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种形状,着实引人叹息。
来人叹了一声,也不卖关子了,低声道:“萧兄听不出我的声音么?”
萧源两耳只听得到自己的血液在汩汩奔流,他这话虽入了耳,却听不到萧源心中去。直到来人又重复了一次,萧源方才稳定心神,竭力分辨:“……你是,是,戚云淮?”
来人侧了侧脸,让火光照在半张脸上,侧脸线条堪称绝美,俊眉修目,正是戚云淮。
看到他,萧源心中定了两分。
戚云淮的的种种传闻,萧源也略知一二。
三年前皇帝隐隐发难,戚国公为了向皇帝投诚,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戚云淮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燕京诸人都以为他已死。
虽不知他为何今日在此,但说他为皇帝效命,挖个坑让萧源来跳是不大可能的。
对朱沅消息的渴求,终是胜过了这绝佳的行刺机会。
萧源做了个手势,一行人又悄无声息的退下山去。
一连退出了两里,萧源终是站定了,迫近一步。
戚云淮往后退了一步,隔开与他的距离,平稳淡然:“莫急,萧夫人的确未死。其中种种,还是让她亲自与你说才好。”
萧源怎么能不急,这样的惊喜简直让他混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他一会露出一个笑,一会又锁紧了眉头:“她在那儿?”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戚云淮左右看了看。萧源立即道:“都信得过。”
戚云淮道:“在西域。”
萧源在原地走动起来,他转了好几个圈,才在戚云淮面前站定。
戚云淮看他兴奋的模样,不觉间也为他喜悦的情绪感染,微笑着看他:“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只是这两年,皇上虽不曾专门派人寻找萧夫人,但从种种迹象发现,他也有令人顺带留心——必竟死不见尸是一大疑点。所以我们也不敢与你联系,怕你按捺不住露了痕迹。
原本年后便想借着押一趟镖的名义,让你去西域一趟,与她相会。不曾想我发觉你行事有异,几番猜测,只怕你要出事,只得阻止……
萧兄,如果要行刺皇帝,萧夫人当年在宫中与皇帝最后一面便可做到……但事后萧、朱两家便有灭族之祸。她也是忧心你行事冲动,才央戚某每回潜回燕京时多留心于你。”
萧源立即道:“我不会再行刺了,我要立即去西域,天一亮,立即。”
戚云淮对此答案半点也不意外,他笑了笑:“好罢,想来萧夫人也有一番惊喜了。”
萧源立即让几个兄弟回去收拾行装,自己也欲回庄子上去,但又有些犹豫,只怕戚云淮一去就不见了踪影。
戚云淮看出他心思,只得道:“戚某绝无虚言。”
萧源嘴上应了,但仍是一路跟踪了戚云淮,见着了他落脚之处,才自己返回了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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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国公正与幕僚商议,就听人说老太太请他过去。
戚国公只好去了。他脚步比从前轻快许多。
这两年,他新娶了个继室,可惜只生了个女儿,但戚国公身体还健壮,想生出儿子是早晚的事。
老太太在佛堂等着他。
见了他,开门见山道:“我问了戚五,说是云淮现了踪迹,你要对他动手?”
戚国公点了点头:“皇上对他很忌惮,除了这孽障,迎合圣心,对戚家也是好事。”
老太太将拐杖往地上一顿:“他失踪三年!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你根本就是为了自己心中怨恨要杀他。不求你打掩护,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珠丫头被你胡乱嫁了也就算了,你对沈氏再恨,也要念着云淮是你的骨肉,何需如此!”
戚国公被揭破了心思。
他这几年过得越畅快,就对从前的憋屈越憎恶。此时忍不住道:“娘,那贱人所生,怎确定就是我的骨肉?娘为何从未起过疑心?”
