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绍冷笑。
被碾死的蝼蚁,还需要清点数量吗?
所以你被捉拿,被关在这里这么久,无人鸣冤,无人救援,只有树倒猢狲散。江随舟淡声道。
哦,可能还是有的。江随舟话锋一转。先帝,江舜恒,他不是蝼蚁吧?他倒是至死都在等着你回去救他,到死都相信你,是他最能够依赖的舅父。
庞绍的目光这才终于动了动。
江随舟静静看着他。
即便江舜恒,他都能觉出几分可怜来,但庞绍,却是个实打实的混蛋。混蛋是没有怜悯心和羞耻心的,唯独让他亲耳听见自己是怎么大厦将倾,才能真正让他赶到悲切。
即便我做了那么多事来离间你二人,他都念着你当日的虚情假意,全心地信任你。江随舟道。你当日的煊赫权势,数不尽的金银财帛,不全仗着他傻么?只是可惜,你多疑到以为他有多聪明,要将他拉下皇位,才让本王有机可乘。若不是你这般怀疑他,庞大人,谁能将你拉下大司徒的位置呢?
说着,江随舟站起身来,淡淡道。
死之前仔细想想吧,庞大人。全天下,没有比江舜恒更好骗的人了,将皇位推出去,将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不一直都是你自己么?
说完,他转身走了出去。
其余人鱼贯而出,四下都安静了下来。
庞绍紧盯着面前的虚空。
蠢货。他语气轻蔑,冷声道。
他这话,自然是在骂江舜恒。过去的这么多年里,他在心底和背地里这样骂过江舜恒很多次,只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蠢。
但是这回,他眼前浮现出的却是江舜恒小时候的样子。
七八岁的小孩儿,胖得像个球儿,瞧上去有点蠢,但小孩子,多少还是有几分童稚的可爱的。
怯生生的,看向他的眼睛却亮,说话听起来就有点窝囊,但总归不招人烦地问他:舅父,您下次来看我是什么时候?
这样的小孩,总归会引得人偶尔记得,塞块糖给他吃。
当真是蠢。窝囊了一辈子,到了三十多岁,还是个识人不清的蠢货。
活该受人利用。
庞绍垂下了眼睛,将鼻端微弱的酸意憋了回去。
却在这时,有脚步声响了起来。
庞绍看去,却见是去而复返的霍无咎。
霍无咎在牢房前站定,冷冷地同他对视。
看好了。霍无咎说。害你的是我,杀你的也是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能干什么?只有我,想杀你就杀你。
庞绍皱眉,不知道他说这个干什么。
便见霍无咎对着他冷冷一瞥。
所以,即便你有本事变成鬼,也看清楚了。他说。要索命,别索错了。
说完,他转过身去,大步走了。
庞绍片刻之后,才意识他说这话的意思。
原来,霍无咎是在怕他真变成厉鬼去找江随舟,所以专程来同他说一句?
庞绍只觉得可笑。
他霍无咎征战沙场那么多年,犯下了那么多杀孽,还信什么鬼神?
当真是变蠢了不少。
庞绍只觉得可笑,但笑着笑着,却又有些笑不出来了。
他看得见霍无咎对江随舟那病秧子的谨小慎微,看得出他这么说,不是怕鬼,而是怕鬼去缠江随舟。
似是感情这东西,才最能蒙蔽人的心智。
无论爱情还是亲情,最虚无缥缈的东西,才最有摧枯拉朽的力量。
他又想起江舜恒了。
他想起那时他情急之下,为了调兵,让江舜恒知道了他与霍玉衍有来往的事。江舜恒半点没有追究,反倒在将虎符交给他之后,问他说,叔父,无论如何,你都会护着朕的吧?
