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鬼国边缘西行第十天,他们发现了谢岑关遗留的篝火火堆,还发现了好几沓符咒残纸、几捆弩箭和一匹业已饿死的马。地上有扎过营的痕迹,谢岑关曾经在这里休整过。对比地图,观察周围的地形,他们离鬼国边界不远了。出了鬼国之后,只需要四天疾行就能到达西难陀。西难陀凶险莫测,谢岑关应该是在这儿精简了装备,决定弃马步行。这样更容易隐藏形迹,不被鬼怪发现。
裴真做了和谢岑关一样的决定,所有人弃马,将金箭和干粮均匀分配,每人一个包袱,丢掉背不动的物资,腿上贴疾行符,向西出发。按照应不识的说法,谢岑关从鬼国到西难陀花了十五天。他们花的时间和谢岑关差不多,再跋涉四到五天的样子,他们就会进入西难陀。
越靠近西难陀,百里决明的心里就越阴沉。像有密云笼罩心头,他总觉得那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
一路西行,周遭的景色没有太大的变化。茂密的丛林景象,望天树高达数十尺,遮天蔽日,站在底下仰望压根望不见树冠。扁担藤比手腕粗,悬挂树上,四处延申,有时候地上泥泞不堪,他们就藤蔓上走。按理来说,这般茂盛的丛林里虫蚁必定很多,可是一路走来,他们连声鸟叫都没有听见。仿佛除了这些沉默无声的树木藤蔓,还有树下草间绽放的妖异花朵,便无任何活物。
一开始歇息的时候大家还有话聊,越往后,队伍愈发沉默。能说的话都说尽了,离开谢岑关的篝火堆第七天,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与西难陀有关的东西。相差的时间在拉大,大家心里都浮起不好的预感。在鬼域里迷路意味死亡,在鬼国里迷路意味着不得超生。
判断有没有离开鬼国的方法很简单,就是看天色。鬼国里永远是黑夜,离开鬼国就可得见天日。生前的百里决明记载西难陀有白天,他们如果进入了西难陀,一定可以看见天光。他们跋涉了整整十天,莫说太阳了,连星星都见不着。四下永远笼罩着漆黑的夜色,虬结狰狞的巨树犹如鬼怪,无声无息矗立在黑暗里。
十天,这个时间太久了,他们一定陷在了什么诡异的术法里。
大家不再前进,就地扎营,围坐在一起推测原因,再一个个排除。
首先是鬼打墙。一路上没有见到先前刻下的荧光朱砂,不是这个原因。
其次是路线出错,他们走歪了道儿。原路返回到谢岑关的篝火火堆,拿出罗盘校正路线,再走了十天,依然没能走出去。
那么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原因了——鬼母捣乱。
百里决明气得脑门子疼,站起来环顾四周,夜色浓郁,仿佛盖在他们头顶的大铁笼子。鬼母一定跟着他们,但是看不到她在哪儿。他绕着营地走了一圈,道:“我知道你跟着我们,没错,你儿子在我心域里。你们两个有什么恩怨,能不能等老子办完事儿再说?”