老太太吃惊的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恍然道:“……难怪。他出生之时,你还不是国公。我记得,你当时是在长福任官……是以他出生时的样子,你没见过。云淮呀,刚生下来,跟你刚生下来时,那小眼睛、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一模一样!我当时一看啊,心软软的,就想起了你幼时的可爱之处。当时我身边服侍的老人,都说和你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绝对是你的嫡亲骨肉!只是后头一长大,这眉眼开了,渐渐儿长得就像沈氏了……”
戚国公呆立当场,面上涨得通红,他痛苦的道:“不可能,不可能……”
老太太怜悯心疼的看着他,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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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云淮这所宅子是用旁人的名字置办的,只有个耳朵半聋的老仆平素照料,戚云淮偶尔回来燕京才用上两日。
天一亮,这老仆便比比划划的,戚云淮闻言哭笑不得,出门一看,果然萧源背着行囊用手支着头坐在台阶上,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被拴在一边的树上,甩着尾巴悠闲的吃草。
戚云淮弯下腰去拍了拍萧源的肩:“萧兄。”
萧源半梦半醒之间精神一振,站起来转过身,迫不及待的道:“出发罢。”
戚云淮想说自己还未用早膳,但也是于心不忍,只得取了行囊同他一道出发了。
戚云淮这一行原本就备了不少货物,雇了一支镖队原也正常,一行人不着痕迹的出了燕京,往西域去了。
越往西去,天气便越干燥,绿色渐少,大片大片的荒丘出现。行了大约有三月之久,此处已是半沙漠化,笔挺不生寸草的石山,天地苍茫荒凉一片,吹来的风都卷着砂。
朱沅所在的,便是一个边陲小镇,这小镇夹在大燕与句氏国中间。句氏国小力微,历朝历代都是十分恭顺的向大燕进贡,也因此处地貌荒凉,大燕对此并无兴趣,多年来一直不甚关注。
这边陲小镇便像是三不管地带,不过句氏人和大燕人都喜欢在此进行贸易,也让这个小镇十分热闹。
萧源骑着马一路走去,看见路上行走的女子都用布巾遮住了半张脸,男子也都裹着厚厚的头巾。他和戚云淮并驾齐驱,不说戚云淮了,就是萧源也是英挺俊俏,
引得一些女子都驻足指指点点。
萧源这才悟了,原来这些女子不是出于礼节才遮住了脸,只怕是为了防风沙。
戚云淮却是早都习惯了,他对萧源介绍:“此处的人有不少都是大燕与句氏混血的,女子作风也十分大胆,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看——”他指着一处:“那间挂着布幡的,是我的铺子,旁边的,就是萧夫人的医馆。”
此处的房屋都十分矮塌,灰扑扑的,无甚区别,但戚云淮所指的地方,正如他所说挂了布幡,萧源一眼看见立即心情激荡,拍了马向前奔去。
待到了面前,他翻身下马。就见屋门口挂着半幅布帘挡风沙,里头隐约有人说话。
萧源站在门前,近乡情怯一般,竟不敢上前了。
过了一阵,就有一群孩童嘻笑着靠近,见着他这个生人立在此处,不免奇怪。
便有个小女童娇声道:“叔叔,你不舒服?要找我娘看病?”
萧源心中一震,回身低下头来看她。
这一群孩子都顶了水壶,想来是结群去取水,替大人分摊杂务。
说话这小女孩两岁多的模样,用纱巾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头卷发泛着黄。她也学着旁人,但却顶不了水壶,只是顶了个小陶杯,装了浅浅一底水,小心翼翼的用手扶着。
萧源盯着她,心中怦怦直跳,这小女孩也不怕他,好奇的望着他。
随后门帘被挑开,一个妇人从里走了出来,看见萧源也有些好奇,但她随即就对着这小女孩露出笑脸:“妮妮,婶子给你带了好吃的。”她弯下腰,摸出几颗糖果,塞到了小姑娘斜挎在腰上的荷包里。
