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死亡与绝望,你还有什么?
“这世上事,我也相信是非黑白无法言说,我不否认,曾经某一个时刻,我真的对你动过杀心。”她放下刷子,将一张人皮面具戴上脸,用面胶小心地粘在脸上,与皮肤贴合。她动作熟练,像是练习过很多次,很难看出来瑕疵。她说话时很慢,一边适应着面具,一边对她表明态度。
“但是后来,我输给了他。爱情这回事,我杀一万个你,他若还是不爱我,也是徒然。”
凉伊说不出话来,看着她慢慢地转过了头,比照着她的脸型将头发接上去。很快,枝兮的脸变成了自己的。
“你……这是易容?”
“你不是见过许多次了吗?去年年初,你在厉家见到的厉叔,不是厉明,而是陈一云,贵会时,你也不是见过墨狼吗?其实这个很不舒服,这些面胶在脸上粘久了也会伤身。这些日子以来,我试验过很多次。每次在镜子里看见这样的我时,都会觉得十分讽刺。”她抬起头,让凉伊清楚地看见她面孔上每个五官皮面具贴合的效果很好。可惜,相处久了总能看到漏洞,总能露出破绽。
“你想要代替我?”
“你和我身材不相上下,个头也差不多,伪装成你,不是太困难。”
“你认为墨狼不会看出来?”
“这不重要,在明天的泼水节,我相信他就会亲手杀了你,然后来救我。”
凉伊觉得这行为简直太大胆和荒唐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她,她像是一面镜子,让她看到此刻自己黑暗的一面,无比嘲讽和心惊。
“你终究会被识破,终究难逃一死。”
枝兮不在意地笑了:“我只是想要他后悔一辈子。”
“你……”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尖叫可不等她开口,枝兮却已经重新塞住了她的嘴,她开始脱衣服,然后交换彼此的衣服和鞋子。做完这一切之后,枝兮将刷子重新拿起来,开始在凉伊的脸上涂抹。
一整个过程,枝兮都是慢条斯理地和她说着话:“你听说过影子吗?你一定听说过,赵一芸,她叫影子,其实这个世界上,不止一个影子。每个影子都有自己要守护的人,而每一个影子都有自己的专门的守护着。而我,也是其中一个。我的存在是为了配合他,是为了他的生存。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初衷,我的眼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我的生命里都只有他一个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他。这样身为影子而存在着,又怎么能够不爱上他呢?”
每个影子都那么容易就爱上自己要保护的人,赵一芸、云娘、以及她自己,都爱上了墨狼,她们带着使命而来,也终究为使命牺牲。
真的很悲哀,这场游戏的一些规则,从一开始就这样的残酷。
她来自暗影,是厉家安插的一颗棋子,从幼儿时期,她就不是自己了。七岁那年,厉家将她偷回,经历了磨难,她涅盘而生,来到S城时,苏白将她保护了起来,那段日子,她快要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影子。直到她见到凉伊,她被保护得多好啊,拥有着这个年纪所有的美好。
她,开始嫉妒了。
这些压力压在她肩上,这么多年快要将她蚕食地连渣都不剩了,唯一的支撑就是他,是墨狼,可墨狼,可是,他却爱上了别人。
他,不曾爱过自己。
一如既往。
“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太困难了。知道思尘哥哥为什么会修建寺庙吗?因为心静。这么多年,他一直做得很好,杀人和救人,互不干扰。可我却在臭男人的窝里,变成了烂骨头。”她做完最后一步,看着面前这张脸。五官是她自己的,姿态却是旁人的。那是一张久违了的面孔,让自己显得温和平静,她好像忽然得到解脱。
“伊伊姐姐,我真的妒忌你,下辈子,你来做我好不好?”枝兮眼中流下热泪,在凉伊震惊的眼神中,将她打晕在地上。收拾完东西,解开凉伊的绳子,丢落在地上,她将两个人的头发都抓乱了,开始踢凳子。在这空洞的破地方闹着大动静,将场面做得像是刚刚经过一场激战。
事实上,的确是。
那是她心里的激战。
枝兮有很多问题不曾真正地问出来,也不曾给过凉伊确定的答案。
关于墨狼,关于这几个家族……
她真的妒忌,妒忌地快要发疯发狂了,差点让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差点让他厌恶……
铁门被撞开,外面的守卫听到声音闯进来,看见枝兮倒在地上,而那个本来被捆绑着的女人正在企图逃出去。他们二话没说,冲上来对她一阵踢打,抓着她的头发将她踩在地上。很久很久之后,他们找来医生,把“枝兮”抬了出去,将“凉伊”重新绑起来丢在地上,并威胁她如果她再轻举妄动,就一枪崩了她。
杀人需要挑时辰吗?
