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火呀!准备明年的烤火柴呀!不然明年冬天咋过呢?
烤火柴非要做成床,而且是雕花顶子床。你说造孽不造孽?这事儿现在没人会相信。
这年谷兴泰一共做了11张雕花顶子床,而且用桐油油过,用柴漆漆过,起明发亮。冬天的时候,3天烤一张,四九没过就烤完了。所以,第二年就又增加了一个木匠。
这样,谷兴泰家就有6个木匠常年住在家里,日夜不停地给他做烤火柴。
多大的家业,经得住这样的折腾啊!
4年不到,三顷半的家业,就给折腾光了。
谷兴泰这三顷半地都弄哪里去了?都卖给李子盘了。李子盘的狗头金拿到他学相公的金货铺里,也不知换了多少钢洋。他不仅买了谷兴泰的三顷半地,而且还买了谷兴泰的房子,连家也搬过去了,成了谷屯最大的主家。直到1951年土改清理地主浮财时,还从他家的后厕园里挖出一罐银元,一共八百多块,说是用狗头金换的。
在谷兴泰卖最后那50亩地时,李子盘说:“大叔,这50亩地你就别卖了吧,今年这一年的木匠工钱我给你出,地还是你的,算侄儿孝顺你的养老地,行吧?”
谷兴泰说:“娃儿,你咋说这话?我又不是没孝子,仨娃儿俩闺女哩,咋叫你来孝顺我?看不起你叔还是咋哩?”
李子盘便不敢说什么了,数了2500块钢洋,换了地契。
奇怪的是,地一卖完,第二年冬天,谷兴泰的病就好了,堂屋的火堆上,堆着栗木疙瘩,黄篓柴,敞着怀在火堆上抓虱子,烤疙痨(疥疮),一头汗津津的,也不嫌冷了。
这年是1947年。第二年,1948年9月,水北地区就解放了。两年以后的1950年10月,水北开始土改,谷兴泰被划为下中农成分。
而李子盘被划为了地主。谷屯4家地主,斗死1人,判刑1人。李子盘平时待人好,借给穷人斗八升玉米、谷子,从来没张口让人还过。所以虽然也挨了斗,却没受过皮肉之苦。但文化大革命时,年轻人虽没受过旧社会的阶级苦,阶级觉悟却特别高,阶级立场特别坚定,斗起地主来特别狠,斗折了李子盘一条腿,又斗瞎了一只眼睛。他们只知道他是一个残酷剥削贫下中农的地主,却不知道他曾是一个优秀的农民,曾是一个苦拼苦熬的长工。每次斗争大会开始前,会场里都要唱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李子盘一听见唱歌就尿裤子。有一次散了会,李子盘瘸着腿往家走,遇见了谷兴泰。李子盘看看四下无人,就哭凄凄地说:“大叔,你可把我坑苦了!”谷兴泰说:“娃儿,叔也是好心啊。都是那地仙惹的祸。要知这样,叔当初就把地仙要了,你当贫下中农,叔当地主。要不,这样娃儿,明天再斗你,叔替你一场。”
这谷兴泰也幼稚得出奇,当天晚上就给儿子说了要替李子盘挨斗的事。小儿子劈头盖脸把老子训了一通:“老糊涂了你!一点儿阶级觉悟也没有!旧社会咱家的地都叫他剥削完了,你现在还同情他?想挨斗,明天你跟他一起站到台上去!”
谷兴泰的小儿子就是后来的大队支书谷保堂(见《黑白二士》),是文革初期的红卫兵头头。
1997年搞地质普查,谷屯的老龙窝里发现一小型金矿。现在有五六家矿主在开采,把肥沃的老龙窝翻成乱石窝了。谷屯河沟里的水也绿堂堂的,像染布房里流出来的染布水,树木和庄稼沾着就烧焦了。村上的人净得癌症,年轻轻的就死了。可是谷兴泰却依然身板硬朗,精神健旺。他已102岁,都说他能活过怪屯的李二槐(见《树怪人妖》)。
李子盘也活得很好,八十多岁了,红光满面的。他3个儿子都在水北县城做生意,5个孙子有4个是大学生。他见人就说:“现在的共产党好!现在的共产党是怕人不富,从前的共产党是恨人不穷!”每天吃了饭谷兴泰都到家里来找他,说:“娃儿!咱俩下两盘!”两人就在二楼阳台上的葡萄架下下象棋。李子盘光输,逗谷兴泰高兴。
第十九章 鬼市
怪屯解放前单身汉多,全村不到300口人,老少单身汉二十多个。根本原因是怪屯的婚姻半径内人太穷,养女是负担,溺婴成风,造成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乃至小康之家打单身汉的也不乏其人。比如李子套,家有薄地5亩,哇唔河边还有7分水田。可是,他竟打了光棍。父母眼看儿子过了40岁了,香火无继,含恨双双谢世,丢下李子套独杆一条,守着5亩7分地过日子。
李子套人是老实一些,但并不笨。虽是独身一人,日子倒过得挺认真,该走的亲戚要走,该行的礼数要行;逢年过节,该放炮的时候,一定要放,该点香的地方,一定要点。有他在,这门人就在,而且在得很尊严,村上没人因为这是一个即将绝户的人家而轻看这门人。而其他一些单身汉不行,他们绝望,自暴自弃,没有责任感,甚至对人世有一种嫉妒和仇恨,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散乱而堕落。实际上,他们没死,他们代表的家族就已经死亡了,因为守卫这个家族最神圣、最悲壮的卫兵精神已经崩溃了,放弃了为家族站完最后一班岗的庄严使命。
李子套的地也种得非常认真。全村的地数他的5亩7分地里最干净,草一露头就被拔了。他没有喂牛,缺粪肥,每年都要雇车到水北县城拉两车大粪饼。因此,方圆几个村子就数他的庄稼长得好。粮食吃不完,他就隔三岔五的背一布袋到安铺镇上去卖。安铺是山区镇,山区土地稀缺,粮食主贵,所以有许多平原地方的人也来这里卖粮食。而要卖柴禾呢,大都挑到水北县城里去卖,能卖得比安铺镇高一倍的好价钱。
李子套每次卖粮食也不多卖,就是多半布袋,五六十斤,布袋口一扎,双手抱着往肩膀头上一撂,一撅一撅地就走了。走了一二里,觉得这个肩膀头酸了,就站下来,两只手扳着布袋的两头,以脖儿梗为支点,一耸,一磨,就把布袋磨到了另一个肩膀头上。然后继续一撅一撅地往前走。
李子套卖粮食很有规律。每次都是鸡子不叫就起来,天擦亮在早市上出手后,到街北头郭胡辣汤那里,喝碗胡辣汤,吃俩火烧馍,嘴一抹拉就往家里赶。赶到家时,村上人还没丢碗。他也不进家,就直接下到地里务弄庄稼去了。因此,李子套卖粮食的事知道的人不多,许多人都奇怪他一年打那么多粮食都弄哪儿去了?
