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舟应了声,在齐旻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今日前来叨扰,是有些事想要同齐大人商量。江随舟温声道。
却见齐旻沉默了片刻,开口道:臣这些时日,也多少听到了些流言。臣原本无论如何都不想相信,但而今看来,流言恐怕是真的。
江随舟大致知道他所说的是什么。
如今霍无咎占据了皇城,皇上已死,而他这个靖王则生死不知。皇宫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高山峻岭,人的死活,向来是再清晰不过的。
既然没说死,那便一定是活着。
靖王和霍无咎是怎样复杂的关系,那是天下人尽皆知的。如今霍无咎得势,扣下靖王却不杀他,个中原因,自然是颇为值得推敲的了。
江随舟猜得到,而今面对齐旻这样的质询,便也颇为坦荡。
若说是霍将军救我于水火,那么流言自然是真的。江随舟坦然道。
齐旻盯了他片刻。
所以,这些时日京中和京外的布置,也都是殿下您的主意吧?
江随舟点头。
今天你来,也是替霍无咎来劝说我的吗?齐旻追问道。
江随舟仍旧没有否认。
他知道齐旻说话做事皆是坦荡,自己便也不便同他拐弯抹角。
见他默认,齐旻深深叹了口气。
我便知道,这样的事,不是他霍无咎做得出来的。他说。但是,靖王殿下,我原以为您通透明白,而今看来,怎么这般糊涂呢。
旁边的霍无咎听他说话,只觉得磨蹭又不中听,有些烦躁地啧了一声。
江随舟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
两人目光对上,霍无咎顿了顿,有些不服气,却还是抿紧了嘴,重重地将头偏向了一边。
他今日来之前答应过江随舟的,绝不同齐旻起冲突。
江随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齐旻。
齐大人此话怎讲呢?他问道。方才他与霍无咎无声的拿点交流,即便细微极了,也没逃过齐旻的眼睛。齐旻再看向他时,目光有些复杂,停顿片刻,才沉沉开口道:靖王殿下,家国与私情,不该混为一谈。
江随舟坦然道:但本王做出而今的这些决定,并不是因为私情。同样的,今日本王来请您出山回朝,也不是因为私情。
那你是为了什么?齐旻的声量有些高。
便见江随舟端坐在那儿,神色平静而坦然。
本王自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说。而前来劝说您,则是为了朝廷。
朝廷?齐旻不怒反笑。靖王殿下,而今哪儿有朝廷?若您此时告诉我,您即将登基为帝,那么老朽便是有朝廷的。若您不这么做,那么老朽的朝廷,又在何方呢?
说到这儿,他话锋一转:您又何尝不是如此?先帝有负于您,庞绍独断专权,但大景江山仍是在的,这才是你我的家国。您而今毁了自己的国,又何尝不是毁了您的家?如今,又何必急着劝说老朽一起,再转去为霍家的朝廷效力呢!
说到这儿,他情绪有些激动,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止了咳嗽,低声道:好女不侍二夫,良臣不事二主。靖王殿下,今日您身后站的是霍无咎,您便不必再费口舌了,您请回吧。
江随舟听他这话,沉默了片刻,站起身来。
那本王便不叨扰齐大人了。他说。不过齐大人闲来无事,有些琐事,倒可以想一想。
齐旻抬头看他。
女子若所托非人,那么定然要为个不义之徒蹉跎一生吗?良臣未遇明主,即便胸有大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山河涂炭,难道这就是他的忠心么?
齐旻没有说话。
江随舟接着道:在我而言,女子不必为旁的任何人守节。男子既要珍惜光阴、要建功立业,那么女子同样不该空耗自己的韶华,只需无愧自身所愿。而臣子,更不该将一己之身牵在某一王朝、某一君王身上。若这所谓忠心,是将自己捆缚在将沉的大船之上,那这忠心,不要也罢。
说着,他后退一步。
若大人心之所系,是报答大景和先帝,那本王自不该再劝。但若大人心之所系,是天下黎民百姓,那您只管忠于这天下万民便可,不必管龙椅上坐的是什么人。
他目光平静却坚定。
正如我,我的家与国,只是而今我足下所踏的泱泱土地,是这普天之下的□□,与旁的,皆无关系。
回去的路上,霍无咎一直没有说话。
江随舟问道:在想什么?
