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正月初二。
白玉早早起身坐在前厅里等着哥哥的到来,内心紧张不安,虽然十分想念哥哥,但又害怕哥哥不能原谅自己,那种感觉就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自己的父母知道了一样的忐忑不安。
阿九之前告诉她计划的时候还是日日的期盼思念,可是这一天已经到来,白玉却又想着退缩了。
不管怎样,自己今日一定要哥哥把话说清楚了!
不能再让他跟四贝勒来往了,既然皇上已经放手,说明皇上已经在白家捞到不少银两去充国库了,那么哥哥怎么还会有银子给四贝勒呢,若是被皇上知道那岂不是连性命都堪忧了?自己必须阻止他!这样想着,心里的坚定便多了几分,端起杯子刚刚咽下一口热豆浆稳稳心神,就听见门口传来阿九的声音。
“莫公子今年没有回老家吗?”
“多谢九阿哥关心,在下今年有要事打理所以没有返乡!”
明知道这是阿九故意说给外人听得,以防有不知名的眼线听了去,可当白玉切切实实听到这久违的声音传入耳朵里的时候,瞬间安稳了下来,少了些紧张多了些温暖,直到门口的人跨进屋里,直直的望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哥哥,两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着,努力把眼底的泪水咽下去,却也是徒劳,只听哥哥柔柔的叫着:“阿玉!”
白玉忍不住的泪水早就滑落了,哥哥走上前扶着她的肩膀仔仔细细的看着,心疼的说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身体好了吗?让我看看!”
一边抹着不停流下的泪水,一边抬眼望着近前的哥哥,呜咽着说道:“都好了,没事了!”
哥哥浅笑着拉下她的手,认真的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白玉被他的动作弄得一阵恍惚,好像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只是小时候的她很少流泪,然而自打她离开哥哥的那一刻起却有着掉不完的泪珠。
“别哭了,阿玉还没叫哥哥呢?”
半响哥哥才摸着白玉的头说道,感受着他熟悉的动作缓缓开口叫道:“哥哥,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更加担心你,发生那么多事情,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抬眼看着哥哥皱眉疼惜的望着自己说着,就像小时候一样,白玉瞬间找回了感觉,随即拉着哥哥坐下问着:“哥哥什么时候到的?一路可还好?”
哥哥顺从的任白玉拉着坐下才笑笑说着:“挺好的,你放心!”
看着哥哥眼前的笑容,白玉知道那只是安慰我的表现,半响低头想着该怎么开口,却听哥哥说道:“你过的好吗?”
抬眼望去,只见哥哥的脸上已经没有一丝笑容了,白玉抿抿嘴角轻轻说道:“哥,对不起,我不知道爷爷他……我太不孝了!”
闻言哥哥只是神色恍惚一下后就摸摸她的手背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这么转移话题,哪怕这个话题是你最不想说得?”
“没有!我挺好的,真的,反而我更担心的是你!对了,皇上已经亲口对我说放过白家了,哥哥已经自由了,白家也自由了!”
白玉一脸欣喜的看着哥哥,哥哥却像是无所谓似得说道:“我知道了!”
“哥?你……怎么了?”
小心翼翼的问着,白玉心里却毛毛的感觉,只见哥哥瞬间抬眼望来直盯盯的望着她:“为什么从不回信?就算你爱上了别人,难道就要将我逐出你的世界吗?”
“什么?回信?是哥哥你从来没给我写过信呀?我以为你不肯原谅我,又害怕伤你的心,所以只写过两封信,我知道阿莫一定会跟你通报我的消息,还以为你知道的呢?”
急急地皱眉解释着,哥哥看着白玉的表情好一会才垂下眼帘,握握自己的拳头复而再次松开说道:“算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只要你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你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都不肯亲自告诉我,若不是遇见希瑞,若不是阿莫一直跟我联系,我……怕是再也见不到你了!”
“不会的,我一向运气好,呵呵!”
看着哥哥满满关心的样子,白玉不禁调皮的说笑,就如同小时候的场景一般。
哥哥也像是在回忆一样,摸着她的脑袋在白玉的脸上搜寻着:“阿玉长大了,已经不是五年半之前离开我的样子了,更不是小时候的模样了,什么都变了,只是我自己还没变,也只是我自己还以为没变,对吗?”
