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林重说道:“祸不及妻儿,你先把童娜和童童放了,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我太了解你了,你这狗东西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你在耍什么花花肠子。所以在你没说清楚之前,人我肯定不放。”郑培安说道,“但是咱们可以换个地方,这工厂大得很,可以上三楼去说。”
林重跟着他来到三楼,环顾四周,思量再三,知道自己今天是决然要暴露真实身份了,于是压低声音,诚恳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没想到你会来大连,既然事已至此,我只能跟你说实话了——我是抗日的!”
郑培安起先一愣,他不是没想过林重是某个抗日组织的成员,虽然这仅仅是一闪而过的念头,但是林重在上海做的那些事儿,和现在林重的这个身份,着实把他搞糊涂了。随后,郑培安冷笑道:“我就那么好骗?又开始连坑带骗了是吧?”
“你知道的,我从没发过誓,但现在我发誓,我没骗你。我真的是抗日的。”林重说道,“我给你说一点,你就明白了。你现在是军统的,你们军统有个‘收割计划’,你在计划里的代号是‘鹞’,对不对?”
郑培安有些骇怪,又呵斥道:“对个屁!”
“培安,我看得出来,你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出色的杀手,但是你唯一的弱点就是不会撒谎。”林重说道,“这也是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原因。”
林重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郑培安就怒不可遏地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拿我当兄弟?那你还把我卖给‘红队’?你——”
“培安,这些我都能解释。”林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是一个月之前来大连的。你们‘收割计划’里除了你以外,还有一个叫‘农夫’的代号。我推测,你们这计划的内容是暗杀和锄奸……”
郑培安不说话了,林重继续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们特务调查科在你们军统内部有暗线……这些都是我故意向陆远南泄露的,所以他才去码头接你,让你粘上假胡子。”
郑培安沉思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泄露机密给陆远南?”
“我是抗日的,我早在两年前就知道了他是国民党,而且一直在保护他……”
听林重说完这一切,郑培安慢慢地把枪放下,沉默起来,林重又问道:“咱们的上司洪鸣山怎么死的?”
“你已经知道了?”郑培安回忆道,“你走之后,他不久就被怀疑涉嫌通共,戴老板让人……”
与林重的这番长谈,让郑培安恢复了对他的信任,尽管这信任之中隔了一层什么,但它是让郑培安感到欣慰的。郑培安又沉吟道:“有一点我还是不明白,陆远南为什么处心积虑地要做掉你?尽管他给我的理由很充分,他说你是他黑名单上的第一名,也就是说你在他眼里是关东州汉奸中的第一名,可我还是觉得他对我隐瞒了真正的原因。”
林重想了想说道:“也许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推断,第一,他隐约觉察到我在保护他,从而对我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第二,他——算了,我不能乱怀疑别人。”
林重本来想说陆远南对柳若诚的痴迷,导致他想除掉自己这个情敌,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样质疑一个人的人品太过武断,毕竟自己在陆远南面前没有暴露,他把自己当做头号汉奸,列入黑名单,是再也正常不过了的。而且一旦说出自己的推断,柳若诚就会被牵扯进来,这样就使事情更加复杂化了。
“第二是什么?”郑培安问道。
“第二可能是他性情比较急躁吧!”
林重随便编了个理由,刚说到这里,却瞪大了眼睛盯着郑培安的身后……
郑培安觉察到了什么,回头一看,那手下举着枪对着自己,说道:“聊得挺热乎啊!二位看来真如陆先生推断的,是老相识了吧?”
