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区出口。
人群陆续被罗山带回塔区安置,他在出口处和余杭交接完,紧赶慢赶地跑回去,却还是来晚了一步。
佐伊正急得团团转。
江别秋刚被偷袭一刀,虽然经由精神结合差不多已经治愈,但伤口还在,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去找高子默,万一是前方等着的是陷阱怎么办?
而且,方觉为什么不拦着?
他一个哨兵,在江别秋刚动作的时候就应该拦得住的!就算高子默手里真的掌握着江别秋的什么秘密,那他也不应该一个人去!
可方觉不仅不追过去,反而看着江别秋离去的方向,目光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难不成,江别秋通过精神联结,和他商议好了什么对策?
佐伊也只能这么想了。她虽然着急,但也知道,方觉不会做无意义的事。于是两人就地站成两座雕像,一个看向远方若有所思,一个忐忑不安又不敢作声。
罗山到的时候,就看见这幅安静到诡异的画面。
他的到来打破了静态画面。
雪球趴在方觉身边,显得有些怏怏,雪白的毛发上都是看得见的颗粒,抖落后,又不断有新的落上来。没了江别秋的精神触网,这些东西又纷纷扬扬地附着在每一处可停留之地。
方觉朝它招了招手,示意它回到精神海中,才转身对罗山道:你们军区还能战斗的有多少人?
不多。罗山回头看了眼,目测数量后答道,回塔区组织的人手的话,最多也只有几十人。
梨迁作为军区最高指挥官,此时也走了过来:除了罗山手下的兵,子夜区外面还能调动数百个人,怎么,方长官有什么想法?
方觉回眸淡淡一瞥:最高指令权给我。
最高指令权,在特殊时期人类基地赋予长官们的作战权利。一切命令以最高指令为优先,谁也不能违背。
拥有这个权利的人,一般是由管理们统一选出,下发给作战时最具统治能力的人。可眼下没这个条件,方觉主动提出,倒也无可厚非。
罗山无所谓,梨迁做惯了上位者的位置,虽然陡然听见这般命令的语气有点不适,但这种关头,也没计较太多,只道:给你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希望方长官答应。
说。
不能让他们去救江别秋。
方觉还没说话,罗山率先不乐意了:老大,江教授刚才可是咱们的大恩人,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没人性?
刚才我虽然离得远,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自己跑进去的,不是被抓的。梨迁说,自取灭亡,还想让我们的士兵以命换命去救他?
他回头指向远处队伍里的一双双眼,冷冷地质问罗山:他们里面异能人占少数,大多都是需要穿防护服的普通人,罗山,江别秋的命是命,他们就不是了?你当长官当到狗肚子里去了?
罗山张了张嘴,无法反驳。
虽然有点不近人情,但梨迁说得对。
军区的人为人类基地献出生命是牺牲,为单个人的命去冒险,就是毫无意义的事。在共同命运面前,个体就显得分外渺小。
可也不能就这么让江教授去送死啊!
罗山以为方觉会说什么,但人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压根没有去救江别秋的意思。
那他要最高指令权做什么?
罗山一头雾水,却也率先将所有能战斗的力量集齐完毕。大战过后,能用的高科技热武器已经不多,最强的也不过手动量子炮,但数量也很少。军区的普通人大多用的都是枪,异能人则互相配合,并不依赖武器。
他们来到子夜区,齐刷刷向方觉敬了个礼。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看向方觉。
我知道塔区想放弃子夜区,因为污染是除不净的。方觉目光一扫,冷感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边,污染除不尽,污染体可以。
佐伊蓦然瞪大了眼。
她好像知道方觉要干什么了。
来时我和我搭档的任务就是找出高子默,消灭污染体,现在依旧没变。
子夜区很大,我将会把你们分成四个小队。你们需要从区域边缘往中心点地毯式剿杀污染体。尽量就地剿杀,如果做不到,就把他们往中心点驱赶。
方觉顿了顿,抬眼道:一个不落。
罗山:赶到中心点之后呢?我们不知道江教授在哪,万一污染体全部聚集在一起我们控制不住怎么办?