他自然不会,想必江舜恒,也不一定真的看不出来。
只不过因为,他只仍旧是当年那个,一年到头见不到父皇、只等着他这个舅父袖中的一两颗糖的蠢小孩子罢了。
那日霍无咎出了诏狱,又说忘了什么东西,回去了一趟。但他回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拿,江随舟问他去做什么,霍无咎也不说,一副嫌丢人似的模样。
江随舟便也没有再问。
没几日,庞绍便死了。
他生前煊赫,死的时候却无声无息的。如今南景掌权的是霍无咎,原本庞党的官员巴结都来不及,自不会再去管旧主的死活了。
江随舟倒是真的闲了下来。
有齐旻在,大部分事务便可由朝中官员自行处理,江随舟只需将送到御案上的事务做出决定罢了。他原本一日便只需忙两三个时辰,但霍无咎还偏要在处理军务之前,将送到他面前的事全筛选一边,霍无咎能拿准主意的,便都不让江随舟插手。
江随舟便更清闲了。
不过,他和霍无咎都不知道,自那一日他们二人一同前往诏狱之后,便有一股流言,在军中甚嚣尘上了。
军中众人都道,说将军不知怎的,在宫中养了个小白脸。
有说将军是因着那小白脸长得实在漂亮,才动了歪心思的;还有说,将军是因着在靖王府的那段际遇,让那个靖王给传染了的。
说什么的都有。
这风飘进了不少将领的耳朵里,其中不乏一些个对霍无咎尤其崇拜的,心里愤懑不平,却也无从宣泄。
一直到了这日。
军中一个万户,这天有些要紧的军务要禀告霍将军,一路进宫,到了御书房。
可进了御书房,却见御案前坐的不是将军,而是个陌生男子。
五官精致,眼尾上挑,眼底下缀着一颗红色的小痣,分明是个男子,却漂亮得过分。
那万户心下一凛。
瞧这模样不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小白脸吗!
作者有话要说:万户:祸水!
霍无咎:你再骂??
万户:?
霍无咎:我,贤妻!
万户:?????
第103章
那万户神情一凛,目光也变得如临大敌了起来。
江随舟倒是没觉察。
他听见外头来报,只当是哪个朝臣要来见他。他应了一声,让人带那求见的人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接着看手里的案札。
可是,且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来了,停在了御案前头,却迟迟不听那人开口。
什么人?
江随舟皱了皱眉,抬眼看去,便见是个身披铠甲的将士,瞧着那衣着,应当是个级别不低的将领。
应当是来找霍无咎的。
不过,霍无咎这两日忙着去抄庞绍留下来的老底,这会儿并不在宫里。江随舟见那将领站在那儿,神色不虞地盯着他,只当是城外出了什么大事,便开口要问。
可他的话还没问出口,那将领倒是先开口了。
霍将军不在,你便有胆子坐在这里么!
那将领神色冰冷,满脸凶劲儿,生得个子又高,这会儿气势汹汹的,还声若洪钟,乍一开口,将江随舟吓得肩膀一颤。
他坐直了身体,对上了那武将的目光。
江随舟有些疑惑。
什么?他问道。
便见那武将冷笑起来。
将军此番,还真是识人不清。他说。你也该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仗着将军宠爱,便越俎代庖,怎么,还想借着这般肮脏的手段争权夺利吗?
江随舟愈发疑惑了。
他挑了挑眉,正要说话,便听得身后的孟潜山不乐意了,上前一步便不悦地道:你是什么人,敢在这儿撒野!还不来人
江随舟抬了抬手,挡住了他后头的话。
他回了回神,隐约意识到这将领误会了什么。
他而今身份多少有些敏感。他知道,军中最怕人心不稳,无论朝中闹成了什么样,指令到了军中,也绝不可模棱两可,定然要有一个确定的、也是唯一的方向。
现在,霍无咎是他们的方向,北梁的霍玉衍又站在霍无咎的对立面,即便是霍无咎,在军中的地位也不是十足的稳固。
那前朝遗落下的江随舟,就不便让他们知道了。
尤其江随舟如今,手中还握着不少实权。
正因如此,他早便跟霍无咎说过,最好别让军中众人知晓他的存在,需到大局已定之后,再作打算。
而今看来,恐怕面前这位将领是将他当成霍无咎养在身侧的小白脸了。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身份?他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趣地将胳膊肘在桌上一撑,身体前倾,问道。
他自己觉察不到,他一笑,面上的魅色便会变得极其鲜活。
那将领立马露出了被羞辱似的神情。
自然是霍将军的玩物了!他厉声道。既知道自己的身份,还不快从那位置上滚下来
你让谁滚下来?
却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悦,单从语气中,便能听得一二了。
霍无咎居然这个时候回来了?
