脸哥真的是死了。可在武昌和汉阳见到的是谁呢?是鬼?是大脸哥的魂儿?就是真的是大脸哥的魂儿,是大脸哥死后变的鬼,他也不害怕。他跟大脸哥好。大脸哥跟他是已出五服的本家,但他俩同在汉口做生意,每年都是同去同回,互相照应,亲如手足。可是今年大脸哥因为女人的事晚走了一步,就出事了。
  但鬼还会做生意吗?魂儿还会挣钱吗?在汉口见到的大脸哥,到底是不是鬼呢?要真是鬼,那又是多么让人奇怪的事啊!李长原被这件事强烈地吸引着,刚过了初五,他就起身走了。他要找大脸哥去。他要问问他是不是鬼。要真是鬼,想到今后他要与一个鬼经常在一起,就像他活着时一样亲如兄弟,聊家常,谈生意,喝酒,饮茶,看二黄,听花鼓……那是多么新鲜、多么让人激动的事呀!
  初十到了汉口。李长原顾不及打理自己的店铺,就直接来到德化街197号。197号门前有一棵龙钟古槐,古槐上钉一块黑漆红字的木牌子:永寿药材行。两间黑漆扑踏板门面,扑踏板上穿了一个铁穿条,穿条头起挂了一把大洋锁。
  大脸哥不在屋。
  他到哪儿去了?年下不回家,初六就应大开市了,他为何不在店里?看看门两边,也没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之类的新春联语,门口地上也没有开市大吉的炮花。真是个鬼,他也该在店里呀,去年不就一直在店里么?
  李长原只好先回到武昌自己的店里。
  第二天他又过江来找大脸哥。
  但197号的铁穿条仍然锁着。他在门口坐到天黑,仍不见大脸哥回来。
  第三天他又去。门仍然锁着。
  就这样,李长原整整等了10天。第十天太阳挨着扁担山的时候,李长原见着了197号的房东。因为李长原从前经常来,与房东是认识的。他喜出望外,想着房东一定知道大脸哥的行踪,连忙喊住:“大叔新年好啊!我哥呢?咋不见开门?”
  房东见他也一脸惊喜,说:“哎呀!可找到你了!我到汉正街去了好几趟了。”
  李长原说:“我去年搬武昌去了。大叔找我有事?”
  房东说:“跟你一样的事,找你哥哥呀!”
  “找我哥?”
  “是呀!去年到现在,这铺门一直锁着。我这房子,你哥哥到底租不租了?房租至今不交,人也不露个面,咋个回子事嘛!”房东窝了一肚子气说。
  怎么?去年一年都没开门?不可能吧?去年他来找大脸哥四五次哩,次次都在屋,怎么会没开门呢?李长原狐疑地望着房东的脸,说:“不可能吧?”
  “咋个不可能嘛!你看看这锁头,看看这招牌。”
  房东用手拍拍穿条上的大洋锁,又拍拍钉在古槐上的招牌。李长原看了看,大洋锁确实是生锈了,古槐上的招牌也确实是油漆斑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