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冷无波无澜,那少年从阴暗处行出来,明明是武将却生的一副文人书生的面孔,纵然一袭暗色箭袖衫却也不显半分粗壮。
那黑衣蒙面人,借着城门边上的灯火看清来人,眼眸一眯,乱了心神,几乎是想也没想便唤道:“毅儿……”
话音一落,她这才又绷紧神色,不可置信的看着赵毅。
如今的赵毅再不是几年前那个瘦弱又无助的小少年,当年离王被灭,整个城池都遭了秧,除了朝华郡主,便只得他一人逃出生天。
李君澈救了他的命,却并未与他保驾护航,赵毅能得一命已是天大的恩赐,他年岁小,心气却大,靠着一身的毅力愣是做出了一番建树,只无人知晓他这条命同阎王爷不知抢了多少回。
那黑衣人神色几变,有高兴也有纠结。
她只当那年离王府没得一人能逃出生天的,好一阵子只要闭上眼儿便是封地上的那场屠戮,整个离王府的灾难,姐姐从城墙上的一跃。
那些日子,她恨不得自个这个始作俑者也跟着一道死了,可那些恨却硬生生的逼着她坚强起来,她将自个的命卖了,这几年承受了无数的痛苦,有几次眼见撑不下去了,那些个噩梦又将她撑了起来。
几个从值房出来的侍卫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悦的问赵毅:“赵将军,你认得这个刺客?”
赵毅眉眼不动,面上依旧是冷色,一双阴翳不见底的眸子深深望向前头那人,许久才嗤笑一声。
“自是认得的,化成灰也认得。”
话头一转,又带着无限的讽刺:“不过,姑姑还记事,当真有些惊讶了。”
“我还当姑姑作了这许久的少女,早不记得自个原先姓甚名谁了。”
越过赵朝华身侧,拾起那柄银枪在手中挥动两下,复又重重的立在地上。
赵朝华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秀眉蹙起却是说不出的讽刺,半响这才摘了面上的黑布。
露出一张少女的面容来,粉面通透,杏眸如星月般,可不就是方才还在宴席中退出来的银铃,云萝郡主。
几个侍卫一愣,眼儿皆睁得大大的,宫中养了个宜王殿下的救命恩人,封作云萝郡主,这事人人都知,可云萝郡主鲜少抛头露面,便是偶尔出宫也是坐在马车里头,他们这些人自然不认得。
可听见赵毅喊她作“姑姑”,还当是个年岁大的妇人或是什么的,哪曾想竟是个这般娇俏的少女。
一时间这些人神色复杂,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没有人知道赵朝华经历了什么样的剥皮抽筋之痛才换了这么一副面容,她天真浪漫,娇憨可人,将一个少女该有的模样演得炉火纯青。
一开始,她的确骗过了所有人,纵然有人对她有所怀疑,却也从来没有将她同早就死在和亲路上的赵朝华想到一处去。
可百密总有一疏,她一个翘着手指头的习惯便出卖了她的身份。
早几年,因着赵朝华对李君澈的痴缠,让赵喻娇断了她一指。
如今的银铃靠着巫术,重塑了模样,却不能将断掉的手指也续出来,巫师替她接了个假指,寻常时自也瞧不出,可但凡要活动起来的时候,那只手指便动作不得。
不过,这些她都不清楚,她在京都也待了两年之久,只当打断骨头连着筋,同赵毅一脉相连,这才叫他认出来。
眼眸中盛着与往日不同的狠历,看着赵毅:“我知你心头不舒服,可今日宜王殿下要反,你最好是不要多管闲事。”
赵朝华所言不虚,成兴帝还在云州当异姓王的时候,李君澈便身为质子在天下脚下谋划大事,这么多年他的功绩压根就不是李君淳几场漂亮的战役便能盖过的。
李君澈城府深,谋虑又深远,有治国的才能,在那一连串的事儿生出之前,谁都当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可哪里晓得却白白叫李君淳捡了便宜。
宜王多年的谋划皆成了为他人谋的嫁妆,心中如何能平,他要反是迟早的事儿,只没想到,会反得这么快。
几个侍卫似听了甚个惊天雷一般的消息,唬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赵朝华心思一动,复又冷哼一声:“我不管你跟了谁,可别忘了当年是何人挖的陷阱给我跳的,不然又如何有后头那些事儿。”
赵毅又不是小儿心性,哪里不知道赵朝华的心思,脖子扭动一下,手上的银枪便捏得越发紧,不咸不淡的道:“我自是晓得……”
……
北直门闹得这么一出,不过片刻功夫便又安静了下来。
宫宴依旧不急不缓的进行着,歌舞升平,一派融合的景象。
然而宫中巡卫早就换了一波,一场硝烟正悄无声息的蔓延开来。
北直门同南直门,宫门大开,迎了不少黑衣人进宫,为首那人带着诡异的面具,骑在马背上,听见宫门关闭之声,忍不住唇角勾起,天下大乱都不如内乱来的叫人欢喜。
酒过三巡,成兴帝泛了些醉意,叫内侍徐贵扶着正要回去,却听得席上不知何人碎了个酒盏,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才转过头来看得一眼。
李君澈唇角含笑,懒懒散散的坐在那儿:“父皇何必这般早回去,还有一出好戏没开始。”
说着又冲那头女眷里坐着的卫静姝招招手:“坐到这儿来。”
卫静姝蹙着眉头,看得李君澈一眼,心里有一丝不好的感觉,可到底没拂了他的意,抱着小双喜坐到早就叫小太监准备好的椅子上。
成兴帝本就年纪不小了,他年轻的时候也带兵打过仗,那会血气方刚的,一上战场就拿命拼,身上不知有多少伤,那会年轻不在意,如今老了,那些个病痛便都反噬了,前些日子老寒腿正叫阴雨天折磨得够呛,这会子脸色不好看着李君澈,隐隐有些不悦:“怎么?老大还给朕准备了惊喜?”
