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苑公主拖着疲惫欲死的身躯,回到了秦王府的时候,她就只见迎上前来的杜至发出了一声欢喜的惊呼:“公主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世子殿下和秦王殿下几乎都想入宫了!”
尽管今日两度险死还生,但听到这话,再多行两步之后,看到高廷芳急匆匆地迎了出来,她只觉得今日这一切冒险都是极其值得的。一路上,她绝口不提那凶险的经历,只是当来到了承谨起居的屋子门口,看到那个不顾阻拦站在门口等自己的小小孩子,她不禁心头滚热。
“大姐……”
清苑公主快步冲上前去,一把将承谨抱在怀里。仿佛是为了弥补自己如今再不能和儿时那样拥抱承睿哥哥的遗憾,她死死箍着这个小小的弟弟,许久才歉意地松开,在承谨耳边低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有了彼此共享的小秘密,承谨不由得笑了。等到清苑公主站直身子,他就看着高廷芳说:“大哥只一个劲在埋怨自己,恨不得插翅飞到宫里去,我看他转圈转得头都晕了。”
高廷芳没想到毒伤初愈的承谨竟然会说出这样的俏皮话来,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他终究对清苑公主此番皇宫之行非常关切,却又没办法甩开眼下很黏清苑公主的承谨,也只好暂时按捺下这念头。
果然,直到简单的清淡晚饭后,被林御医赶了去就寝,他这才终于甩脱那个和从前的腼腆疏淡大为迥异的小家伙,单独带着清苑公主去了秦王府的书房。
尽管清苑公主不愿意详述过程,只大略说了说如何与赵美人在四个内侍的合围中逃出性命,但从吓跑一人伤了三人的陈述中,高廷芳还是听出了其中的凶险。
毕竟,赵美人和清苑公主两个不谙武艺的女流,要如何才能制服四个如狼似虎之辈?
然而,当清苑公主说是到紫宸殿见了皇帝控诉韦贵妃,而后又去了仙居殿时,他的眉头就不知不觉皱了起来。
清苑公主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然而,她终究还是不能像承谨这么小的孩子一样,非常自然地省掉那个高字:“高大哥是不是觉得,我去找她示威太过幼稚?”
“你险死还生,心存愤懑,特意去找韦贵妃,给她最后一击,这没什么奇怪的。只不过,你就没想过,如果刺激太过,万一她把有些事情公诸于众呢?”为了避免让清苑公主伤心,高廷芳特意省略了身世两个字,可仍旧看到面前那红衣胜火的女郎瞬间色变。
清苑公主在临走对韦贵妃撂下那句话时就想到了这一点,可多年难以报仇的愤恨和羞辱,让她丢开了这一丝顾忌。此时此刻,她故作满不在乎地说:“她若是想说,我无所谓,大不了一死,又或者丢掉这张公主的皮,浪迹天涯罢了。”
“阿媛!”高廷芳脱口而出叫了一声,见清苑公主用一种惊讶中糅合着微妙的表情看着他,他突然没有心思解释这些了,只是淡淡地说,“不到最后一步,别想得这么悲观。我也只是希望你不要逞一时之快,不过韦贵妃是个聪明人,她应该知道,你至少会帮她保着颖王。”
“好了,不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清苑公主果断打断了高廷芳的话,笑意盈盈地说,“承谨的王府官,还有他这个金吾大将军的属官,亲卫府勋卫府翊卫府的空缺,还没补上呢。我从来都是个不注意朝政的傻公主,想出的人选要是不合意,高大哥还请别见怪。”
见清苑公主分明不愿多提,高廷芳自然不会再继续。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白纸,卷了袖子磨墨,随即从笔架上选了一支笔蘸墨,当下就递了给清苑公主。
“接下来,就要考校公主的本事了。”
皇帝封闭仙居殿,查抄卫南侯府,一时间东都城内简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等到荣升羽林大将军的尹雄押了颖王承谦回来,隶属于韦党一系的官员更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忙着上书撇清,也有的削尖了脑袋试图谋一个外放,更有的反戈一击,把韦家人全部弹劾了一遍。
在这种韦家已经铁定要继纪家之后第二个倒台的大背景之下,哪怕有一小撮人放出风声说是秦王中毒一事,乃是韦钰一手设计,可最终却在汹涌舆情之下,连个浪花都没有激起,直接就消失了。哪怕韦钰还在和乐公主府中守丧,却从未出现在灵堂,竟也无人敢置喙。
谁不知道韦钰是皇帝的第一号心腹?
