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挤出一点笑容说道:“就是一些猫猫狗狗的尸体,还有小白鼠。”
林重去找卢默成的时候,一路上脑子里不断地闪现他在研究所楼里看见的画面。卢默成的画廊刚准备打烊,招呼着林重吃点花生米下酒,林重摆着手说道:“我先给你说几件事。第一,童娜看见你了,她已经给我说了,我准备过段时间请你来我家吃饭。”
卢默成笑着,刚想说什么,又听林重说道:“第二,大正广场上的昭和天皇像被扔了臭鸡蛋,街上的宣传画也被涂花了,并且还有人捡到了这些抗日宣传单,是不是咱们的人干的?”
“这种行为一般是外围组织做的,他们大都是学生和进步青年,做事儿比较冲动。现在国共两党都在争取这些进步学生,但咱们共产党决不会让学生去冒这种险。所以可能是他们,但是我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卢默成看着宣传单说道。
“那你马上通知他们,该撤的赶紧撤,该搬的赶紧搬。安藤智久让我们一个星期内抓出这些人,而且你记住,翟勋在昭和女子高等学校有个线人,叫辛敏,是个女文青。她应该已经打入学生组织内部了。”
“我都记下来了,我也有事要给你说。”卢默成说道,“前几天,我们截获了一个电波,按照陆远南的那个母本,我们翻译出了一份密电。”
那密电上写着:‘收割计划’正式启动,‘鹞’和‘农夫’已动身……
林重看完问道:“从字面上看,这应该跟锄奸有关。前一阵青泥警署署长……”
卢默成笑着打断他说道:“这我得招了,这是我们干的。当然,还有其他几个汉奸。而且,这还远远不够,以后这样的案子你们会越接越多。”
“那看来,国民党方面也要有所行动了。”
卢默成忧虑道:“所以你要收敛点儿,注意安全。其实,前几天你已经上了我们那些不知情的情报员拟定的黑名单,不过被我找借口划掉了。我说过我会保证——”
林重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看来我以前担忧的事儿要实现了,现在不是你保证的问题,而是其它组织很可能要拿我开刀。”
“要不我派人二十四小时暗中保护你……”
“别天真了老卢,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林重说道,“你别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我信你,因为你小子总能逢凶化吉。”卢默成说道,“对了,我什么时候去看看弟媳和我大侄子?”
“等我再挑时间。”林重拍着脑袋,苦想着说道,“刚才我想给你说个最重要的事儿,被你一打岔给忘了……”
卢默成递给林重一杯水说道:“别急,慢慢想。”
“对了!章鲁给我说,下葭町的关东州卫生研究所在秘密拿活人做实验。我去打探了,确有其事……我看见了几部超声波仪器,还有大量的实验照片,还有刚刚解剖完的……”林重狠狠咽了口唾沫,实在说不下去了。
“你是说,他们在拿活人做医疗实验?”
“不是医疗实验,而是细菌、生化实验,懂吗?”林重说道,“他们的实验照片上备注着‘坏疽菌实验’、‘炭疽菌实验’……而且我看见那实验照片当中有几个被解剖的人是——”
“是谁?”
“是咱们的人,今年年初被捕的,之前一直在关东州监狱,还有几个是朝鲜独立运动团体的人。”林重低下头说道。
“你能不能让远东国际情报组的人把这个研究所炸了?”卢默成咬着牙说道,“你能,对不对?”
林重颓然抬头说道:“你错了,我不能。因为这研究所里全是细菌和病毒,如果炸了,携带细菌和病毒的跳蚤、虱子和老鼠就会跑出来,到时候整个关东州就完了……”
“照你这么说——那我就拍电报,把消息捅出去,让国际舆论谴责它!”
“那更不行。黑山彦说了,这是关东军的机密,而且他认为,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所以一旦消息泄露,我就完了。”
“那——唉!”卢默成一拳砸在墙上,“你说了这么多,还没有解决的办法,真不如不说!”
林重和卢默成一样,都很无奈,这种无奈恰恰是残酷的。所以,只能一起面对残酷的现实……俩人沉默许久,林重起身,把这残酷的无奈化成一个动作——拍了拍卢默成的肩膀,然后就走了,而卢默成没有任何反应,像是一个雕塑。
十五
“满洲炼油厂的爆炸居然上了国际头条,这是大家料想不到的……它是关东州建市以来最为严重的爆炸案之一……而关东州卫生研究所的黑山彦确实在事后给我讲过林重参与救火一事……”(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十五章)
再次跟章鲁见面的时候,林重特意选择在星个浦海边,章鲁以为林重会有好消息,兴致勃勃地等他开口,可是看他一脸凝重的看着海面,就知道有点不对了。
“关于那个研究所,我探查过了,里面的问题没那么严重——”林重皱着眉说道。
“可是俺兄弟——”
“这事儿除了你,他还给谁说过?”林重问道。
“没了,就俺知道。”
“那你去告诉他,让他就当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在那儿好好工作。”林重眯着眼看着远方说道,“这可能是我给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好好执行吧!”