李君澈面上依旧端着笑:“今儿难得这样的好日子,父皇委实不当错过。”
成兴帝面上一寒,不待开口,立时便有带刀侍卫将宴席围得水泄不通,众人皆叫这场面唬得不轻,不晓得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父皇请坐。”李君澈又道一声,四五个穿着禁卫军装饰的带刀侍卫上前,恭恭敬敬的又请了一回。
“放肆,你这是要造反吗?”成兴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沉着脸怒喝一声,一时气急上头,人也站不稳,险些栽倒,还是叫徐贵扶着才免了遭殃。
众人惊呼一声,甄皇后虽是女流,可事儿都发展到这时候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看着李君澈的神色便有说不出的震惊。
“澈儿,你可知自个这是在做什么?”
成兴帝立了李君淳当太子,她是晓得大儿子心头肯定不快的,可再是不快,也没想到他居然敢公然逼宫造反。
卫静姝将小双喜紧紧箍在怀里,捂了她的眼也不准看这情形,虽隐隐晓得迟早会有这么一日,可这会子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逼宫这样的事儿,自来只在话本里,或是说书先儿嘴里听说过,真要见识却还是第一遭。
李君澈伸手拽着卫静姝发凉的小手,温热的掌心拽紧她的指尖。
面上无波无澜,只侧眸看得神色紧绷的李君淳:“儿子也没别的意思,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父皇母后所做之事,的确寒了儿子的心,今儿个不过想问一问,儿子究竟是二位亲生的还是在外头捡来的。”
两个都是儿子,一个矜矜业业的为着父亲谋划大事,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数不清有多少次是从阎王爷手里抢过来的性命。
而另一个打小长在父母膝下,享受着他们给的宠爱同关心。
都是同一个爹同一个娘生的,却活得一个天一个地,就连他拿着性命换来的江山,也要拱手送人。
什么兄弟情深,什么手足之情,不过是拿来骗骗人的。
他又不是圣人,凭什么就事事欺负他,这世间换做谁能甘心?
李君淳对上李君澈的眸子,面上神色不显,眼角余光却落到他握着卫静姝的手上,半响这才开口:“大哥,这会子收手,还来得及……”
“谁是你大哥?”李君澈嗤笑一声:“兴许我本就是捡来的呢。”
感觉到卫静姝拽着他的手越发紧,他转过头去,安慰的冲她一笑。
“混账东西。”成兴帝叫徐贵扶着重新坐下,气得胸前剧烈起伏,指着李君澈的手指都不住的颤抖:“反了你,反了你,你这孽障,这么多年别的没学到,这等本事倒是学得足,你也不怕世人戳着你脊梁骨骂……”
骂得这一身,他又忍不住一阵咳嗽,徐贵一边同他顺气,一边小声劝慰。
甄皇后也肃着脸,冲李君澈使了眼色:“还不快跟你父皇道歉,开玩笑也不是这么个玩笑法的。”
“母后,儿子可不是开玩笑的。”李君澈轻轻一笑,抬手将桌上的玉碗一盖,那些个禁卫军齐刷刷的大刀出鞘,发出一阵声响。
那些个胆小的女眷,早就吓得哭起来了,这会再经一吓,连哭都不敢了。
“你疯了……”李君淳猛的一拍案几,紧接着听得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李君澈蹙眉,对上李君淳的目光又是一笑:“看来疯不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