那时,她闭着眼睛在冷笑,这一生,过得太快了。
她未曾真心笑过,也未曾真心难过过。
她亲手将厉老杀死,其实,是受了他的指示。厉老说:“我本就是一残破身躯,活不了多久了,她醒来了,必定心如死灰,得给她找点刺激,动手吧,我知道,你恨我,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
她冷笑,一言未发,拿走了氧气罩,过了很久,她将正沉浸在得到厉家产业的李沫带来了病房,伪造了一切,只是她没想过,李沫会狗急跳墙,将大姨两夫妻设计而死,之后,她不断提供证据,帮着凉伊将她送进监狱。
而后,凉伊带着一腔孤勇来到了这里。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这个女孩子,终于长大了。
而她,作为影子,不该出现在阳光下了。
犯人是要被枪决的,秘密的,无人得知。
她的罪名,不对,凉伊的罪名,二百余人因为她而死,她罪在应得。
她抬起头,眯着眼睛直视烈阳,微笑起来。无数道铁栏外的高墙,应该有那个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来世,换你保护我,可好?
真的太累了,多少年的蛰伏,快要让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和存在的意义,真的快要喘不过气了。在赌场,等到他们来的那一刻,她简直欣喜若狂。然而那个时刻,她发现自己彻底输了,她以为,凉伊以自杀那样激进的方式去陷害他,他差点死在了牢里,可他……依旧护着她。
这一刻,她想起很多不愿意重新拾起的过去。
在地狱时,她每天都被打得半死。
无人关心她。因为,还有好几个和她一样的孩子。
她们中,只会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人间地狱。
十五岁那年。
很多年,她都不敢回想起那夜,终于结束了。
她进了何家,世上无人再问,那个何思烟去哪里了?
两年后,何中天将她送出国,历时三年。
那三年,她一直在贵会,被不同的人卖来卖去,她这幅身子已经很脏了,可她得忍着,忍着,为了他,给他铺一条路。
厉老告诉她,你要成为墨狼的影子。
那一年,她爱上了他,无可救药。很多年的相依为命,他都是她这一生唯一的羁绊,是她活着唯一的盼头。
她见证了他所有的变化,从少年到男人,认认真真地爱他。
她的美丽一直是锋利的杀人武器。她的确可以选择和哪个男人来交易自己的身体,却依旧摆脱不了红颜诱饵的身份。她没有其他办法,那是她选择的路,是她决定了要一直走下去,唯一可以让她陪伴在他身边的路。哪怕刀山火海,也必须走下去。这条让人窒息的路,她艰难地走了二十年。
真真假假,是非黑白,孰轻孰重?
无法言清。
她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她的尸体由他来带回,他知道该带到哪里去……
枪声终于响起了……
这场诱杀,不会有任何意义,墨狼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死的是谁,等到枪声结束的那一刻,他们会为她复仇。
这世上,从今往后,不会再有凉伊。
那些尘封的罪恶,由着她的死去,一起被埋下。
宴会厅的某个角落里,有两个人正在小声地交谈着,他们是这个夜晚的焦点。
“我没有想到墨狼竟然会任由我们将他的女人杀了,一片寂静。”
“我们可能都被枝兮误导了,真是不知轻重,这场诱杀简直就是浪费力气,无力而荒唐。”蒙面男人气愤地捏紧了高脚杯。
“不过也没有关系,墨狼刚刚逃跑,我们就下令封城了,今夜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为了抓到墨狼,他们将手上剩下的全部人手都分散了出去,挨家挨户寻找他的下落。今天彻夜难眠,谁都插翅难逃。
“我知道你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不如我们先联手解决了枝兮,你看如何?你我都是过命的兄弟,等到拿下墨狼,这块地区,就只有我们二人,平分如何?”
