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天台上转身,准备下楼,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空洞。
大战在即,本应是最焦灼最紧张的时刻,然而我却感到莫名的无所适从。
待我听到身后的响动,转身迎击的时候,却看到一张许久未见的脸——许嘉函。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是我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他望着我,略有些百感交集地说:“是周广玮让我来的。”
不过一句话,我的心似乎安定了很多。安向阳、许嘉函,他们都来了,我曾经的朋友,我曾经的战友,如今又聚在一起。
我不再是孤军奋战、四顾无援,我有了同盟、有了帮手,或许,我们能救出周广玮了。
我的内心一阵鼓舞,望向许嘉函的目光便多了丝笑意。
我们曾经发生过误会,友情决裂,如今一笑泯恩仇,彼此不用说更多的话。
“蒋茵,来个战友的拥抱吧。”他张开双臂向我走来。
我一向知道他有点公子哥的做派,行事并不保守拘谨,便迎向他的怀抱。
突然,我的后脖颈受到一击,临晕过去的一瞬,我是满心不解的。
我醒来时,已不知身在何处,许嘉函在距离我不远的窗口默默抽烟。
我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染了烟瘾,只觉得烟雾后,他的面容模糊不清。
“许嘉函,你要干什么?”我发现自己被绑着,一下子惊慌起来,隐隐意识到他的目的。
他转过头,深吸一口烟,才将烟头扔在地上踩灭。
“蒋茵。”他慢慢开口,早已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爽朗少年,“我要先向你道歉,过去的事情是我误会你了。”
我浑身一僵,很清楚他所说的事情是什么。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周广玮本不会告诉我的,可他希望我能来救你,才不得不将事情都跟我说了。蒋茵,你受苦了。”
虽然他没有明确地说出那件事,但在我听来,依然有种伤口被揭开的感觉。
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我已经猜出,在周广玮的计划中,早已包括了他的被捕,以及他给我安排的退路。
他知道我会不惜一切营救他,他不想让我冒这样的风险,所以,他找来了许嘉函,他唯一信任的朋友。
我的脸色冷了下来,强硬地说:“我要你立刻放了我,否则,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许嘉函痛苦地闭上眼睛,很勉强地说:“我也希望周广玮获救,可是你救不了他。蒋茵,你的身后,不再有人支持了。”
“我知道。”我平静地说:“军统要我死,自然不会支持我。但是,我也并不算孤军奋战,安向阳来了,还有我的另一个朋友,他们都会帮助我的。”
“你清醒一点。”许嘉函有些激动地说:“你现在是在敌人的地盘上,即便你有增援,敌人的数量也远远超过你们。你去了就是白白送死,这绝对不是周广玮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微微一笑,“很好,你既然这么听周广玮的话,那还跟我道什么歉?你认为,我会比较在意你误会了我,还是在意你阻止我去救周广玮?”
“你去了会死的。”许嘉函低吼。
“死难道不好吗?”我反问,又道:“与其行尸走肉般活着,还不如酣畅淋漓地赴死。”
许嘉函不吭声了,我能看出,他的心里也很挣扎。其实他未必不赞成我去救周广玮,只是站在他的角度,更希望我能活下来罢了。
我不理他,略一低头,咬住领子中藏着的小刀片,轻轻在手臂上一划,绳索断开了。
我站起身,在许嘉函的注视中向他慢慢走近。
我说:“我已经不是曾经的蒋茵了,你也不必像保护曾经的蒋茵那样保护我。我很清楚,如果周广玮死了,你一定会为自己没去救他而感到自责。换做是我,只会比你自责一万倍。你希望我的余生这样度过吗?”
许嘉函不吭声,我便不再继续说下去,跟他道别,“谢谢你为了我专程从重庆跑过来,我想你应该有很多话需要向军统解释,对不起。”
军统即便是对自己人,也会采取监视。许嘉函的擅自离岗,一定会被调查,安向阳也是一样。
或许,他们都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来到这里的。
我和周广玮都会记住这些为了我们不惜一切的朋友。
“先走了。”我说道,然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许嘉函叫住我,“明天的营救行动,我要和你一起参加。你说得对,我不应该阻止你,我应该做的,是和你并肩战斗。”
我笑着回身望他,“谢谢你,许嘉函。我们又变回朋友了是吧?”