“陆先生?陆远南?”郑培安看着他黑洞洞的枪口,问道,“在关东州,只有我跟陆远南单线联系,你怎么会知道他的?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手下冷笑道,“那你得问戴老板。你以为你跟陆远南单线联系,他就不会给戴老板发报了吗?实话告诉你,离开重庆之前,戴老板就秘密叮嘱过我,让我暗中监视你,因为他一直没消除对你通共的嫌疑!现在陆远南联系了戴老板,我和他才接上头的。”
“那你想干什么?”郑培安问道。
“很简单,你把他杀了,然后跟我回重庆,面见戴老板。”那手下用枪朝林重点了点,说道。
郑培安踌躇地看着手里的枪,林重与他朝夕相处的那些年,仍然历历在目。尽管这几年没见,而且带着对林重深深地怨恨,但今天的见面,足以让他对林重冰释一切。他忽然感到林重还是当年被他敬仰、照顾他、替他挡枪的老大。
林重看出了郑培安的犹豫,趁机对那手下安抚道:“朋友,你先把枪放下,这里面的误会很深……”
“你闭嘴!”那手下朝林重呵斥道,又指着郑培安喊道,“愣什么神儿!赶紧动手,做掉他!”
郑培安冷静地分析了一下现在的处境,林重手中没有枪,那人如果朝林重开枪,那么自己完全可以给他也来一枪,可到了那时,即便一枪打死他,林重也救不回来了。
“你总要我向他开枪开什么?”郑培安阴着脸说道,“你手上的枪是干什么的?别指着我,你自己杀他不就行了吗?”
那人迟疑片刻,冷笑道:“你是咱们军统出了名的快枪手,我朝他开一枪的工夫,你都可以把我打成筛子了,你当我傻啊!你到底开不开枪?不开枪我就先做掉你!再做掉他们全家!”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林重和郑培安的神经,林重刚要说什么,郑培安却用手在裤缝上轻轻敲了三下。这是当年他俩惯用的暗语,意思是“别慌,配合我的行动”。林重会意,郑培安又说道:“实话对你说,我毕竟跟他有些交情,确实有些下不去手。你的枪没有消音器,所以别把日本人招来,这样,你拿我的枪,替我杀了他,我也好去向戴老板交差。”
郑培安说着,慢慢地举起枪枪递给那人,趁那人迟疑的工夫,一枪射出!那人反应极快,微微一侧身,被子弹射入左肩膀。电光火石之间,那人又举枪朝郑培安复射,郑培安也早有准备,重心下移,半蹲着朝那人连开两枪,一枪从他耳边划过,打在墙上,另一枪打在他右肩上。那人被打得朝后连退两步,又向郑培安连开三枪。郑培安在地上翻滚几下,再欲朝那人开枪时,发现自己肺部中枪,钻心般地疼,已经抬不起手了。
那人靠在墙上,却觉察自己的双肩都已中枪,他哆哆嗦嗦地举起枪来,还欲朝郑培安开枪。林重箭步向前,夺过郑培安的枪,一枪正中那人的眉心。然后扶起郑培安说道:“你中枪了,别急,我有地方可以救你!”
“别天真了,把枪给我!”郑培安说道。
他从林重手中接过枪,用衣角擦去上面的指纹,又掏出一根烟点上,对林重笑道:“这几年做梦都想,如果再见到你,杀你的各种方法……没想到今天终于见面了,却一直误会了你,还是不能杀你……你知道的,我从不欺负好人……”
鲜血从郑培安的胸口汩汩地冒出,那上面被打了两个血洞,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留下来。林重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只能点点头。又听郑培安笑道:“在上海那些年,你总跟我说,让我不要玩弄感情,好好谈一场恋爱,我当时不以为然……现在我做到了,在重庆有个我爱的女孩,是个报社的编辑,她也挺喜欢我的,但总说我花心,和她走在街上还乱看别的女人……你说你兄弟我是那三心二意的人么……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俩说好了,等我回重庆就结婚……你到时候还得给我随礼……”
林重已经听不出郑培安这是在开玩笑还是在正经地说话,他欲哭无泪,郑培安猛吸一口烟,连烟灰掉在下巴上也没觉得烫,又说道:“当年在上海,你为我挡了日本人的一枪,我今天算是还了……操!胸口真疼……我要上路了,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共产党?”