看着哥哥眼角处的悲伤,白玉默默低头不语,因为实在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是对哥哥的伤害呀!
“阿玉?你真的……爱他吗?”
头顶上传来哥哥的问话,白玉不敢看哥哥的表情只是慢慢的坚定地点头。
“所以四年前在围场你已经做了决定不肯跟我走了?”
听了这句白玉才猛的抬头解释说:“不!不是的,我当时还没有决定,只是突然发现四贝勒和你们之间的交易,我只是在等而已呀!我什么都没做,也不可能做什么的?”
哥哥望着她闪烁了眼神才开口道:“世事无常呀,这算是命中注定了,上一辈是你母亲追我父亲而死,怕是这一辈子轮到我来偿还了,呵呵!”
哥哥近乎是自嘲的话语,惊得白玉一身冷汗,紧紧地握住哥哥的手说:“不是的,没有什么偿还不偿还的,更没有什么宿命,哥,你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现在皇上已经不再桎梏白家了,你也赶紧跟四贝勒断绝了交易,自己好好生活,幸福生活!”
“好好生活?什么意思?是叫我娶妻生子吗?幸福?我的幸福是你,可你已经是别人的幸福了!”
惊骇的看着生气的哥哥,这是白玉第一次见他如此犀利的眼神和冷厉的神情,心想他们终究是不能破镜重圆了,许是白玉发愣的表情提醒了他,好一会哥哥才缓下脸色对她说:“阿玉,我早就说过,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需要你刻意的回报什么,在你心里我永远是你哥哥而已,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挚爱,永远的唯一!”
别过脸不想看哥哥的表情,怕自己难以承受那样的噩梦,白玉只好艰难的开口道:“你这又是何苦?伤了你自己不说,我只会更加内疚,况且爷爷呢,爷爷若是知道这些他会不安的?”
“你以为爷爷是怎么死的?爷爷看着我们一起长大,岂会不知这些?只是我早就表明心迹了,他老人家只能含恨而终了!”
“天啊!哥,你是不是疯了!你!”
“疯了?是的,我是疯了,我现在仅存的理智就是你了,眼睁睁的看着你爱上别人,看着你跟别人大婚生子,看着你为别人花尽心思,而我只能永远的看着你,你知道吗?我很难过,我很伤心啊,阿玉!”
哥哥失声叫着她的名字,白玉第一次感到这名字是多么的悲伤,妾如蒲草,磐石不可移,交错相遇,徒留哀伤……
“哥,我只能说对不起了,忘了我吧,恨我也好,不要再跟四贝勒交易了,回到杭州守着江南水乡娶一个爱你的姑娘,好好生活吧,好不好?难道你真的要我愧疚一辈子吗?”
看着背过身流泪的哥哥缓缓说道,也许这话听起来很残忍,但她是真的为哥哥好,她不能看着他这样继续深陷其中,应该狠心断了这一切!
“我在寒风中赶了一个月的路,带着上好的血燕交给四贝勒,四贝勒放在德妃娘娘那里让十四阿哥再交给十阿哥,十阿哥再送到你们府上,我说的可对?”
哥哥缓缓转身看着白玉疑惑的眼神说道。
“哥,你真的要支持四贝勒吗?要一直支持下去,直到白家彻底垮掉吗?”
“不,你错了,白家怎么样又如何呢?你以为皇上说放手就放手吗,白家已经是空壳子了,若不是我这几年悉心周转怕早就倒了,依然已经没用了何不置之死地而后生呢,我总是要图一样的!”
“你要什么?”
“我只要你,只要你安稳的活着!你爱谁也好不爱我也罢,我早就知道了,你跟我在一起生活十五年,我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但我终究是要保全你一生的!”
哥哥坚定的望着她扶着她的肩膀认真的说:“阿玉,以你的聪慧岂会看不出局势,八贝勒是不会成功的,如今局势愈发明显了,只有四贝勒才是最终的人选!”
惊讶于哥哥竟然已经参与了这么多了,白玉一直以为哥哥只是个局外人。
“哥哥,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这些也在四贝勒的交易之中吗?”