无人回应,鬼侍和裴真他们站在篝火那儿,望着百里决明。
百里决明很不耐烦,气道:“你困住我们有意思么?出来,爷把恶童也叫出来,你俩聊。”
仍旧无人回应。
百里决明心烦意乱,若遇到旁的鬼怪,他便拔刀劈得它们后悔不去投胎。现如今这个女鬼神出鬼没,百里决明即使拔刀也不知道往哪儿砍。她到底在哪儿?百里决明逡巡四周,草叶交织,黑暗里影影幢幢。
忽然,他在十尺外的一根扁担藤后面看见一个人影儿。
那影子大半截身子藏在藤蔓后面,露出一个伶仃的小脑袋,好像在偷看百里决明。
你爷爷的,终于找着你了。
鬼母速度奇快,要逮她须得出其不意。
百里决明假装没发现鬼母,回到篝火那儿道:“这儿闷得慌,我去溜达溜达。”
“前辈……”裴真不甚赞同,然而不等他起身,百里决明已经闪身进了林子。
百里决明进林子之后,剩下的人围着篝火静坐。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聊两句,奈何大伙儿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大部分时间静默。百里决明功法高强,能奈何他的鬼怪不多,他们不是很担心,只静静等他回来。裴真望着篝火头疼地想,师尊不守规矩,迟早要出岔子,一会儿要好好教训他。
坐了没多久,方才百里决明消失的方位响起轧轧的脚步声。脚步声停留在不远处,没再响起。裴真睁开眼,往那儿看。一个人影站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将他望着。天太黑,看不清楚模样,但他熟悉师尊的轮廓,那高挑的身材一看就是师尊。
裴真颇为无奈,师尊有时性子状若孩童,弄出些奇怪的动静也不稀奇。
他耐着性子道:“前辈,此处凶险,还是不要随意走动得好。你若无聊,我同你下棋如何?”他把棋盘摆出来,“你执黑?”
百里决明不出来,藏在草丛里道:“媳妇儿,过来。”
篝火边的人和鬼默默睁开了眼,全都看了过来。
裴真愣住了,这是头一回师尊如此唤他。说实话,有些突然,裴真感到措手不及。
“前辈,”裴真笑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媳妇儿。”百里决明回答,还冲他招手。
非但没有喜悦,反而是一种怪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裴真眯起眼,负手在后,对初一做了个手势。草丛里的人影无论身形轮廓还是声音都与师尊一模一样,但是师尊怎么可能这么唤他?那个别扭的家伙最多在心里头喊媳妇儿,要他说出口,他恐怕宁愿当一只只会吭哧吭哧叫唤的猪。
初一离窍,以鬼影的形态进入草丛。
“过来。”百里决明又道。
裴真笑了,“你叫错了,你该叫我夫君。来,唤声‘夫君’我听听。”
草丛里头的人影不吭声了。
鬼影回窍,初一面色凝重,道:“郎君,的确是百里前辈。”
怎么会?裴真略怔了下,心念电光火石般闪过,忽然明白了什么。
“媳妇儿,”草丛里的人影再次重复,语调同之前别无二致,“过来。”
反复说一句同样的话儿,这症状同谢岑关一模一样。裴真拧着眉头道:“中招了么?”
连自诩天下无敌的师尊都中招,这是什么奇诡的术法?
穆知深忽然按住他的肩膀,沉声道:“他的姿势很奇怪。”
百里决明正动作缓慢地向他们招着手,裴真发力于目,黯淡的光线里,他悚然看见师尊在用手背招手。山村里的老人家常常教育子孙,赶集路上碰上用手背招手的人,千万不要搭理他,更不能让他搭顺风车,因为这种人一般都不是活人。老人家的教训很有道理,尸体僵硬,鬼怪的动作不协调,行走坐卧与常人有别。以此判断生人活人,是人们日久天长积累下来的智慧。
但师尊有六瓣莲心的滋养,肉身柔软与常人无异,怎会这般模样?