江随舟有些惊奇,抬眼看去,便见那站得挺拔的将领,也匆匆转过了身。
眼看着霍无咎便阴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
那将领张了张嘴,正要开口,便见自家将军停在了自己面前,神色冷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这是因为自己斥责将军的小白脸,让将军撞见了。
他倒霉,他认命。
我在问你话。霍无咎的声音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
霍无咎不高兴时,最是吓人,尤其是当年的江随舟,动辄都会被他吓得挪不动脚步。这将领虽说不至如此,但对上那双阴戾凶狠的眼睛,心下还是怵得打颤。
但是与此同时,却有一股悲愤,从他的心底里油然而生。
他虽然没文化,却知道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从古至今,那些没出息的男人总会被美色诱惑,却没想到,自家将军,却也难逃这一关。
悲愤总是会催生出些赤胆忠心的热血来。
这将领视死如归地咬紧了牙。
不过是个兔儿爷,将军即便宠爱他,也不该让他插手政务军务!他梗起脖子。即便将军今日杀了属下,属下也没说错!
霍无咎的眼睛要迸出火星子来了。
你有胆子再重复一遍?霍无咎咬牙切齿地提起了他的领子。
江随舟连忙从龙椅上站起来,快步走了过去,在霍无咎的拳头落下之前,一把拉住了他。
好了。江随舟低声道。他也是为了你好,我方才也不过是逗了逗他。
说着,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那个抻着脖子等霍无咎揍他的将领,温声解释道:将军不必介怀。我一介白丁,哪儿认得那御案上的东西?不过翻着解解闷罢了。你们有什么事且商谈着,我便先
却见被他拦住的霍无咎,反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喊谁将军呢。他不高兴地问江随舟道。
江随舟一懵。
怎的,喊旁人一句将军都值得他拈酸吃醋?
不等他开口,便见霍无咎一把甩开了那将领的衣襟,将那人高马大的武将硬生生掷得连退了好几步。
教没教过你,别睁眼说瞎话?霍无咎看向那将领,凶道。
瞧好了,他,靖王,我是他的妾,他是我夫君。
夫君二字掷地有声,那将领眼都瞪圆了。
便见霍无咎单手一把将江随舟搂到了怀里。
出嫁从夫,别说这区区龙椅,就是哪天我把天下打下来了,也全是他的,听见了没?
那将领一时被惊得恍如在梦里,江随舟也被霍无咎吓了一跳。
待那将领退出去,江随舟连忙将霍无咎拽到了御书房后的寝殿里,匆匆道:你怎么乱说话?
霍无咎余怒未消,往榻上一坐,双手撑在了膝头上:怎么乱说话了?
江随舟有点急:我之前不是嘱咐过你?我的身份
我本来也没想答应,那都是你逼我的。
霍无咎这会儿心里有气,连带着对江随舟说话都硬气了不少。
江随舟一时说不出话了。
霍无咎缓了两口气,一伸手,将江随舟拽进了怀里。
行了,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说。
可是
便见霍无咎转脸看向他。
没什么可是。他说。你就说你信不信我?
江随舟道:自然是信的
便听霍无咎道:那就放心。你别看我对他们厉害,但一个二个也都是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倒戈。你既信我,也只管信他们,即便是跟我一块儿死在这里,也不会转头去投到霍玉衍的阵营里。
江随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便见霍无咎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交到了江随舟的手上。
我刚才回来,是为着这个。他说。
江随舟展开,便见那上头赫然是昭元帝的字迹。
你叔父回信了?他问道。
霍无咎应了一声。
江随舟将那信细细看了下去。
果然,如他所预料的,昭元帝欣然同意了霍无咎的提议,并说那些人不日便会整装南下,让霍无咎静候,又说此后若还有什么要的,只管向他开口。
江随舟看完信,问霍无咎道:可信吗?
霍无咎点头:连着圣旨一起送来的。
江随舟闻言,沉沉地叹了口气。
既有圣旨,便会昭告天下,那些官员便成了钦差,有了这层身份,便算有了你叔父的庇护了。他说。果真,只有霍玉衍生了异心。
霍无咎沉默片刻,状似不经意地嗤了一声。
打小就心眼多。他说。尽用在没用的地方,可笑。
他神色轻蔑,但江随舟却知,他并不如表现的这么轻描淡写。
这么想着,他不由得轻声问道:那如果,你如今不在南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