便见霍无咎转过头来,目光深深地看了他一会儿。
怎么了?江随舟有些不解。
便见霍无咎靠了过来,极其自然地将他拥进了怀里。
我就是在想,以前我最不喜欢听文臣吵架了。他说。什么之乎者也的,扯些穷酸的鸟语,听不懂说什么,还吵得口沫横飞的,还不如去听和尚念经。
江随舟闻言,噗嗤笑出了声。
便听霍无咎接着说道:但怎么今天不一样呢?
江随舟面上带笑地看向他:今日有什么区别?
霍无咎一本正经。
我只一直在想,我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眼光。他说。
江随舟扬了扬眉,等着他的下文。
霍无咎却不往下说了。
他一直觉得,人的骨头,都是外物所塑。他们这些臭当兵的骨头,都是铁打的,带着股凉冰冰的铁腥味;那些文臣的骨头,都是那些连篇累牍的诗书文章所塑,他们闻起来是书墨气,而霍无咎闻来,却是一股烂书堆的腐味。
唯独江随舟是不一样的。
他明明该是与旁人没什么区别,富贵乡锦绣堆里的少爷,霍无咎不是没见过。
但是江随舟却像是塑于光芒和自由之中。
挺拔,磊落,又有股子周围人都没有的通透。
这股气息吸引人极了,直让人像趋光的飞蛾,即便要撞得灰飞烟灭、尸骨无存,也要扑到那光明上,试着去拥抱住那片温热的光亮。
霍无咎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他低下头去,重重地去吻江随舟的嘴唇。
没几日,京中便出了大事。
重兵把守的太常令府,守卫竟是被全撤走了。第二日,旧朝的太常令齐旻齐大人竟是从府中堂而皇之地出来,上了马车,入了皇宫。
当日,齐大人竟官升半级,成了新任的大司徒,统领而今长江以南的所有文臣。
此事非但震惊朝野,连临安城内外的百姓都人尽皆知了。一时间,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这带兵杀皇帝烧皇宫的霍无咎,也不是来者不善。冤有头债有主,他虽杀皇帝,却不动百姓和朝臣,甚至对他们加以重用。
而尚有几分人心惶惶的南景百官,此时也多少定下了心即便霍无咎存着卸磨杀驴的心思,也断不敢杀德高望重的齐旻的。而今既然齐旻都和他们成了一样的人,那么想必霍无咎也没对他们动用了就杀的心思。
一时间,众人倒是都定了心。
不过,关于齐旻的言论也甚嚣尘上,众说纷纭。有说霍无咎众望所归的,也有说齐旻不忠不义的。
不过,无论众人怎么猜测,也唯独江随舟和霍无咎,知道齐旻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日齐旻进宫,是去御书房见了江随舟。
天下之大,并不缺我这一把老朽骸骨。齐旻对江随舟说道。不过而今局势动荡,你用得上我,我也愿助你一臂之力。
江随舟道:齐大人高义。
齐旻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老朽只不愿风烛残年,还有愧天下百姓罢了。他说。不过,天下平定之日,也请靖王殿下莫要强留,许老朽归田。
江随舟应声:本王自不会强迫大人,一切但凭大人的意愿。
这下,临安内外的百官终于得了齐全,如今有了马首是瞻的那位,总算能让大江以南的朝局步入正轨。
而今这局势虽不能长久,但总算被理顺,有齐旻协助,送到御案上的文书也骤然减少了。江随舟好生忙碌了一段时间,此时终于能松下一口气来。
霍无咎也总算松了口气。
他眼看着江随舟弱不禁风的,还成日里忙前忙后,急得心生烦躁,却又挡不住他。
而今,杂乱的事务告一段落,他总算能理所应当地按着江随舟,让他休息一段时间了吧?
霍无咎只觉身心舒畅,心情一好,还去城外的军中巡查了一番。结果,不等他高兴两个时辰,便听说回了寝殿的江随舟又换好衣袍,重新出了门。
这次他去的方向,是临安的诏狱。
那是什么地方?血淋淋的,阴森得不得了,满是阴湿气。
霍无咎马放下手中的事务匆匆赶去,将江随舟拦在了半路。
你去哪里?霍无咎神色不虞。
江随舟一派坦然:我听说你将庞绍关在了诏狱里,打算去看看。
霍无咎眉心拧起:你身体好了没有,就到那种阴冷的地方去?