方觉笑了下:给我一把枪。
*
罗山发誓,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基地第一哨兵的力量。
中心点位于地下世界的附近。子夜区特殊的地理位置,让这个区域的光线时暗时亮,且大多时候都是昏暗无比的。
对于他们普通人来说,看得见敌人在哪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可对于像方觉这样的哨兵,那就是游刃有余。
地下世界最高处有一座废弃的大楼,大楼上广告牌林立,但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方觉坐在那里,拿着一柄特制长枪,和数不尽的子弹,一个人剿灭了所有的污染体。
远处的一枪一个,偶有漏掉近身的,也被他干净利落一刀砍断脖子。
开了刃的长刀锋利程度削铁无声,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到自己。可到了方觉手里,就仿佛与他俨然一体,抽刀收刀,挥刀舞刀,都透露出几分凛冽的美感。
只是这美感,锋利尖锐得很。
最后一只污染体倒下后,佐伊才终于放下了举枪的手。短短几个小时,她在中心点感受到的压力与危机,已是她自出生以来之最。
方觉反手挽了个刀花,噌一下将刀插在地上。
长时间的精神高度集中,也让他不可避免地露出疲态。他走到佐伊身边,看见她站都站不太稳,问:怎么样,还能走吗?
佐伊摆摆手:我可以歇会就好了
方觉点点头。
过了片刻,佐伊才终于缓过劲来,她胡乱地将脸上的汗擦去,诚恳地对方觉道:谢谢你方长官。
什么?方觉喝了口水,有些疑惑。
谢谢你让我留在中心点帮你。佐伊有点不好意思,我我从小就被人说没用,你是第一个不,第二个觉得我可以做到的人。
她提出来帮方觉的时候,反应最激烈的是罗山。
军人的责任感无法叫他做出让一个未成年小女孩深入危险的决定。但最高指令权在方觉手上,方觉点头,罗山就没拒绝的份。
其实还有一点佐伊没说。
她外表孱弱,看起来甚至有点病恹恹的,而且身为女孩,还是个向导,总归会被人当成易碎的水晶球一样保护起来。就好像她们这样的人就不该直面危险似的。
殊不知,这种保护菟丝花一样的方式,是对她们的别样扼杀。
但江教授和方长官,只是把他们当做一个普通人而已。
越想越觉得开心,佐伊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谢谢你。
罗山阻止你,是因为你还没成年,这不能怪他。方觉撑着长刀站起身,缓缓说道,而我让你跟着,是我有把握让你不陷入危险。
说完他喝进水囊里最后一口水,将枪和刀一并递给了佐伊:拿着,回去和罗山会合。
你要去找江教授了吗?
佐伊下意识想问,但话刚出口,忽觉这番言语有种打探别人隐私的感觉,尾音的几个字囫囵一吞,没说出来。
但方觉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于是佐伊又大胆起来:刚才江教授走得那么快但你不仅不着急,反而来解决污染体,方长官,是江教授通过精神联结和你商量对策了吗?
佐伊虽然不知道江别秋去做了什么,但隐隐约约觉得,和剿杀污染体有关。
他们一个接近高子默,一个解决外部威胁,配合默契,连佐伊都能看出端倪。
哪知方觉直接否认了:没有。
佐伊愣住了:啊?
方觉说:他没给我说任何话。
也没有通过精神联结叫他。
这种程度的精神结合,还达不到互通心意的程度。方觉甚至不知道江别秋最后听见了什么,才毅然决然单独去见高子默。
但他相信江别秋。
他相信,这个人不会因为听见一句话就乱了阵脚,抛下一切理智就为寻找真相。他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往心里过,其实心中的准线比谁都清晰。
江别秋始终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不过要说没留下任何话,其实也不对。
方觉想了想,回头问佐伊:不讨厌是不是就是喜欢的意思?
佐伊:啊?
没事。方觉摇摇头,打算离开,去吧,尽快和罗山会合。
向导虽然不怕污染也不受颗粒影响,但在污染区域待久了难免会不适。而且,近些年来越来越多的向导出现精神过载,让方觉生不出什么侥幸的心理。
那些颗粒组成的猩红雾气依旧漂浮在子夜区上空,像一层厚重的纱,沉重地压在人们心头。
方觉盯着看了半晌,忽然生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这东西好像有点眼熟。
没等他想出什么,佐伊已经拍拍身上的灰站起来:那我走啦,老师还在塔区等我呢!方长官你要小心!