“你说啥?最后一道命令?啥意思?”
林重说道:“都是爷们儿,我就不卖关子了,安德烈决定,我不再做你的上线了,以后会有新的上线跟你联络,你要听她的。”
“啥?”章鲁惊诧地看着林重,“你不再做俺的上线了?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林重凝视着章鲁说道,“是这样的。他觉得这样做,会更能培养你的领导才能和独立执行放火任务的才能。”
“那以后咱们不会再见面了?”
“按常规来说,应该不会。”林重说道,“后天上午十点,你骑着这车,在浪速町的鑫诚国际贸易公司楼下等一个女人……”
“谁爱去谁去,俺他妈不去!”章鲁骂道,“好不容易和你处出感情来了,又要换个上峰。除了你,俺谁都不认!”
林重一把捂住章鲁的嘴,喝道:“你疯了?你不听话是不是?实话告诉你,阿列克谢耶夫……”
林重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章鲁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喝道:“阿列克谢耶夫?安德烈呢?领导咱们的不一直是安德烈吗?原来你这几年一直在骗俺!”
“我是骗了你,但——”林重说道,“你可以骂我,但我希望你能跟新的上峰好好配合……”
林重说完,拿着车钱递给章鲁,在章鲁犹豫着接钱的一刹那,他笑着握住了章鲁的手:“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
“够了别说了!”章鲁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说道,“以后各走各的路,能不能见着看缘分!”
今天选在海边接头,本是想握一握年轻的章鲁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或是给他来个拥抱。林重知道,自己是真真正正舍不得这个率性耿直的小伙子,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已把章鲁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而看着章鲁忿然骑车离去的背影,林重真想给自己两拳,他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朝海面甩了出去……
由于林重及时地提供了情报,使得那几个学生免于被捕的命运,而翟勋尚不知道那个叫辛敏的女线人已经暴露了,他仍以为自己在掌握着能救廖静深一命的那根稻草,等着看廖静深的好戏。
这些天以来,林重和翟勋都在瞎忙活,明天就是安藤智久给出的那个期限的最后一天。晚上,廖静深焦急地捻着菩提子手串,来回踱着步子。听林重和翟勋过来报告说,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任何线索,廖静深待不住了,撇下俩人,忿然走到神谷川的办公室,说道:“神谷次长,我想请您帮个忙……”
“不行。”神谷川说道,“他还没有进入他们的领导核心,现在就因为这几张宣传单,就让他冒风险,这不值得。”
“可是,他们还侮辱了天皇陛下的肖像,而且是在咱们关东州。这难道不是对咱们警察部和您的巨大挑衅和侮辱吗?”廖静深说道,“您可能不相信,我似乎每天都能看见那些街上的老百姓对咱们的嘲笑。”
见神谷川没有反应,廖静深进一步说道:“次长,我觉得既然有线人,那咱们就应该让他发挥作用。敢做这种事儿的肯定是共产党,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挖,一定能把他们揪出来,说不定还能有大收获。”
神谷川的腮帮子微微动了动,廖静深又说道:“您可能不知道,宪兵队的竹次郎队长这段时间带着王一鸣和陆远南,抓了不少共产党,听说他们已经准备要摆庆功宴了!”
神谷川回过身,盯着廖静深说道:“我说过,不许再提竹次郎和他们宪兵队!廖科长,当初是你抓的乐宝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为什么非要让我批准呢?其实你无非是在想,如果因此他暴露了,你可以不担任何责任,对不对?”
“报告次长,我绝没有这个意思。我请求您的批准,完全是出于对您的尊敬!”廖静深严肃地回答道,而神谷川只是不屑地笑了笑。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是廖静深不置可否地独自去见神谷川,让林重不知到底该不该下班,那种不安又开始蹂躏他了。
林重回到家,一直到凌晨三点有了困意,刚要昏昏沉沉地睡去,电话却急促地响了起来。廖静深告诉他,立刻来警察部汇合,有临时行动。
强打起精神的林重,刚开到警察部门口,廖静深就坐了进来。他指着前面几辆已经驶出外面的车,说道:“跟着翟勋他们,今晚有好戏看了。”
当翟勋他们把正在梦中的那些共产党挨个从各自的屋里揪出来的时候,林重已经困意全无了,剩下的只是无奈。
也有几个与翟勋他们发生枪战的共产党被廖静深形容成负隅顽抗,但他似乎一直是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每到一处,只让林重远远地停车,既不让他下车参与,自己也不慌不忙地抽着烟。真是一副气定神闲看大戏的表情。
甚至有个激烈反抗的共产党,在常龙的手上咬了一口,被常龙突然疯了一样按着脑袋往墙上连撞了十几下,当场毙命。这一幕,就连翟勋也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处理。
仅仅是几个小时之间,林重觉得似乎大连的共产党又被摧毁殆尽了,恍惚中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1936年的大连。
接下来的突击审讯,让林重又一次面对血淋淋的背叛和忠诚。那些被变节者咬出来的共产党,接二连三地或是昏厥,或是直接死在了刑讯室里。林重唯一能肯定的是,大连的地下党组织又出问题了。而让他唯一能得到些许宽慰的是,因为众多被捕者以死亡换来的缄默,使得大连的地下党组织的核心力量并没有受到损失。
安藤智久对于整个行动的结果非常高兴,他命人联系各大媒体,而自己却早早地拿着行动报告到关东州厅找植田谦吉去了。
林重整整几天都没有睡个安稳觉,每次都是在办公室的隔间里刚刚闭一会眼,就又被一种恐怖的梦吓醒了。在高强度的审讯过程之后,他终于抽出了时间去见卢默成。
一路上,林重都在惶恐地观察着后视镜,在离卢默成家不到500米的时候,他就停车了。坐在车里,林重反复观察了卢默成家周围的动静,直至觉得自己神经过敏了,这才去找他。
“出事了老卢——”林重说道。
“我都知道了。”卢默成打断他,说道,“被捕的那些同志现在如何?”