在皇帝分明要清算韦家的当口,高廷芳作为秦王傅,亲自拟写了一份奏疏,其一是请递补秦王府官,除却长史和司马空着,从侍读,六曹参军事等低级属官,再到帐内府典军,亲事府典军等仪从官,林林总总提交了一份几十人的大名单上去,又请刘典签和许主簿合署。
皇帝正在忙着清洗韦家,只抽出空来扫了一眼那名单,见林林总总的名字固然眼花缭乱,他却几乎没几个认识的,最重要的长史和司马两个职位,高廷芳也没有得寸进尺,他思量承谨如今的情形,就示意谢瑞让中书拟旨,门下核准,很快就由吏部发下了一大堆任命文书。
其中虽有咨议参军事这样的五品官,六曹参军事这样的正六品官,但余者多数七八品,至于帐内府和亲事府这样武官,也都名不见经传,大多数朝官也都没有在意。
而在这一通上书得到皇帝的批复之后,高廷芳一鼓作气,又拿出了亲卫府和勋卫府的整饬方案,唯独略过了素来乃是韦钰势力范围的翊卫府。因为盖着秦王承谨的大印,承谨如今也还兼着金吾大将军之职,皇帝一犹豫,此事就又轻而易举地通过了。
一时间,倒有人认为高廷芳是生怕别人因为承谨的中毒而忽视了这位皇子,因此拼命为其吸引注意力,暗地里嘲笑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高廷芳再苦心孤诣,首先也得承谨能够康复才行!
然而,在纷纷乱乱抢韦党位子,又或者保自己位子的大潮之下,却也有冷静的人。
这一日,刑部散衙,刑部尚书薛朝请了都官郎中房世美上车同乘,等马车前行之后,他就瞥了一眼对面的心腹:“高廷芳初来东都,看人应该没那么准,你这些天到秦王府探病,逗留的时间似乎不短吧?”
房世美没想到薛朝竟然连这个也注意到了,不由得又尴尬,又心虚。
然而,薛朝没有刨根究底,反而淡淡地说:“没有去拉拢韦党那些正在四处乱撞的余孽,而是在这些年郁郁不得志的人里扒拉了一大堆人才过去,真是没想到,高廷芳敢想,秦王殿下却也敢答应。这其中有些人,其实是连对皇上都颇有微辞的,他们觉得是当年皇上得位不正,这才放纵了纪韦两家分庭抗礼,把持朝政。”
“薛老大人……”房世美终于忍不住了,他轻轻吸了一口气,低声说道,“其实,秦王殿下中的毒,已经……”
“已经差不多好了吧?”见房世美瞠目结舌,薛朝不由得笑了,“要不是如此,你每次从秦王府回来虽说看似脸色沉重,可总有那么一丝雀跃流露出来,以为我没看出来?这是好事,高廷芳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
这位历经三朝的臣子摇摇头道:“毕竟,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纪家先后经历了纪飞宇被囚,纪庶人谋反,所以能拔除得干干净净,韦家却不一样,除却刘易峰,五镇节度使的使节也还在东都城。最重要的是,韦钰被母亲的丧事绊住了。尹雄毕竟没他的威望。”
房世美心悦诚服,连连点头道:“薛老大人说的是。”
“走吧,我也去一趟秦王府。”薛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轻松愉悦的笑容,“成天在朝中看那些争争抢抢的嘴脸,倒是想去看看那边的和睦安宁。”
房世美自从知道承谨乃是怀敬太子李承睿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之后,他就已经彻底倒了过去,如今薛朝显然也有支持秦王的意思,他不禁为之大喜。等到告知了车夫,最终在秦王府门前停下,跳下车的他刚刚伸手来搀扶薛朝时,等来的却是外间呼啸而来的急促马蹄声。
尽管那马蹄声并不是冲着这儿来的,但房世美还是心生紧张,当薛朝打发随车的小厮去打探时,他竟是自告奋勇带着那小厮一同去了。
而薛朝也没有忙着进秦王府,嘱咐门上去通报了一声后,他就直接在门房之内坐着。很快,他就只见高廷芳亲自迎了出来。
“薛老大人?”
“外头跑马声阵阵,我不放心,房世美就带人去打探了,所以,我也在这儿等一等。如若没事,我就跟你去探望秦王殿下,如若有事,怕是我今天这趟就白来了,立刻就要回宫去。”
高廷芳很体谅地对薛朝点了点头,索性就让洛阳和疏影守在外面,自己独自陪着薛朝说话。当薛朝果然把话题拐到了那张秦王府文武属官的清单时,他就微微笑了笑。
“你还敢笑?颖王府和凉王府当初都没有把王府官选得那么细过,不过是略挑几个有名的放在那里好看罢了。你倒好,竟然把那么多官缺都一一补齐,如果不是皇上正在对付韦家,早就看穿你的用意,把你驳回去了!”
说到这里,薛朝不禁皱了皱眉:“这是前朝诸王府权力最大的时候,王府官分置文武,这才有那么多官缺,本朝固然依样画葫芦照抄,可从来就没有这样干过。你该知道,皇上素来忌讳有人夺权,哪怕秦王殿下还小,可今后他就是朝中最显眼的了……”
“薛老大人,既然不能和光同尘,韬光养晦,那么,秦王殿下岂不是只能高调了?”
薛朝被反问得哑口无言,可还不等他答话,外头就传来了洛阳和房世美说话的声音。下一刻,房世美就推门进来,满脸的震惊。
“薛老大人,高大人,外间是韦钰带兵凯旋,他竟然……竟然说平定了河东节度使王守义的叛乱,并带来了十六镇节度使请诛卫南侯父子的陈情表!”