方觉:好。
被打断思绪,方觉索性不再去想。他撑着墙头一跃而下,大步往江别秋离去的方位走去。
第82章
江行知被注射破晓,导致他和江别秋一样,出现极度疯狂的举动,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况下带领小队走向覆灭。
但那时破晓还未被世人所知,所以黎明塔不知道,人类基地没有人知道,江行知自此背负骂名,成为人类历史上的罪人。
这是江别秋最初的想法。
那时小狐刚死没多久,他偏执疯狂,浑身上下都是扎人的刺。直到有一天,他不小心碰到金丝眼镜上的录像开关,打开了里面的影像。
因为身体的特殊,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种纯净又浓烈的爱了。他没法在爱情里得到抚慰,从出生起仿佛就不被期待,又失去了陪伴自己长大的精神体。
偶然捡到的这点爱意,足够他扎根其中,从中汲取微末养分滋养他二十年来贫瘠的生命。
人是群居动物,是需要爱活着的。
所以他才那么执拗地相信着江行知。
而此时此刻,当高子默真的把所谓的真相摆到面前时,江别秋反而不信了。
因为他不必再如溺水之人,抱着稻草般那点爱意活下去了。
黎明塔不会骗他,数据库里记载的资料他虽然没看过,但跟高子默的话相比,他更愿意相信前者。
况且,方觉曾在地下世界警告过他
你偏执了,江别秋。
他当初一厢情愿地认为,江行知是被破晓影响的。可如果真的按时间线算下来,白露开始着手研究破晓,是在江行知出事之后。
所以,要么是高子默故意在撒谎;要么,就是他还接触过一些江别秋根本不知道的事。
不,还有一种可能。
那个时候,异能人的疾病还未出现,向导并不会患上精神疾病江行知有可能是第一个陷入精神过载的向导。
江别秋松开了手。
他需要当事人给予答案。
高子默的头颅因这个动作干瘪进去,像一只丢了气的球体,他似乎想咳嗽,但喉管破碎,一呼一吸只听得见咯咯的响声。
你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我说?江别秋脱掉外套,把指尖的污水细细擦掉,慢条斯理地问,我记得你引我过来的时候,说我身上有什么秘密?
他擦了半晌,终于把手指擦干净,随手将外套丢出去,凑到高子默跟前,笑道:什么秘密呀?高叔叔。
你说呢?高子默阴恻恻地咧嘴一笑,你们父子都接触过破晓,你说你身上会有什么秘密?
江别秋不为所动:高叔叔,是你有求于我,你要是不想说,我可就走了。
江别秋!
高子默蓦然吼出声。
他见人真的想一走了之,顿时慌了。高子默能在子夜区横行,本就依赖于他的基因改造技术,以及他座下的诸多工蚁们。可眼下,他受制于人,到手的主动权丢了,只得拼命拽住剩下的一丁点可能性。
江别秋回过头,就见他整个人颓然下来,脸色灰败,犹如死物。
秘密这个秘密,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高子默喃喃道。
群体之中,每诞生一个新奇的事物,就会遭受到旧事物的压迫与排斥,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弊端性。
但哨兵和向导好像并非如此。
兴许是大战后,人们不再拥有内乱的力气,又或许是因为哨兵向导能帮助人类文明走得更远,在它们诞生之初,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接纳了,连一点反对的声音都没有。
事实也正是如此,异能人将侵略者赶出人类世界,收拾战争残局,又在荒原上建立起家园。
说是救世主也不为过。
只是,近些年来,哨兵和向导好像越来越难以得到同胞的认同了。
当生活不再胆战心惊,不必担忧还能不能活到明天的时候,人们开始把目光放到身边。哨兵的精神过载,就是最能炸毁平静生活一枚炸弹。他们精神状况时好时坏,需要靠向导的安抚才能保持理智,俨然与无法自控的野兽无异。
在向导能控制住他们的时候,人们尚且还安心,可是渐渐的,就连向导也开始失控。
慢慢的,白露老师意识到,哨兵和向导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人类文明至今,不是单靠某一个群体延续的。哨兵向导的基因从诞生之初就有缺陷,他们给人类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毁灭。当异能人彻底无法控制的时候,就是人类基地灭亡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