林重很想对他说是,却无法开口,郑培安已经猜到了,微微一笑说道:“我不逼你了,你是个有原则的人……以前你在上海没事儿总吹口琴,今天你给我唱个李叔同的《送别》吧!”
林重用颤抖的声音唱道:“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看林重的眼泪就落下来,郑培安的泪也唰地一下流了下来,笑道:“当年在上海,有一次喝多了,我为一个不爱我的女人哭……你扇了我一巴掌,让我别儿女情长的,你现在却像个娘们儿……”
“我一直都是这么窝囊。”林重挤出一丝苦笑说道。
郑培安说道:“赶紧带嫂子和我侄子离开,我没对她们动粗……”
“我都知道……”
“对了!”郑培安眸子发亮,像想起什么来似的接着说道,“当年你离开上海之后,日本梅机关把帐全算在了咱们陆调会头上,咱们的主任洪鸣山被杀,有个人逃走了,后来我在军统偶然见到这个人的档案,他被派去了延安……我怀疑他在上海就已经叛变了,是他向梅机关出卖了洪鸣山,他现在可能是军统、梅机关和共产党三重身份,他叫杜诚……”
林重正听得出神,郑培安突然抓住他的手说道:“你还是我当年的那个老大么?”
“是,是……一辈子就认你这个兄弟。”林重拼命地点着头。
“赶紧走!”郑培安说完,见林重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望着自己,于是大喊道,“滚啊!”
林重转过头,刚走出几步,就听嗖地一声,那是子弹穿过消音器的声音。他明白身后发生了什么,于是头也不回地,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
他下楼给童娜和童童松绑之后,童娜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下来,童童也被她抱在怀里嚎啕起来。林重正要开口说话,童娜气得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他捂着发烫的面颊,搂着童娜说道:“走吧!有什么火儿,回家冲我撒,再不走就麻烦了。”
几天之后,林重去画廊见卢默成,给他说完这件事。卢默成皱着眉头嘟囔道:“如果真像郑培安说的,有这么一个三重身份的间谍潜伏在延安,那也太危险了。我该给延安发报,让他们调查才对……对了,童娜和孩子真的没事儿吗?”
“没事儿。只是童童这几天总做噩梦,我向幼儿园请了几天假,说他病了。”林重苦笑道,“童娜也一直不肯和我说话,唉!”
“童童现在记事儿了,他要是把这事儿给别人讲,可怎么办?”
“我已经给他和童娜说了。”林重说道,“我对童童说,这是我的朋友在和他闹着玩儿,让他别给别人说,否则爸爸和妈妈就不要他了。再说了,人在惊吓过度之后很多都会失忆,这叫选择性失忆,尤其是儿童。我这几天试着问过他几次,他好像真的回忆不起来那天的事。”
卢默成白了林重一眼,说道:“亏你想得出来,那童娜呢?她可是认识郑培安的。”
“我给她说,郑培安一直怀疑我是日本人派去上海的卧底,所以才来大连追杀我。但是被我干掉了。我还让她别给外人说,因为这事关全家人的性命。”
林重说完,低下头,用手揪着头发,一副苦不堪言的样子。卢默成叹道:“这能说得过去。为了保险起见,我过几天去你家看看她们,安慰一下,再试探试探童童。对了,我忘了告诉你,陆远南已经更换了密电码,我们目前无法破译。对于陆远南,你觉得应该怎么办?他一心想除掉你,要不我找个机会给他做掉得了……”
林重抬头说道:“你可别。老卢你别忘了,人家也是抗日的,我没在他面前暴露,你有什么理由杀他?”