屋里跟着走出一人,她语气淡然的道:“王大姐实在不必客气了。”
萧源一听这声音,就如遭雷击:是朱沅的声音。
先前戚云淮说朱沅未死,萧源很高兴,但他高兴到不敢相信,一路拼命的赶路,既想早日看到,又怕早早的失望。
此时这姓王的妇人笑道:“让孩子高兴高兴,不值什么。”但朱沅没有答话,萧源便知她也看到自己了。
他在戚云淮面前表现得十分冲动,但真到了此时,他却只能是僵硬的转身,微微红着眼眶,抿紧了嘴唇,看着朱沅。
朱沅也用纱巾蒙住了半张脸,但她光洁饱满的额头,秀美的黛眉,妩媚的双眼,仍同萧源无数次梦到的一模一样。
她眼神闪动,但口中只是语气平静的道:“你来了。”
萧源点了点头。
朱沅拉了他的袖子:“进来罢。”
又对着妮妮道:“别玩了,回家罢。”
父女俩同时点头,妮妮头顶上的杯子就往下一滑,她吓得尖叫了一声,萧源连慢脚尖一挑,杯子就稳稳的落在了他脚背上。
妮妮眼睛顿时瞪得大大的,她盯着看了一阵,又将杯子顶到头顶,然后有意低下头去。
萧源巴不得配合,连忙动作浮夸,像变戏法一般陪她玩耍了起来。
妮妮被逗得咯咯的笑个不停。
朱沅看了一阵,转身甩了帘子进去:“我去烧饭了。”
等到朱沅饭上了桌,妮妮已经同萧源十分亲呢了,她拉着萧源:“叔叔不要走~到我家七饭。”
萧源这个时候,基本可以纵容她骑在头上拉屎了,满面笑容的跟着她进了屋。
一家三口坐着吃饭,朱沅已经取下了面纱,她给萧源布菜。
“其实我在乡下长大,幼时不服气,偷偷的学过凫水……当时逃生的把握不大,凫水并不十分熟练,那一阵身子又虚,也许就真的死了,那封书信,若我真的死了,便也是真正的遗书了。且要骗过皇帝,最好先骗过自家人……所以并没有告诉你直相。”
萧源默默的低着头,一点一点把朱沅布给他的菜吃掉。
“后来也一度昏了过去,正好戚公子在河边垂钓,阴差阳错的救了我。正好他父亲也派了人来‘处置’他,我们就一起逃了……”
“到了半路,发现有孕了才放缓了脚步,所幸几月后有惊无险的将她生下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的,萧源想到其中种种,却是胆颤心惊。
朱沅说着,也是红了眼圈。死里逃生的惊险,还有三年来她在恶劣的气候、完全不同的异域风俗、孤单寂寞的异乡中坚持了下来,人人都说她是个冷美人。
但实际上,见到还有些孩子气的萧源,听到他隔着一层帘子逗得妮妮咯咯的笑个不停,她的心就软成了一滩水。
长久以来的情绪一下将她压垮了,她捂住了嘴,有些哽噎:“对不起,还是骗了你……”
萧源连忙握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碍于孩子在跟前,不好如何动作,只是很激动的望着她,低声道:“只要你活着,什么都不要紧。”
妮妮吃惊的睁着大眼看着,突然凶巴巴的拍了拍桌子:“叔叔害娘哭了,不要在我家!”
朱沅连忙擦了擦眼睛,放下筷子摸了摸她的头:“不是这样,他是你爹。”
妮妮盯着萧源左看右看:“我爹?戚伯伯当我爹就好了呀……”
朱沅都控制不住,一下面上僵硬起来,正在这时,就听戚云淮在外头道:“妮妮,要不要跟戚伯伯去赶集?”
妮妮一下被引开了注意力,朱沅连忙往一个小包里放了几张饼和一包牛肉干,将包往妮妮脖子上一挂,赶紧让她走了,自己才好和萧源说话。
萧源脸色果然已经很不好了,他已经跟着站了起来走到朱沅身后。
朱沅将木门关上,回过头难得有些心慌。
萧源有些生气的道:“一路上问他,他就鬼鬼祟祟,像个锯嘴葫芦一问三不知。你们这般比邻而居!”
他又生气的重复了两次:“你们这般比邻而居!你们这般比邻而居!”
朱沅叹了一声,只能主动的扑进他的怀中:“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他乡故人,互相照顾。除了诈死,这三年多,我都对得起你。”
朱沅身上没有了从前那种馨香,但有一种干爽的气息,身子也照样柔软。她一扑到萧源怀中,萧源就忘了一切,只能张开手,用力的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