“第一批被捕的人里有少数变节了,咬出了第二批被捕的,所幸之后被捕的和他们死磕到底。”
“那就好。”卢默成说道,“他们只是端掉了我们的几个地下印刷厂和爱国讲学所而已,这不足为惧。”
“可是这证明组织内部又出现了告密者,你觉得呢?”
“对,这才是最危险的。”卢默成说,“我和一些同志研究过了,我们也一致认为出现了叛徒,但目前还不能确定是谁。”
“你们是不是要转移?”
“看目前的形势还不需要,而且客观的条件也不具备。毕竟,这么多人进行转移,难度太大了,而且咱们的大连地委经过这两年的重建,初具雏形,刚刚能达到发挥战斗力的地步,一旦成规模地转移,后续联络工作就很困难。”
“所以我觉得你们现在频繁地搞刺杀,操之过急。而且因此向敌人暴露了我们的实力。”
卢默成深思一阵,说道:“你说得没错,但是从目前的局势来看,国内各组织大范围地刺杀汉奸和日军高层的行动早就成规模了,所以我们作为抗日急先锋的共产党,当然要首当其冲!”
林重还想说什么,又听卢默成说道:“刚才我说叛徒是最危险的,没错,但他还不是目前最重要的。我们前一阵拟定了一个汉奸黑名单,现在正好发挥作用,可以进行一系列的报复行动。你看看。”
林重见那名单上第一位赫然写着:廖静深。然后是王一鸣、翟勋……
卢默成悄悄观察着林重的神情,心里泛起一些几天前拟定这份黑名单时的回忆。当时这份名单上并没有翟勋,在接到这份名单后,卢默成思量再三,把翟勋加了上去。写翟勋的时候,他心中想着的并不是牺牲了的沈颢,而是林重。卢默成感觉这种行为比较下作,甚至有些无耻。因为他非常想看看,当这份名单递给林重的时候,到底会发生什么。
“你们在开玩笑?”林重说道,“老卢,这名单很欠考虑。我觉得廖静深和翟勋都不能急于刺杀,因为他们带来的威胁——”
“他们带来的威胁难道还少吗?他们把我们的人一批一批地抓,难道不是事实吗?”卢默成急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是不是因为这里面有翟勋,你才会反对?”
“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第一,因为我在特调科做副科长,所以廖静深对于咱们来说远没有那么可怕。而且我非常了解翟勋,他跟廖静深等人的矛盾我也成功地利用了不止一次。我能控制他们的一些行为,这难道不比冒着生命危险刺杀他们更安全吗?第二,你这名单上把翟勋和廖静深都列入了,却唯独少了我,这在神谷川看来,岂不是很可疑吗?而且老卢你要明白,这可是在关东州,日本人从1905年开始在这儿苦心经营,从事实上来说,这里跟日本的本土没有任何区别!这里有足足一百万的关东军,所以你们要在这儿进行大规模地刺杀,这很要命!”
卢默成拍案而起骂道:“别说了!我觉得你思想倾向出了问题!是不是常年的潜伏和多重的身份让你意识不到你已经开始慢慢发生改变了?甚至让你几乎忘掉了自己的信仰?”
“你说什么呢老卢?我在你眼里是这种人?”林重也怒道,“我就想问问,你几次三番想刺杀翟勋,这里面有没有私心?”
“我也正好想问你,你阻拦我暗杀翟勋,你有没有私心!”卢默成指着林重喝道。
“你放屁!”林重指着他骂道。
“你才放屁!你还混蛋!”卢默成还击道。
俩人愤怒的胸口剧烈起伏,屋内静得只能听见他们的喘息声。这种沉默是很可怕的,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可能带来的伤害,林重说道:“作为你的上峰,我不同意你们的报复行动。至少不同意你们对廖静深和翟勋进行刺杀!”
“你不在我们大连地委党组之内,所以你没有否决权!”卢默成背过身去冷冷地说道,“计划已定,我只是通知你一声而已,我会保护你的,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面对卢默成送客的举动,林重知道不能再多说了。他忧心忡忡地回到家,面对着童娜冷冷的脊背,心又凉了半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