“可他把你当作情敌不是吗?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继续威胁你们全家的生命吧?”卢默成拍着巴掌说道。
“你听我的。这次他的计划没有成功,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可郑培安和那个杀手一死,就够他忙活一阵子了。而且我在戴笠面前算什么啊?他的目标是汪精卫和丁默邨、李士群这样的大头目,我连个渣儿都算不上!”林重说道,“郑培安没了,军统的‘收割计划’在大连就暂时搁浅了,陆远南肯定暂时不敢有什么动作。”
“那你得敲打敲打他。”
“放心吧!我自有安排。”林重又说,“童娜早就吵吵嚷嚷要搬家,我们已经找了一处不错的房子,离你这儿不远,过几天你来帮我搬家吧!”
几天之后,林重搬了家。他按之前柳若诚说的,把旧家的钥匙放进门口的邮箱里。他一直没空去找柳若诚,只是给她打了个电话。其实林重也不知怎么的,觉着如果见了面的话,柳会很生气。
不久,郑培安和那个杀手的尸体被发现了。这个案子先交到警察部,林重不忍再看郑培安的尸体,于是找了个借口没有去现场。而廖静深看过尸体之后,从郑培安嘴唇上的那道疤,认出了他就是“收割计划”里的“鹞”。
廖静深给神谷川汇报道:“次长,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们内部的火并,具体原因还有待查明。”
神谷川紧紧地攥着拳头站在窗前,听完沉默良久,廖静深不知该怎样,过了一会儿,神谷川转过身来,阴着脸拿出一张纸说道:“这是从重庆刚刚发来的电报。”
“什么?咱们在军统的线人被捕了?”廖静深读完电报惊愕道,“这,这怎么可能呢?”
“这头猪!我曾给他再三嘱咐,我不唤醒他,不许擅自给我发报,他不听!自作主张把‘收割计划’透漏给咱们,这下好了,他要死了!”神谷川咬牙切齿道,“‘收割计划’除了你以外,还有谁知道?”
“林重。”廖静深沉思片刻说道,“傅剑凤也知道,也许还有樊晓庵和翟勋。”
“这个确实不好说。”廖静深说道,“电码是电讯组的组员接收的,傅剑凤亲自破译的,所以她完全清楚。之后我又告诉给了林重,让他进行部署。林重又给翟勋说了,因为翟勋得带领行动队进行抓捕,而樊晓庵也许……”
神谷川一拳砸在桌子上骂道:“混蛋!我不要‘也许’!我要准确的事实!这几人里面肯定有间谍,我要你把他抓出来,现在,立刻、马上!”
廖静深战战兢兢,他知道神谷川说的是气话。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廖静深见神谷川撑着桌子、低着头久久不语,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次长,那这个‘鹞’……”
神谷川心烦意乱,一改往日究根问底的作风,不耐烦道:“人都死了,还查什么查?”
“次长,我没明白您的意思……”廖静深有些发懵。
“我能有什么意思?这些年的纵火案已经很让我头疼了。廖科长,你们不是已经发展了不少线人了吗?怎么一点线索都没有?”神谷川踱着步子焦躁道。
“次长,线人是发展了不少,要拿到线索可能需要时间……”
神谷川摆摆手,他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廖静深退出去之后,找到林重商量关于‘鹞’的案子。林重听完,思考一阵说道:“廖科长,那神谷次长就没任何指示?”
“他的嘴唇连张都没张。现在咱们是按下葫芦起了瓢,老弟,你觉得咱们现在应该如何?”
林重欲言又止,廖静深急切道:“你倒是说话啊!”
“科长,我觉得咱们不如把这样的无头案交给宪兵队特勤课去。他们不是总爱出风头么?这样咱们好腾出手来干别的事。”林重说道。
廖静深思考片刻,无奈地点点头。看着林重的背影,廖静深摸着下巴,想起神谷川说得“内鬼”一事,默然许久。单从重庆军统的内线被捕一事来看,特调科的内鬼很有可能是军统的人,可在这种国共合作抗日的大背景下,就说不准了。现在唯一可以确认的是,特调科内部真的出了问题,可这个内鬼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