江随舟道:而今诸事告一段落,也该给他个解脱了。
霍无咎沉默不语。
他知道,对庞绍这样的人来说,死是最好的解脱了。当日他一时冲动,当场杀了江舜恒,但还有很多账没有算。
所以,他便拖着没让庞绍死,将账都算在了庞绍的身上。
如今,还没算清楚呢。
江随舟见他这神情,便将他心思猜出了一二。
他抬手,握住了霍无咎紧实的胳膊。
对他来说,最好的惩罚,莫过于让他死个明白了。他说。
但是你
你若不放心,同我一起去,如何?
这回,霍无咎没有拒绝。
作者有话要说:霍无咎:爷要去感谢庞老儿做媒辣;D
第102章
诏狱比不上宫中天牢那般阴森冰冷,却也是京中关押重犯官员的地方。
打从到这个地方来,庞绍便没过过一日安生日子。霍无咎手下的兵都被练出了手上的本事,在折磨战俘这件事情上,最是拿手不过。
他们让庞绍终日忍受蚀骨的痛苦,却又吊着他的神识和气息,让他整日醒着,晕不过去,更死不了。
庞绍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日子了。
一进地牢,便有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霍无咎皱了皱眉,似有些不满,接着便在临近牢房的时候,按住了江随舟的肩。
你先等等。他说。
江随舟不明就里,还是停下了脚步。
便见霍无咎大步走上前去,走到牢房门前看了一眼,继而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不高兴地皱了皱眉。
接着,他抬了抬手,便有几个士兵走上前来。
那几个士兵忙碌了一会儿,霍无咎才退了出来,颇为自然地执起了江随舟的手,将他带了进去。
江随舟跟着走进去,拐过一个弯,迎面便是关押庞绍的牢房。血腥味清晰得很,江随舟往里看去,却见牢房中的庞绍歪坐在角落中的干草堆上,肩膀往下,盖着一整块布。
而牢房的门口,已然放了一把椅子,空的,士兵齐刷刷地列站在后。
这是江随舟看了看庞绍,又抬头看向霍无咎,不解问道。
便听霍无咎淡声道:没什么,坐吧。
他自不必说,他是怕行了刑的人看起来骇人,脏了江随舟的眼睛。
他自己本就见过不少,更何况自己还被在牢狱里死去活来地关押了一整个月,知道那是个多脏污的地方、受了刑的人身上又是怎样的惨不忍睹。
他是见多了,看到就像没看见似的,甚至边审犯人边吃饭都不在话下。
但江随舟是什么人?那是他心中再干净不过、再胆小不过的白兔子。
即便江随舟胆子并没他想得那么小,他也不想让江随舟看见。
江随舟闻言,抬眼看了霍无咎一眼,又看向庞绍。
此时,庞绍那一双阴森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着他,身上的布上渗出血迹,一看就知道霍无咎在遮挡什么。
江随舟没有反驳他,只任由霍无咎带着,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
庞大人。他说。别来无恙。
庞绍笑了一声,嗓音沙哑得可怕。
你满意了?他问道。
江随舟却缓缓摇了摇头。
该是本王问您。庞大人,事到如今,你可满意?
庞绍冷笑,嗓音粗嘎如地狱爬出的恶鬼。
被你陷害至此,我自然满意得不得了。他说。
江随舟却淡笑道:大人,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害您至此的,不是本王,而是您自己。
庞绍死死地盯着他。
江随舟却半点没被他吓到,平静地接着道:将霍无咎监禁至此送来本王府上的,是您吧?步步紧逼,将本王逼上绝路,不得不反击的,也是您吧?庞大人,我所做的一切,霍无咎所做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赐,是您所做的一切,给您的反噬罢了。
庞绍却道:巧言令色。事到如今了,你还要说这些,难道是怕我死了以后,会来索你的命吗?
霍无咎不满地发出啧声,上前一步便要打开牢房,一副要冲进去收拾人的模样。
江随舟一把拉住了他,将他往回拽了拽。
他分明是拽不动霍无咎的,霍无咎停了停,却还是乖乖地退了回来。
你就由着他胡说?霍无咎咬牙切齿。
恶贯满盈的人,变不成索命的厉鬼。江随舟淡然道。我如今,也不过是替您害死的人,来索您的命罢了。
他看向庞绍,接着道。
你的库房中堆了多少银两,你心里有数吧?你对那些银子有数,那么对你害死的人呢,有数吗?他问道。如果您没有的话,那本王可以替您数数。朝中那些不顺从你的人、挡了你路的大臣,还有那些因你贪污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因你贪念而饿死在蝗灾里的流民,您数得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