蒙面男人笑了笑,面前这个蠢顿愚昧的家伙,可能还不知道他早就从墨狼手上拿到了明城的支配权,他接掌了明城,再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这个蠢货身上。
他就像没出现过一样,所有罪恶都与他无关。
可眼下还得继续做戏,男人假意思考了会,然后郑重看向对面的人,说:“都是兄弟,不用分得这么清楚,你和我谁动手都是一样的,反正总要让他不得好死。”
他们举杯共饮,算是达成协议。
就在这时,门口骚动起来。有几个男人起先跌跌撞撞地从门外倒退着进来,目光还追随着后面进来的人。众人皆被这动静吸引,纷纷抬头看去,只见明亮的灯光下,手捧鲜花的少女簇拥下,枝兮盛装出现在门口。她身着一件乳白色的旗袍,旗袍上用银线绣满了盛开的向日葵花,从颈脖处一直盘旋蜿蜒到裙摆。她的头发盘在耳后,用一根簪子斜插着以作固定。她动作轻缓,举手投足都有一派娴静之色,像是从江南烟雨中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一入场,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蒙面男子,静静地看着她:“你不觉得,今天的枝兮,看上去和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男人又仔细地看了眼,从她的面孔转移到火辣的身材,被她天生的神韵迷得快要晕眩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多了点女人味,啧啧,怪不得白沙会被诱惑成那样,成了个废物、傀儡。”
“我告诉你,女人还是要提防些好,保不准就在你身后给你递刀子。”蒙面男子冷冷道,“你最好不要妇人之仁!”
说话间,枝兮已经过来了,她先是含娇带媚地扫了刀疤男一眼,然后徐徐端起酒杯与他们轻碰着,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们枪决那个女人了?”
“已经是正午的事了,看来你昨天被那个女人伤得很重?这一昏迷竟是睡到了今天下午,好在没错过晚上的盛宴。”刀疤男略含讽刺的语气说道,阴沉的目光却停留在她脸上。
枝兮显得很沮丧,没有说话。
“你今天的妆很浓,换了风格?”刀疤男见她没有说话,又追问道。
“气色不太好,有些苍白,所以就浓了些。”她很快恢复过来,漂亮的猫眼夹着一丝慵懒,显露出风情万种,“这夜是个非常重要的夜晚,不是吗?”
“这么多年在白沙身边,我也没得到什么实权,只是人缘不错,大家都帮衬着点,如今白沙死了,很多组织分崩离析,聚在岸都,大家都等着重新洗牌,坐拥这一处帝国。”
她这话倒是真的,有些人信服她,却不受命于她。想要和他们一争首领之位,的确是比较困难的。
刀疤男见状,有些心疼道:“我们知道你在男人窝里不容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这不,事成,自然委屈不了你。”
刚说完,便被蒙面男子瞪了一眼。
“枝兮”有些想笑,装模作样地和刀疤男客气了一阵,最后还是转回正题。
蒙面男子问她,对如今局势怎么看?
她一副惊讶的样子,看着他毫不掩饰地笑道:“你这是和我开玩笑呢?不是说好了,你来当老大,我们做小的就好,你没说吗?”
刀疤男一听,顿时急了,转脸瞪着男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小人,早就背着我计划好了,就瞒着我一个人是不是?”
蒙面男子知道他是急性子,说话和炮筒一样,刚想解释,有人冲了进来,倒在了台阶上,艰难地传达着紧急消息说道:“我们埋伏诱杀的人,全、全都被杀了。”说完,那人便失去了呼吸。
那人才断气,刀疤男就将枪口对准了蒙面男子,“李家的人,我算是看清了。你杀了我的人!”
蒙面男子张着嘴,被这突然的情况搅合地有些混乱,理不清思绪,半天都没吐出个字眼。短暂的寂静中,枝兮捂着嘴惊呼:“我睡了一天多,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看,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想法?你要安排也应该提前和我商量,如果我知道了,肯定是要阻止你的。你和刀疤都是兄弟,怎么能够自相残杀呢?他就是性子急,说话直了些,又不是不能好好谈,你怎么可以狠到对兄弟下手?”
刀疤男怒发冲冠,上前一步拎着男人的衣领,将他狠狠地往地上摔去。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两伙人直接打了起来,场面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