“四贝勒当然不希望我知道这么多,但是我们白家几代人的努力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垮掉的,无数的人脉和关系网注定了成败的关键,想要清楚的分析一件事情并不难,难的是不要被局内人蒙蔽了眼睛!看来阿玉你……已经是关心则乱了!”
“我知道,但也无可奈何,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人和事都与我无关,我只要自己的爱人!”
“这才是我认识了十五年的阿玉,这才是你该说的话!正如我一样,白家如何,商场如何,皇上如何,四贝勒如何,甚至是爷爷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只要我爱的人!”
白玉也是这一刻才深深地体会到哥哥跟她的相像之处,无关于外貌表情,无关于性别出身,只是那种对自己心中认定的人和事的执着坚定都让他们走到了今日的一步,也注定了他们永远是两条平行线,不曾靠近也不会远离!
“哥,你跟四贝勒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是他的一个不起眼的门客罢了,为自己的主公提供他需要的一切,就这样!”
“怎么会?我不信,你们肯定还有其它的交易,不然四年前围场上的事情怎么说?后来你这么清楚京城的事情又怎么说?”
“呵呵,你这是在嫉妒还是吃醋啊?怎么这么心急?”
“哥,别玩了!”
“你不是最爱玩的吗,哦,我忘了,你已经长大了!”
“哥,我不想你有危险,四贝勒就是个魔鬼,跟魔鬼做交易你觉得会稳赚不赔吗?”
“你说得对,可是对于我而言,除了跟魔鬼做交易外已经别无选择了,阿玉,你知道的,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不会回头,就像有的人一旦爱上了就会忘记一样,所以,不要再试图劝说我什么了,我很清楚自己的决定,我说了,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就是因为这样,我不能那么自私无情的享受着你的保护,却大言不惭的说你只是我的哥哥,我不想因为我而毁了白家的基业,我想让你承受痛苦啊,我知道你跟四贝勒做交易是希望又朝一日能够保我一命,可是哥哥,你知道我的,如果只是让我一人活着,那还不如让我死了,我要自己保护自己爱的人!”
“所以你就可以推开保护你的我了?”
“是!我不要你保护,我只要你好好的做那个江南少年郎!”
“阿玉,我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残忍!”
“是,我就是残忍无情的人,忘了我,回到自己的家乡,忘了这一切,好好的生活!”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那么抱歉我也只能说对不起了,因为我做不到,还有我忘了告诉你,你的孩子也可以继承白家的产业,所以不要再以什么家业传承为借口了,因为我不会,永远不会!”
哥哥低头俯看她的眼睛,掐着她的肩膀,白玉知道他们都为彼此倔强着,但也知道他们都只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走下去了,不论结局是好是坏,都义无反顾了!
猛然间,哥哥快速的低头,两个人鼻尖碰着鼻尖,白玉瞬间放大的瞳孔望着挨着她的哥哥,很快哥哥将她搂紧怀里,胸口处传来他极快的心跳声,两人静静地体会着彼此的温度,一切的言语都沉浸在这温柔决绝的怀抱中了。
半晌白玉缓缓抬起双手抚上哥哥的后背,轻轻地拍着说:“哥,除了阿九,你是我在意的人了,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如父如母,你跟阿九就像是我的左右手,失去谁我都会痛不欲生,我不想你再为我做什么,但你也有自己的坚持,我知道自己不能阻止你就像你不能阻止我一样,我希望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一定会比你更难过,比你承受更多的哀伤,所以就算是为了我,也不冒险伤害自己,更不要决绝离开,好吗?算我求你!”
许久之后哥哥才推开她微红着眼睛开口:“阿玉,我跟四贝勒之间无非是金钱的交易罢了,你不要担心,顶多是他用不到我就弃之不用了而已,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还要保护你呢,怎么会轻易离开?阿玉,你知道的,我会一直一直爱着你,就算是我真的死了这份爱也会长长久久的延续下去,生生世世永不变!”
