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宁来到余南房门前,敲了敲,没有应答。再敲,仍然没有应答。
门没有上锁,她推开而入。
“余南小美女——”温宁用往常彼此熟稔的称呼唤着余南的名声,语调尽量一如过往亲呢且轻快。也不过尽量而已,她自已也不能分辨,这亲呢和轻快,含有几分僵硬和不自然。
余南房内的布设,同温宁过去许多次所见,没有什么区别,异常整洁有序。入门处的面盆架上,悬挂着配发的白毛巾,其下搁放香皂盒和两只底蓝外白的面盆,毛巾半湿不干,但白得透亮,哪里像蒋蓉蓉夫妇家中,白毛巾早就染成了黑色。香皂盒没有沾上半点皂泥,室内浮动清朴的皂香;面盆泛着内敛瓷光,一瞧就让人舒心适意。小书桌上,放一盏纯蓝色布罩小台灯,布罩也是纤丝未染的,左侧放一竹制笔筒,右侧由大及小,整齐地平码着有关密码破译和数理基础的书籍和几份空白稿纸。一张单人床,素白床单拉得笔直平整,棉被叠得方正且棱角分明,完全可以做军人内务的标准示范。被床和被子同样用的配发军品,其实特校对女教工的内务没有要求,因为嫌配发的床上用品过于素净单一,绝大多数女教工都是使用自已购置的各类花色质地的床上用品,包括温宁。
温宁记得,第一次走进余南的房间,赞叹之余外,她也提出过不同意见,“你这房子,确实干净规整。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差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当时,余南拉长脖子疑问:“什么叫烟火气?”
温宁笑道:“干净得我不敢踏脚,更不好意思往你床上坐。再说,房间里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你不能摘一朵花放玻璃瓶里做摆设?”
“嗬,你以为我像你,那些花儿草儿的,可不是我有闲心伺候的!往常我也学过你们那样,往房间放花儿,或者买化妆品往脸上涂。后来,花儿几个月没洒水干死了,化妆品记得时用不记得时忘光,最后东西都坏了,我还没用完。”当时的余南吐吐舌头,调皮地这样回答。
现在,温宁在这间缺乏人间烟火气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主人。缺了主人,但多了一件东西。室内布设得过于简洁,多出的东西,总能一眼发现。
在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正中间,放着一封信。
温宁拆开信,余南浑厚的正楷字迹映入眼帘。
“离故都赴蜀地,倏忽三载有余。曾以拳拳赤心,拟报悠悠国志。孰料风雨攸晦,同室异心,操戈乱斗,其形之丑不忍睹,其心之恶不欲知。自以纯良朴诚,实不屑与诸类为伍。又兼琴心难付,忧怀伤内,难堪职任。特此修书一别,辞以前程,此别无期,嘱忘勿记。”
其下落款为“余南,民国三十年七月十五日”。
温宁手执书信,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是余南的笔迹无误,不过,她写下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字里行间,似乎充溢对特校的不满,然后是“辞职”,离开特校?
温宁不甘心地将信件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余南这封信,不难理解。第一句“离故都赴蜀地,倏忽三载”,是指从南京被发配到四川的遭遇;“曾以拳拳赤心,拟报悠悠国志”,是自述报国之志;“同室异心,操戈乱斗,其形之丑不忍睹,其心之恶不欲知”,大概是指近期特校发生一系列变故,干部间相互争斗,尤其朱景中和何曼云之事,丑态百出;“自以纯良朴诚,实不屑与诸类为伍”,是说不屑于跟特校诸人为伍。至于“琴心难付”,莫非是指对乐弈之情没有结果,于是她“辞以前程”,留下书信后不告而别?
可是,就算余南打算离开特校,为什么没有透露半分风声?甚至连温宁也没有告知?
在思索中翻到信笺反面,温宁意外发现反面压底处还写着一行字。与正面所书不同的是,这行字用铅笔写就,字体纤细些,而且语言风格更近白话。
上面写着:“温宁如晤:有件事一直不忍告诉你,总之某君不可托付,万望善加保重,好自为之。”
温宁细看两遍牢记于心,往笔筒里找到一块橡皮擦,将这行字擦拭得干干净净。
乐弈倚着小院外的一株榆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到温宁走出来,忙熄了烟头迎上,问:“怎么样,她在不在?”说话间,难掩关切地将温宁上下扫视一通,大抵见她毫无发损,无声地透了口气。
温宁摇头,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
乐弈快速将信扫视完毕,急促地说:“什么意思?这像留书出走的做法?!你确定,这是余南的笔迹?”