还有一件更悄密的事恐怕没一个人知道,那就是李子套在安铺街上有一个相好。
有一年冬天,怪屯来了两个要饭的,一男一女。男的一条腿,胳肢窝架根拐杖,女人在另一边用肩头顶着他的另一个胳肢窝,当作他的另一只拐杖。就这样,那男的走路仍然很艰难,且不住地呻吟。显然,剩下那条腿也出了毛病。他们后边还跟着一个不到3岁的孩子,穿的棉裤裤裆叉到脚脖起,脚上是单鞋,五个脚趾头露出来四个。那天下着大雪,李子套到门外搬一个树疙瘩笼火烤。他就看见了这3个冻僵的虫似的雪人。他们连敲了几家的大门,但大雪天,人们都把门上着;有些人根本就没起床,在被窝里偎着,省饭也省柴禾。李子套看那小孩可怜,就抱着树疙瘩在门口停住了,并且朝这3个雪人“哎”了一声。
3个雪人就望着他走过来了。
李子套就笼火让他们烤。又拿来几个花卷馍,切开,放火盆边炕。女人解下包着头的手巾,抽打3个人身上的雪。李子套这才看清,这女人不过三十来岁,虽然瘦,但皮肤细白,眉如春山,眼似秋水;长型脸,方下巴,厚嘴唇;唇线很长,闭着的时候,像卧着两只红色的老长的蚕。宽肩阔臀,骨条洒脱舒展,不胜娇小玲珑、像一朵怕寒的花一样总是矜持着不敢开放。
见李子套给他们烤模,女人说:“大哥,俺们今儿可遇到好人了!我给您磕个头吧!”说着就往地上趴。李子套后退着,退到里间去了。那男人坐在大圈椅上,说:“大哥,要不是你把我们喊进屋,再转一会儿,我们一家3口就冻死了。我这腿蹲不下去,就让俺娃他妈给你磕个头吧!”
李子套躲在屋里说:“我就是怕你们冻死,才喊你们进屋的。你们一进屋,我心里就安然了。你们要是给我磕头,我心里就又不安然了。”
那男人说:“要不,让孩子给你磕吧。”女人就去拉孩子,把孩子拉到二房门口,按跪下了。
李子套问:“你们是哪里人啊?这么冷的天出来要饭。”
男人说:“俺们是安铺镇的,几天都没揭锅了,只好冒雪出来。”
李子套说:“在镇上要几口算了,为啥跑这么远?”
男人叹口气:“唉!镇上熟脸热面的,张不开嘴啊。”
馍已经烤好了,烤得黄爽爽的,满屋子焦香味。李子套拿到手里,又是吹又是拍,把自己的眼给迷住了。
女人说:“大哥,我来吧,你看你,脸上吹一脸灰。”她把抽雪的手巾递过去,“大哥你擦擦,我夜儿个才洗的。”
李子套接过家织的粉蓝布手巾。他闻见了上面的皂角气;还有一种味儿他没闻过,是女人头上的油香味。
女人说:“大哥,肚里没水分,身上冷。我借你锅烧点儿水喝行不行?”
李子套赶紧站起,说:“我来烧,我来烧!”
女人就抢到了他头里,进了灶屋,揭锅,添水。而李子套就坐到了灶台前,打火镰,燃纸煤。女人添了水就拉他,说:“大哥,起,让我烧。”
李子套说:“我烧我烧!你们是客哩,坐屋歇着去吧。”
女人说:“大哥,你说的,我们哪是客,是要饭的!”
李子套说:“站在门外是要饭的,进屋就是客。”
女人眼泪就出来了,说:“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的人……”
女人又来到堂屋。主人不在,她就探头朝二房门里看了看。内室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她也看出来,这是一个单身汉的卧室。这个家,就这一个人,一个男人。
一会儿,李子套就端着碗进来了。不过端来的不是茶,不是白开水,而是面疙瘩,而且除了饭以外,还端来了一碟毛豆豉。
吃着饭,就有了更深的交谈。李子套知道了男人叫郑山,女人叫段四妞;男人的左腿是三年前叫土匪砍掉的,而右腿一直就疼,疼十来年了,今年疼得更加厉害,几乎走不成路了。
李子套说:“吃了饭,我领你们找个先生看看吧。”
女人说:“远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