“包抄他?”穆知深扶着刀,“我左你右,鬼侍绕后。”
“加上我,”喻听秋也拔剑,“我正面吸引,你们偷袭。”
战术很合理,不过……裴真眉目阴沉,从篝火里拣出一根火把,丢进草丛。
黑暗登时退避,人影的轮廓变得清晰,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招手的人。他的确同百里决明一模一样,同样白皙的脸,连小虎牙都惟妙惟肖。但是火光一起,他的脸迅速发黑变色,扭曲变形,整张脸蜡似的融化,泥泞不堪地糊作一团。那东西怪叫了一声,猛然暴起,虎豹似的冲了过来。
第109章 邪怪(一)
另一边,百里决明猫腰在草丛中匍匐前行,从侧面接近鬼母。鬼母仍站在十尺外的扁担藤后面,盯着篝火的方向一动不动。百里决明屏住呼吸,猫儿似的悄无声息地靠近。距离五尺远的时候,他已经能看见鬼母的轮廓了。她好像有点儿不一样,又说不出哪里不同。
百里决明感觉不对劲,停止了前进的动作。
他想起裴真买了几个千里镜,他素来眼神不太好,问裴真要了一个,正好揣在兜里。想不到这时候能派上用场,取出千里镜,对准鬼母的方位,凝神细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了,鬼母身形高瘦几近畸形,四肢像竹竿子架在一起似的。这东西的身条颇为高大,压根不是鬼母。千里镜上移,那鬼怪的侧脸缓缓进入视野。看清楚这东西脸面的那一刻,百里决明愣在了当场。
那是一张黝黑枯槁的脸,眼眸浑浊灰白,乍一看好像在翻白眼。
百里决明认得这张脸,无渡死掉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他走得极不安详,阴气积骨折磨他老迈的身体,他的死状尤为狰狞。因为这个,百里决明没有让仙门那帮人瞻仰他的遗容。无渡老儿是个极体面的人,上床睡觉,明日穿的衣裳要一丝不苟叠在床头,鞋子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尾。他就算老,也要当个俏老头儿,他绝不会愿意自己这副模样曝光于人前。
怎么会是无渡?百里决明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
千里镜的圆形视野里,那鬼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蓦地转过脸来。千里镜放大的效果太过显著,他一转脸,仿佛同百里决明面对面似的。星星点点的月光漏下叶隙,借着那微弱的光,百里决明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唇腐齿豁的下巴,好几根白色的蛆虫在他的脸颊里爬进爬出。
百里决明悚然一惊,千里镜脱了手,就这么呼吸之间的工夫,鬼怪原本站立的位置空空如也。人呢?不对,鬼呢?百里决明爬起来走过去,扁担藤后只有两个伶仃的脚印,还有一滩臭水。
他心情很复杂,沿着来路回营地。夜色太浓,兴许是他看错了也说不定。老人死掉之后都是一般枯槁的样子,应该差不多吧?或许是别的什么老鬼。
回到营地,熄掉的火堆横亘中央,一个个小帐篷还支着,却没看见人影儿。百里决明心里咯噔一下,登时手脚冰凉。
裴真他们不见了。
一个帐篷挨一个帐篷地找,统统没人。营地里寂静无声,临走前还围坐在一块儿的人儿,仿佛全部人间蒸发。百里决明心头发慌,裴真呢?那小子哪儿去了?
镇定、镇定。百里决明深吸一口气,检查火堆,还烫着,证明火堆熄灭不久,人刚走。帐篷一个不少,全在原地,金箭堆在里头。西侧的草丛有烧焦的痕迹,这里着过火,被扑灭了。地上还有一滩黑水,什么东西?百里决明凑近闻了闻,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百里决明差点儿把肠子呕出来。
离那黑水远了些,再次检查营地。不见的只有干粮和水壶,他们走得很急,只来得及带上最紧要的东西。他们一定遇上了什么,无法应对,正面交锋毫无胜算,才做出了抛下百里决明紧急撤退的决定。
百里决明离开才半炷香不到,走得也不远,根本没听见打斗的声音。这至少说明他们都已经安全撤退,约莫是提前发现了危险,迅速逃离。
会是什么样的危险,让裴真都如此忌惮?
那个“危险”,现如今还在营地么?
四下静寂无声,黑暗犹如沉闷的潮水,一点点将百里决明淹没。
就在这时,一颗石子儿打在头顶,百里决明仰起头,叶隙里探出初一的脸,他面无表情,对百里决明做了个“上来”的口型。
百里决明:“……”
奶奶的,原来这帮兔崽子在上头待着。
百里决明爬上树,裴真他们都聚在高处。几个鬼侍分散在藤蔓各处,刀握在手里。穆知深单膝跪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拿着千里镜往下看。喻听秋抱着剑,神色十分凝重。
气氛十分紧张,仿佛如临大敌。
先看了眼裴真,没缺胳膊也没有缺腿,全须全尾。
没事儿就好,百里决明换上嘲笑的口气,“什么玩意儿把你们吓成这怂样?”