温宁说:“这确是她的笔迹无误。还有,我翻过她房间书桌上的草稿纸,纸上还留着书写这封信留下的印痕。”当然,稿纸上也留有信笺背后那句话的书写印痕,不过被温宁撕去了。
乐弈眉宇紧锁,“奇了怪了,这件事变得越来越诡异。”
“乐弈,你真的怀疑余南?”想到余南那行铅笔留书,温宁承认,不得不受影响。其中提到的“某君”,显然指向乐弈而非韩铁锤——以余南的性情,不会对韩铁锤冠以“君”字,顶多称作“某人”或“某铁”。而且,若是指向韩铁锤,她无须写得这样隐讳,毕竟这封信未必能让温宁第一时间看到,她可以隐写乐弈,但不需要隐写韩铁锤。为什么说乐弈不可托付?温宁想,必须探探乐弈的底。
乐弈看向温宁,迟疑片刻,说道:“温宁,你应该可以想到,野生被杀事件中,有一关键点——这一点,我连王泽,都没有提过。如果是镖箭一类暗器杀人致死,那么,那杀人的镖箭在那儿?不在伤口上,王泽也回忆,当时在现场没有发现别的凶器,必定是暗下杀手的那个人悄悄拔出藏起。当时,日谍野生倒地后,围上去的是哪些人?我清楚记得,有余南、蒋蓉蓉、王泽和罗一英,‘执棋’一定就在这四个人中间。”
温宁静视乐弈,缓了缓,说:“乐弈,有一件事,能否告诉我。前晚,你和我谈过话后,有没有单独见过余南?”
乐弈眸底掠过一缕愕然,随即嘴角泛起淡淡笑意,神色坦然,身子前倾,低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的心意你最知道,我拒绝了她……”
所谓“难付琴心”,是这一意思?前晚,乐弈和温宁一前一后离开陈玉颜灵堂时,余南那忧郁的目光,再度浮现在温宁脑海。余南因为看不惯特校诸人所作所为,加上情场失意,因此留书……
那么,她现在何处?温宁马上想到。
“乐队长——”王泽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在温乐二人面前站定,说:“抱歉,我等了一会儿老李头,把事情搞清楚,所以耽搁了。”他抹一把额头细汗,接着往下说:“余南今天一大早,就在早餐时间,出校了!”
温乐二人同时一怔。
“她怎么会出校,老李头难道没拦着她?”乐弈眉染怒意。
王泽摊手,说:“嗨,怎么不能出?校长昨晚只是不准咱们靠近监牢,没下死命令严禁人员出校。再说,老李头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闹肚子,就刚才,他又去拉了,所以让我等……余南出校的那会儿,他也不在,其他那些岗哨,哪里拦得住她!别说他们,就是老李头在,也不一定拦得住余南——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电台零件坏了,奉校长命急着进城购置更换,误了事砍他们的脑袋。那一时间段,校长不在办公室,宿舍电话也没人听,多半正在往食堂的路上。”
电台差不多就是特工,尤其是一处特工站点的命根子。余南的理由相当充足。
温宁暗忖,余南果然是出走了。这些年了,如果余南并非“执棋”的话,她的性情从来没有改变,纯真简单,疾恶如仇,不肯转寰。再加上被所爱之人拒绝的“情伤”,逻辑上并非讲不通。
可是,万一,她是“执棋”呢?
温宁问:“那么,她出城的时候,手上拿了什么没有,比如行李,包裹?”
王泽摇头,“我问过,她什么也没带,就拎了一只常用的坤包,所以岗哨没有多生疑想。”温宁翻看过余南的衣柜,确实除了坤包、派司、袖箭和钱以外,其余物品都在。甚至连她的配枪,都规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乐弈冷笑:“好一个金蝉脱壳,没想到‘执棋’就这么在咱们眼皮底下跑了!”
温宁道:“可是,你不是曾经讲过,‘执棋’不会舍得死,更不舍得跑啊!离开特校,她怎么执行后面的任务?”
“温宁,你还在心生幻想!”乐弈语带责备地说:“说不定昨晚王泽误闯医务室,刚好被她看到。她心知事件无法再掩饰,保命为上,赶紧假模假式地留下一封信,大摇大摆离开学校!还有,用这种方式离校,无论她是否暴露,都留下了余地!再过一段时间,看着风平浪静,她再找理由回来就行了!”
乐弈说得有道理,温宁竟感无法辩驳。
“还愣着干什么,走,咱们快去门卫,我给校长打个电话。王泽,还有一台摩托车能用吧,咱们调出去追,她走不了多远,我不信,她还能跑得过四个轮子!”乐弈说话间,已飞步跑向校门,温宁和王泽只得跟上。
三人刚跑至校门,却听“嘎啦”刹车声响,一台高悍的美式绿皮大卡车,停在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