自那日哥哥走了之后,白玉就一直萎靡不振的茶不思,饭不想,总是神情落寞的发呆,想着哥哥那日跟她说的话。
白玉不知道阿九知不知道自己跟哥哥说的话,也不知道阿九知不知道哥哥对她的感情,而她也不敢开口去问,只好这样放在心里掩埋着,但愿一切都不要太坏了。
她真的不想看到哥哥成为四贝勒上位的垫脚石,虽然哥哥说自己只是跟四贝勒有金钱交易,但白玉总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可是仔细分析之后却没有什么可疑之处,除了金钱之外四贝勒也再没什么可以利用哥哥的地方了呀?
于是白玉就陷入了百思不得其解之中,白玉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能心里有事,一旦心里搁着事情就一定要想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尤其是自己最关心最在意的事情,甚至是连觉都睡不着了!
白玉如此的反常阿九早就看在眼里,但阿九并没有开口问她,只是跟她一样埋在心里掩盖着了,于是两人都试图掩盖着一切,却只能日日相对着沉思发呆,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如何开口,就连身边的清雅姑姑都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不正常,还隐晦的对白玉提及两口子吵架不要太在意云云,可白玉只能苦笑着想:自己跟阿九是在吵架吗?他们连话都不曾说过,何来吵架之说呢。
为此,只能继续空叹日月,内心凄绝不已,不知是伤心哥哥多一些还是内疚自己多一些,或是忧愁阿九多一些,是呀,哥哥说得何尝不是她想的,白玉总是说自己要保护阿九,即使是明知他在走错路的前提下还这样毫无后台的大言不惭,这根本是痴人说梦,想要保护阿九,她如何保护,拿什么保护呀?
九阿哥这几日也总是面无表情的冷眼发呆,往常就不爱上朝的自己如今更是懒散的呆在家里,只是往日的甜蜜欢笑都变得寂静起来了,不是自己不愿去靠近,而是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了。
那日的话一字一针的插在心头,仿佛痛过之后的麻木,虽说自己早年就查到白墨对婷婷不寻常的兄妹情,但真的没想到白墨竟然为婷婷付出这么多,相较之下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的龌龊,半路拦截所有的书信,连若水阁的书信都要查收,以阿紫的性命和婷婷的身体为借口要挟阿莫不要对婷婷提及白墨的事情,隐瞒白修竹的死,让婷婷远离白墨的一切事情,自私的把她圈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婷婷从来没有一丝怀疑,即使发现了也依旧照做,家宴那日的迷香,白墨提及的书信,阿莫的隐晦说法,希瑞的送药等等的一切婷婷都不曾质疑过一句,可越是这样自己就越是无法继续厚颜的解释,因为这本来就是自己的错,自己不该自私的替她决定什么,更不该断了她跟自己亲人的联系。
虽然自己早就知道皇阿玛忌惮纳兰家的东山再起,也不想董鄂家参与皇子间的斗争,于是也在暗处支持皇阿玛不让纳兰家和董鄂家的人来接近婷婷,只让婷婷觉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信赖的人,让她一步一步的自愿走入自己早就设计好的陷阱里,现在看着她一日日的消瘦内疚痛苦,却还要对着自己唯一的亲人说要保护自己。
这样的爱这样的情跟自己比起来实在是承受不起,更不配拥有,自以为自己很爱她,却不知她比自己更深情更痴情,从头到尾只有自己一人在享受她的爱,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小气愚蠢,又是这样的无耻自私,可是除了躲开她不去看那样的表情之外自己还能怎样呢,不会离开不敢靠近,害怕自己不被原谅又担心自己被拒之门外,不舍得她难过更不愿意接受她的谅解再继续欺骗,但说出放手的话又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要说只是一句话就是一个想法都让自己痛不欲生,自己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痛苦,唉……
白玉跟阿九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冷清了,一连好几日都不说话,白玉始终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阿九也始终沉默,她不是不知道阿九的想法,更不会去责怪也不会去怀疑,只是眼下她还无法开口,她不能一边为着哥哥伤神又一边跟阿九浓情蜜语,她做不到,只能这样让自己冷静着,也许这样对两人都好,冷静的思考才会不去做伤害自己和自己爱人的事情,因为他们太爱彼此了,容不得一丝丝的伤害,哪怕那只是一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