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重带着这个案子找到了陆远南。陆远南看见林重依旧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极为惊讶,甚至忘了招呼。林重笑道:“陆课长,我们特调科接到一个案子,实在抽不出人手,就给竹次郎队长打了个电话,交给你们了。”
陆远南不明就里地招呼着,打开档案一看,瞬间傻了。他又马上不以为然地问道:“这不就是一起军统间谍内部火并案么?”
林重意味深长地笑笑道:“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您的意思是?”
林重说道,“这两人的身份已经基本弄清了,是军统派来的杀手,但是你可能没意识到,这个案子说明国民党军统已经渗透到咱们关东州了,这是标志性的案件。”
陆远南沉默片刻,点点头说道:“好办!我们来查。”
“陆课长知道怎么查、查什么吗?”
陆远南不耐烦道:“感觉今天林科长话里有话啊?我陆某人洗耳恭听。”
“这档案里都写了,他们是军统‘收割计划’中的一枚棋子,而想要运作这种计划,一般都得有内应。”林重说道,“我们特调科目前注意力没有集中在这案子上,所以希望你们查出军统在大连的内应,然后咱们一起把他们——嗯?”
林重做了一个抹脖子的表情,陆远南看着他眼中冒出的寒光,脊背有些发凉。林重走后,陆远南在想,这次的林重真的不像共产党,难道自己以前对他有些误读了?这案子得亏交到自己手里了,本来就不好查,能不能查出来,竹次郎也不会追究,目前看来,还是收敛一下吧!
“军统的‘收割计划’是非常庞大的,它令很多人闻风丧胆,而共产党与之相比却非常低调,因为他们做的事,我们很少能知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们比军统还恐怖的原因吧……”(选自廖静深的《关于林重等人反满抗日纵火特大间谍案的报告》第十七章)
年味儿渐浓,柳若诚约林重在自己公司见面。她对林重说道:“今年的放火行动很成功,尤其是大连港码头的那次,听说连重庆的报纸都头版头条刊登了。阿列克上校很满意,他祝你新年快乐。”
林重说道:“神谷川让我们特调科发展的那些线人,我都不知道名单,只知道在码头、工厂甚至连拉洋车的都有,你们一定要谨慎。我个人认为,目前你应该让章鲁他们停止发展成员,这样能够规避风险。”
“我会给阿列克汇报的。”柳若诚犹豫道,“可是阿列克有自己的战略构想,他说咱们远东国际情报组今后要在伪满洲国的十九个省和一个特别市……甚至日本的东京和大阪放火,没有足够的人手是不行的。”
“但他想过没有,我们总不可能每一次都那么侥幸逃脱吧?”林重忧虑道。
“可是你想过没有,咱们总不可能只局限在大连和新京两个地方放火吧?”柳若诚说道,“我觉得谨慎是没错,可是不能被谨慎束缚住了手脚。你就是过于谨慎了。”
林重点头道:“这一点我承认。”
“还有,章鲁他们的放火装置缺一些化学原料,苏联那边又不能及时地运到,所以让你从实验室给他们拿一些。”柳若诚说道。
“没问题,我拿给你,你去交给他。”
柳若诚又说道:“对了,苏国坤的两个孩子,你那边有消息没有?”
林重忽然目光发亮,问道:“怎么?你有线索了?”
柳若诚摇摇头说道:“这几年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还是一无所获。”
林重闭上了眼睛,其实他不是没在心里想过,这两个孩子可能是凶多吉少,可是他仍旧选择相信他们尚在某处不知名的角落。林重沉静了一会儿,问道:“若浓考上大学了吗?”
“勉强算是考上了,满蒙大学。”柳若诚说道,“可是每天还是跟一群朋友瞎混,没个正经。其实我原本打算送她出国的……可她死活不去,想留在我身边。”
每一个话题貌似都是死胡同,林重忽然觉得,这样下去,生活会变得索然无味,心中不由地愤懑起来。他捂着脑门说道:“我告诉你个事,陆远南派人刺杀我,但没成功。”
“什么?他怎么能这样做?”柳若诚惊诧道。
“人家就这样做了,你能怎么着?”林重说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他做了,真的,他比神谷川还毒,我怕我有一天真的死在他的枪口下。我死不要紧,可童娜和童童可怎么办?真他妈的……”
“要不咱们就把他做了,他信任我,我能找到机会。”柳若诚认真地说道,看着林重不屑地笑了,又问道,“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
“咱们没有理由啊!你别忘了,我在他眼里汉奸,他杀我是理所当然的。”
“可仅仅因为这样,你就要继续冒险?那他对你的威胁算不算是咱们杀他的理由?”
“当然不算。都是抗日的,这时候最忌讳窝里斗。我要再刺杀他,那么矛盾不就升级了吗?”林重说道,“我怀疑他杀我的另一层动机是因为把我当成了情敌,当然,这可能是我一厢情愿,我是想让你给他挑明,我不是他的情敌,在感情方面,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威胁。”
柳若诚紧锁双眉道:“你在感情方面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威胁?你真是这样认为的吗?”
林重知道柳若诚在想什么,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默默道:“算是吧!命运如此,如果不是,还能怎样呢?”