他重重地点头,“你和周广玮,都是我的朋友。”
“那就由你来接应我们撤离吧,明天见。”我说。
“明天见。”许嘉函对我温和地笑笑。
我的心中突然充满了希望,可以称作朋友的那几个人,他们通通站在我的身后,给予我温暖的支持。即便我明日身死,也再无遗憾。
我回到家,将所有的监听器都拆了下来,扔进下水道。
即便我继续伪装,潘爷也未必不知道,我向他宣战的时刻到了。
或许,他正在等待我以及我们的同志自投罗网。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可我知道我一定要睡一会儿,因为明天,我要有最饱满的精神。
我下床,摸了片安眠药,这个东西,我来到南京之后偶尔会使用。
没多一会儿,我朦朦胧胧地进入了梦乡。
周广玮,他被人绑在法场上,一排宪兵用枪指着他,他鼻青脸肿却目光如水。水,是这个世界上至柔至刚的东西……
再坚持一下,我很快就来了,很快。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束缚着我,便奋力地想要挣脱,经过一番努力,我突然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房间的天花板。
屋外隐隐有人小声说话,我凝神去听,不觉失笑:安向阳和许嘉函正在讨论行动计划。那两个人,似乎把我排除在外,这个营救行动,俨然是以他们为主要执行者。
我翻身下床,推开门走出去,“你们两个好搞笑知道吗?虽然我不太擅长组织行动,但是你们也不能全然把我排除在外吧。”
“蒋茵,我们的意思是,你在外围接应就好,周广玮由我们去救。”许嘉函一副关切的眼神望着我。
我笑笑,挽起袖子往厨房走,“就凭你们两个,怕是连伪政府的监狱都进不去。老狐狸等着我自投罗网,结果你们却要给他送上两条更大的鱼,这不是给敌人找便宜嘛。”
“我们不想让你冒险。”安向阳目色沉沉地说。
我一边拾掇菜一边说:“呆会我给你们引荐一个人,然后我们再讨论冒险的事情。”
安向阳和许嘉函一时无话,安向阳望着窗口,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许嘉函则靠在沙发上仰望天花板。
我迅速地做了一锅面,把家里所有的鸡蛋和菜都煮了进去,然后盛好端进客厅里。
“都没吃早饭吧?”我把面放在茶几上,招呼安向阳,“你徒儿我没什么手艺,就不招待你们吃大餐了。”
安向阳看了看我,淡淡地说:“这已经很好了,当你师父还能吃上你做的面。”说着大步走过来,端起面碗就是一大口。
许嘉函也一口咬下半个鸡蛋,感叹道:“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蒋茵能做饭给我吃。”
正说话间,响起了敲门声,许嘉函和安向阳十分警觉地去摸枪,我则起身走过去,“哪位?”
“是我。”潘少爷的声音很小很小。
我打开门,他拎着个大箱子杵在门口,担心地望着屋里。
“没关系,窃听器已经被我拆了,你进来吧。”我让出路,又锁好门问:“没人跟着你吧?”
“放心,他们都不知道我离开了家。”潘少爷说着,将箱子小心地放在地上。
估计他很紧张地认为,我家里该是一副如何严阵以待的样子,没想到我们在悠闲地吃面。
“你吃早饭了吗?”我盛出一碗面条,在他面前摆好。
他望着我,傻乎乎地摇了摇头。
“吃吧。”我淡淡地说:“一碗面两个鸡蛋必须都吃完。”这是我蒋茵对你们唯一的报答,在乱世中,我只能以最微不足道的煮面来回报你们最大的恩德。
潘少爷毫不犹豫,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个像跟面有仇一样的吃相,连安向阳这样的糙汉子都看呆住了。
许嘉函第一次见潘少爷,但观察他的神态动作,心中也早已了然。他露出少见的若有所思的神色,最终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