裴真摇摇头,苦笑了声,“前辈,我们都错了。”
“错了?”百里决明摸不着头脑,“什么错了?”
裴真望向底下深不可测的黑暗,灌木密密匝匝层层叠叠,水桶粗的藤蔓攀附遮天蔽日的巨树,恍若蟒蛇隐现林间。树翳罩着他的脸颊,他的眉宇间仿佛压了一片乌云。
“我们早已进入了西难陀,按照地图的标示和谢岑关的经验,我们起码在西难陀里待了三天。”裴真低声道,“可是因为我们没有发现这件事,我们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这个错误足以让我们全军覆没。”
“什么错误,你倒是说明白点儿。”
百里决明刚说完,忽然想起地图上最显眼的三个警告:
一、白天不可入塔。
二、黑夜不可露宿。
三、耳听或为虚,眼见或为假。
如果这里就是西难陀,那么他们已经违反了第二条警告。
就在这时,底下的灌木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密,好像有很多东西在下面爬动。
那头的穆知深道:“它们来了。”
“来不及细说了,”裴真蹲下身,为百里决明的双腿贴疾行符,“所有人听令,初四初五留守,其他人衔枚急行,后退三里路。分散行走,一个时辰以后在上一个荧光朱砂处汇合,出发!”
话音刚落,所有人分头出发。百里决明和裴真一道,踩着藤蔓急速奔行。下方灌木丛和毛蕨簌簌震动,无数黑影在里头若隐若现。初四初五在望天树上举起火把,发出震动山林的嘶吼。如果他们穷尽目力,将会看见丛林中无数畸异黝黑的鬼怪扭曲着站立起来,骨节发出咔嚓嚓的脆响。它们的姿态无比诡异,向后弯腰,头颈倒立着,望向鬼侍嚎叫的方向。一瞬间的静默,片刻之后,所有鬼怪嚎叫着奔向亮着火把的望天树。
百里决明明白了裴真的用意,留守的初四初五是吸引这些鬼怪的靶子,为其他人博得逃跑的机会。他们是鬼侍,只要最后一刻鬼魂离窍就不会出事。底下的灌木疯狂摇动,里面爬行的鬼怪嗖嗖而过,压根数不清数量。
百里决明看了直咂舌,传音给另一根藤蔓上的裴真:“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死掉的玛桑人么?”
“我认为不是。”裴真抓住一根细藤,无声无息荡在他身边。
两人尽量往高处走,那些鬼怪好像并不乐意上树。
“前辈发现了么,迄今为止,这些鬼怪除了反复说同样一句话,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裴真道,“铜镜里的鬼怪唤‘决明长老’,它假扮的那个人生前定然是抱尘山的弟子。姜天师说喻连海体内的小人儿很眼熟,想必也是姜天师曾经熟悉的人。方才前辈离队之时,有一鬼怪扮成你的模样出现,更印证了我的猜想。”
“有鬼扮我?”百里决明一惊。
“无妨,被我识破了。难怪地图上说‘黑夜不可露宿’,原是这些鬼怪怕光的缘故。它们道行不高,一接触光源,立时成了一滩臭水。”裴真顿了顿,复道,“我要说的是,这些鬼怪恐怕有窥探人心的本事,假扮的都是我们熟悉的人。不仅装扮容貌,它们还会伪装声音,鱼目混珠。”
原来如此。地图上警告他们耳听为虚,眼见为假,说的就是这个。有道理,这样一来就能解释百里决明看到的“无渡”了。心里头还是有些不舒服,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百里决明一面跑一面思索,虽然裴真分析得很有道理,百里决明却总觉得有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