柳若诚忽然冷冷地说道:“行了,我会给他解释清楚的,你走吧!”
林重选择了默然离开。晚上,当他回到久违了的实验室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门锁有被撬过的痕迹,开门之后,他小心翼翼地拉开灯,发现屋内也被翻动过。
林重仔细地检查每一个角落,甚至拿着放大镜观察被移动过的玻璃器皿上的指纹。他发现,进屋的貌似是两个人,他们应该是来求财的,没有发现任何值钱的东西之后,就匆匆离开了。他忽然感到一种后怕,这俩人应该是晚上进来的,所以他们并没有开灯,倘若他们不明就里地拉开了门口那根伪装成灯绳的燃爆装置的开关,那么整个屋子就会瞬间成为一个焚尸炉了。
林重把灯关了,冷静下来坐了一会儿。他推断,这两人应该是急于回家过年的小偷,也就是顺手捞一笔而已。按理说,如果这实验室暴露,就应该尽快舍弃和转移。但是现在既然是小偷,那么他们对自己的威胁就很小,可是他们一旦被抓住并且供出这个地方,那么可就要坏事了。
想到这里,林重隐约觉得有个算不上机会的机会,他忽然冒出一个奇异且大胆的决定,他要学廖静深埋伏在陆远南的发报员那里一样守株待兔,好好利用一下这个机会。
柳若诚回到家已经是十点多了,但是见若浓还没回来,就问王妈,王妈也不知道。柳若诚上楼嘱咐道:“王妈你把门反锁上,今晚她别进屋了。”
王妈知道柳若诚的脾气,正要锁门,却听外面车响。柳若诚在二楼的卧室里也听见了,从窗户往外看,只见若浓从一辆车的驾驶座上走了下来。
那明明是陆远南的车,柳若诚皱起眉头。若浓开了几次门,打不开,狠狠敲了一阵,还是打不开,于是朝姐姐的窗户看去,见她房间的灯忽然关了,忽然明白了,于是她高声说道:“不想让我回家就直说呗!以为我没地方住啊?真是可笑……”
王妈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刚要开门,却见柳若诚从楼上下来。她示意王妈离开,然后打开门,拽住正要离去的若浓:“站住!你去哪儿?”
“我有的是地方去……”若浓撇着嘴说道。
“刚才你开陆远南的车回来的?”柳若诚问道。
“对啊!他带我学开车……姐,我现在开的可好了,真的……”
“你给我进屋!”柳若诚阴着脸说道。
若浓噘着嘴往沙发上一坐,柳若诚语重心长地问道:“你什么时候跟他走这么近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长时间,也就三五个月吧!”若浓不以为然道。
“这还不长?”柳若诚惊讶道,“他找你干什么?”
“他给我买这儿买那儿,无非就是让我给你说他的好话呗!这还用问?”若浓又疑惑道,“姐,你该不会是以为我爱上他了吧?我对他这样的有钱的大叔没兴趣,真的……”
“胡说什么呢!你才多大?就开口闭口爱恨情仇的!”柳若诚说道,“他都给你买什么了?全拿过来!”
若浓极不情愿地拖着步子抱了一堆东西往桌上一放,柳若诚睁大眼睛翻着问道:“我说你这段时间怎么总在我面前提陆远南,怎么尽用些奢侈品,我以为是你用自己的零花钱买的,这些坤包和香水都是他买的?还有这金笔?”
“我俩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我又没占他便宜。他喜欢你,想做我姐夫,当然要讨好我,对吧?”
“柳若浓!你……你明天把这些东西全都退给他!”柳若诚气得喊道,“以后不许和他来往。”
“凭什么呀!人家愿意给,我又没偷没抢!”
“你还嘴硬!从小我爸是怎么教你的?让你别要别人的东西!”柳若诚喊道。
“你说什么?你爸?”若浓不解地问道。
柳若诚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她也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错,于是赶忙说道:“什么你爸我爸的?是咱爸!你明天照我说的做,听见没?”
若浓憋着嘴问道:“那你会跟他结婚吗?”
“这不关你的事!你上你的学!你再乱来,小心我给你送出国去!”柳若诚说道。
这些天特调科继续在对一些可疑的纵火人员进行排查,樊晓庵的技术组当然忙得焦头烂额。林重抽空就去技术组里转转,他怀着自己的打算。终于有一天下班后,他看见正在加班的樊晓庵朝垃圾桶里扔了一些石膏模型,于是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挺忙啊!这样下去,这个年你们就别想休息了。”林重说道。
樊晓庵拍了拍手上的石膏粉苦笑道:“副科长,你说这些年的特大起火案,真的是人为的吗?”
林重漫不经心地拿起桌上的一个玻璃瓶,晃着里面的化学试剂说道:“谁知道呢?神谷次长说什么就是什么。”
旁边一个组员在窗户跟前点了一根烟,林重呵道:“哎!要抽出去抽,这里是什么地方?禁止烟火!”
那组员吐了吐舌头,低头走了。林重又朝樊晓庵问道:“他新来的?以后你可得注意提醒他们,在这儿抽烟,开玩笑呢?”
樊晓庵苦笑道:“您看我从早到晚忙得,连自己叫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您看这些石膏模子,制作它们用来比对脚印老费事儿了……”
林重注意到那些模型上有清晰的指纹,于是跟樊晓庵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待技术组的人把那些垃圾倒进卫生间的大垃圾桶里后,林重环视四周,在里面翻了翻,取出了几个石膏模型。
拿着模型,林重回到家,把书房的门关起来。先是点了一支蜡烛,把蜡水滴在石膏模型的指纹上面,等凝固后,将指纹取下,蘸上印泥,在玻璃杯上粘了一下。然后拿起放大镜仔细地观察了一阵,发现它并不理想。
第二天,林重一上班就被廖静深叫去办公室,拿着一张名单对他说道:“这是神谷次长和我拟定的人事任免名单,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是你们拟定的,那我这儿没问题。”林重扫了一眼名单说道。
快下班的时候,林重把翟勋叫住,说道:“给你透个风,今天廖静深给我看了人事任免名单,你们组的常龙被提为副组长,技术组的张云斌被提为技术组的副组长。”
翟勋不屑道:“我早料到廖——这老小子会这么做,没准儿以后还能把我撤了,你信不?”
“哎!那不能。我觉得这是正常的人事任免,你别带情绪。”林重说道。
翟勋不以为然地说道:“对了,今年过年要是没什么事儿,就来我家喝点儿酒,正月十五之前都行。”
“你每年过年不都去你安东的舅舅家吗?”
“今年太累,不想去了,等你来,就咱俩喝,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翟勋说道。
林重答应下来,下班后去买了一桶橡胶,回到家就拿着它鼓捣起来。用它和几种化学制剂一番勾兑,滴在石膏模型里的指纹上,冷却之后,拿着它在玻璃杯上粘了粘。放大镜下,指纹清晰地粘在玻璃杯上,并且没有变形,林重这才踏实地睡去。
这天,陆远南被柳若诚约出来,本来心花怒放,对柳若诚说道:“若诚,你带上若浓,今年的年夜饭我来安排,去帝国饭店如何?”
“你别跟我提我妹妹!以后也不许你找她!”柳若诚说道,“今天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事儿,这是你以前送她的东西,她不要,全还给你。”
“这是什么意思?我送给她是因为我高兴,她是你妹妹啊!”
“她还小,总之咱俩的事儿以后不许牵扯到她。”柳若诚说道,“你就直说你接近她是为了什么吧!”
陆远南拉起她的手笑道:“这还用问吗?我接近她完全是因为你,因为我爱你!”
柳若诚没有抽回手,她一时语塞。她觉得自己在林重面前是个敢爱敢做的人,而在陆远南轰轰烈烈的爱意面前,她又变得怯懦起来了。柳若诚想起陆远南对林重的威胁,又顾忌林重一家的安全,在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面前,“爱”忽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你以后别把林重当成情敌,他是我的初恋,我是爱他,但我和他都非常克制,所以……”
柳若诚还没说完,陆远南就怒道:“什么?你还爱他?那你跟我……他儿子都那么大了,你怎么还死追着人家不放?”
“我爱他跟他儿子的年龄有关系吗?”柳若诚问道,“难道纯粹的爱不就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奉献吗?哪怕他不爱我,不对吗?”
陆远南气得点了一支烟,猛吸两口,又听柳若诚说道:“我今天给你说明白,你很优秀,但不适合我,你或许是无数女孩心目中的拿斯索斯,而我的白马王子不是你这样的。”
“接着说啊!”陆远南以为她要与自己一刀两断,问道,“所以呢?”
“所以,所以你是要选一个爱你的人,还是要选一个你爱的人?”
柳若诚说完这句话,顿觉后悔,可是她又想,如果自己对林重是真的爱,那么这些对陆远南的妥协,不也就是对自己真爱的妥协和奉献么?
见陆远南瞪着眼睛,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柳若诚又说道:“这段时间你好好想想,想清楚再告诉我。”
走了几步,柳若诚却被陆远南叫住,一回头,陆远南一把抱住她,猛地吻上了她的唇……
这突如其来的吻让柳若诚猝不及防,她条件反射地猛烈反抗,发现终是无用之后,半推半就地闭上了眼睛。但她又觉得此情此景是在意料之中的,她和林重、陆远南的命运发展到现在,交汇点终于出现在陆远南这边,这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安排好了的。激吻片刻,陆远南轻轻在她耳边呢喃道:“我不用想,我用行动回答你……”
耳垂有点儿痒,那是陆远南的唇在耳垂上轻轻摩擦。从这一点看得出他是个情场老手,而每每想起这方面,柳若诚就不由地抗拒和反感起来。可是现在,她爱的人家庭美满幸福,彼此只是工作上的关系,谁都不能越雷池半步,而陆远南这么优秀的男人把她当成自己的全世界,这实在令她心中的冰山不得不为之消融。
这些奇特的感觉五味杂陈,加上陆远南烈火一般的爱意,像一锅煮沸了的迷魂汤,令柳若诚昏昏然地倒在陆远南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